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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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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东亮在十点半钟回到家,第一件事情便是吃鸡蛋。吃下这两个鸡蛋母亲才会让儿子上床睡觉的。母亲的理论很简单,天天在学校里头唱,哪有不耗“元气”的?耗了就得补。儿子说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妈陪着你,当药吃。”
  耿东亮知道是拒绝不掉的。母亲所要求的必然是儿子要做的。“当药吃”,还能有什么吃不下去?
  耿东亮听母亲的话,童年时代就这样了。童年时代的耿东亮称得上如花似玉,像一个文静而又干净的小闺女。母亲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这个二儿子身上。母亲给他留了个童花头,他的头发又软,又细,又柔顺,摸在手上是那种听话而又乖巧的样子。母亲在亮亮的头上永无止境地花费她的心思。扎一只小辫,再戴上一只小小蝴蝶花。亮亮头上的小辫是经常变化的,有时候扎在脑后,有时候扎在额前,而更多的时候母亲则会把小辫子系在小亮亮的头顶上。像一扎兰草,挺在头顶,蓬蓬勃勃地绽开在亮亮的脑袋瓜中间。人们都说:“多么好看的小丫头呵。”人们都这么说。小亮亮走到哪里这句话就带到哪里。母亲听到这样的话就会开心,她一开心了脸上的白皮肤就显得格外地光彩照人。这时候母亲就会把小亮亮抱起来,以一种很不经意的方式捺开二儿子的开裆裤,露出二儿子的小东西。人们就恍然大悟。人们就说:“嗅,原来是个假丫头,原来还是个带把儿的呢。”这时候母亲的脸上就更幸福了。母亲在幸福的时候反而不去纠缠人们的话题,反而流露出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满意样子。就好像全世界的女人只有她生了一个儿子。就好像全世界的儿子都没有她的‘小亮亮“这样人见人爱。
  但是母亲不让联东亮下地。耿东亮望着满地飞跑的小朋友总是想参加进去,在地上撤一泡尿,然后用一枝小树枝自己和自己的小便玩一个小时。母亲不让。母亲把别的孩子都称作“野孩子”,母亲总是说别的小朋友都那么“脏”。母亲搂着自己的小亮亮,贴在心窝子上。
  张开嘴,在儿子的腮帮子上头咬几口,在儿子的屁股蛋子上咬几口。母亲咬得不重,但样子总是恶狠狠的。所有的皱纹都集中到鼻梁上,脑袋因为用力而不停地振动。母亲咬得不疼,但耿东亮的身上总是布满了母亲的牙痕。母亲在咬完了之后就会把自己的脸庞贴到儿子的嘴边去,小声说:“咬妈妈,乖,咬妈妈。”耿东亮就会把脑袋让过去,挣扎着要下来。母亲在这样的时候总是很失望,说:“妈妈不惯了!”
  妈妈不是“不惯了”,妈惯自己的二儿子惯得越厉害了。她娇惯二儿子的时候,再也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蚕,肥硕而又通体透亮。母亲整天静卧在二儿子身旁,又耐心又固执地往外吐丝,精致而又细密地吐出自己,邻居们都看出来了。没有人敢碰小亮亮一只指头。母亲像水,清柔,蜿蜒。但你要是碰了“她们家亮亮”,这汪清水说变就变。就像河水在骤冷之中结成了冰,通身带上了峭厉的寒光与锋利的刃角,让人惹不起。都类似于母狗了。邻居们都说:“没见过女人像她这样护孩子的。”这一带所有的孩子都不敢和耿东亮在一起了,母亲们关照的,“尽尿离他三丈远。”这一来耿东亮就孤寂了,他在孤寂的日子里遥远地望着小朋友,他们满地飞奔,他们的飞奔给耿东亮带来了说不出的忧伤。
  但最要命的并不是孤寂。最要命的是吃奶。亮亮都五岁了,亮亮都能够闻得见母亲怀里的那股子奶水味了,但母亲坚持,亮亮的奶就断不掉。
  耿东亮吃母亲的奶水一直吃到五岁。而他的哥哥耿东光就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耿东光满月时候母亲就给他断奶了。耿东光长得像父亲,粗矮,健壮,一脸的凶蛮像,除了裤裆里的小东西,没有一点能比得上耿东亮的。母亲的Ru房面对这两个儿子就是不一样,在二儿子面前,母亲Ru房里的|乳汁总是源远流长的,越吃越多,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了,母亲给二儿子喂奶的时候父亲总是问:“老大你只喂了一个月,老二怎么就喂不完了?”这样的时候母亲便会弄出一副不解的样子,失神地说:“我怎么知道?”
  母亲在自行车总厂,亮亮就寄托在总厂的“向日葵”幼儿园里。“向日葵”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知道,亮亮五岁了,还吃奶。这是~件很叫人难为情的事。小朋友们只要见到亮亮的母亲,就~起回过头来,用目光到绿色木马后头找耿东亮,齐声说:“亮亮,吃奶。”这样的时候总是让亮亮很难受。亮亮只能低下头去。亮亮越来越孤寂,也就越来越忧郁了。
  可是母亲不管。母亲悄悄走到绿色木马的背后,把儿子抱起来。儿子抓住木马的小腿,不松手,挣扎。但是母亲有母亲的办法,她掏出糖果,让儿子接。儿子接过去~个,母亲则会从另一只口袋里取出另一块糖果,让儿子“用另一只手”来取。这一来儿子的手便从木马的小腿上脱开来了。母亲把儿子抱到没人的地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声问:“有人欺侮我们家亮亮没有?老师批评我们家亮亮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过后,母亲就会把脸庞贴到亮亮的腮上去,问:“亮亮还喊妈妈啦?”儿子喊过了,母亲总是不用声音回答的,而是把上衣上的第二只扣子解开来,托住自己的Ru房,把|乳头放到二儿子的嘴里去,用一种半哼半吟的调子说:“我们家亮亮吃妈妈供。”儿子便衔住了,母子便俯仰着对视,两只黑眼珠对了两只黑眼珠。幸福得只剩下母|乳的灌溉关系。亮亮仰在妈妈的怀里,并不吮吸,而是咬住,自己和自己磨牙。母亲疼,张开了嘴巴,却把亮亮搂得更紧了,轻声说:“怎么咬妈妈?嗯?我们家亮亮怎么咬妈妈?”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五岁的亮亮越来越惶恐,越来越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似乎都没有尽头了。母亲的Ru房总是吸不干,吸不完。亮亮在一个午后曾经打定主意的,拼了命吮吸,吸干净了,这样的要命的事情总是会有尽头的。母亲咧开了下唇,在亮亮拼命吮吸的过程中失神了,瞳孔里头全是亮亮弄不懂的心思。母亲的心思总是十分遥远,与亮亮的吮吸似乎有一种因果关联,她的目光在某些瞬间里头呈现出烟雾的形态,难以成形,却易于扩散。她会在儿子的吮吸过程中难以自制地流下眼泪,滴在儿子的前额上。儿子便停下来,而儿子一停下来母亲的目光便会从遥远的地方收回,落到亮亮的瞳孔里去。母亲用大拇指头擦去儿子额上的泪滴,摇晃起身体,说:“妈妈爱你,我的小疙瘩,我的小心肝,我的宝贝肉蛋蛋……”
  但第二天母亲的Ru房里头又涨满了,亮亮所有的努力都白废了。亮亮绝望地望着母亲,这样的日子绵绵无期,没有尽头……
  亮亮这一次咬紧了牙。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母亲的|乳头从哪里塞进来,亮亮就坚决地从哪里把它吐出去。吐了几次母亲的脸色就变样了,用幼儿园老师的那种口气严厉地说:“耿东亮!”
  母亲把“亮亮”说成了“耿东亮”,这说明她的心情已经很坏了,就像母亲胸前散发的混杂气味一样,有了一种相当伤心的成分了。
  但是亮亮坚持不肯让步。他闭上眼,张大了嘴巴,大声哭了。
  亮亮的哭叫使母亲的眼里闪烁起很亮的泪花,似乎有一种郁结已久的东西化开来了,需要克制,需要忍受。母亲的眼里有一种极度宁静的丧心病狂,像盛夏里头的油亮树叶,在无风的黄昏翻动不止,发出一片又一片亮亮的植物光芒。母亲拉下上衣,蹲下来,搂住了亮亮。
  轻声说:“听话,乖,你吃妈妈……”
  亮亮的抗拒对母亲的打击似乎是巨大的。母亲整整一个星期不说话,不思饭食。但她的眼睛却出奇地变大了,变亮了,仿佛太阳下面玻璃渣的反光,亮亮却空无一物。最终让步的是“懂事”的儿子。亮亮趴在母亲的怀里,说:“妈妈,喝奶。”母亲惊愕万分。母亲喜极而泣。但母亲的Ru房里头再也没有一滴|乳汁了。说干涸就干涸了。对“懂事”的亮亮来说,这既是一份无奈,又是一份惊喜。母亲干涸了。亮亮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的所有伤痕在这个黄昏显得杂乱无序,像席卷地面而来的旋风,只有中心,没有边缘。亮亮说:“妈妈。”母亲搂紧了亮亮,失声说:“亮亮。”
  亮亮被母亲抱得很疼,她的泪眼望着远处,说:“你到底离开我了。”
  耿东亮抬起头,他听不懂母亲的话。
  高中毕业对耿东亮来说是~次机遇。他必须考上大学。这既是母亲对他的惟一命令,也是耿东亮未来生活的惟一出路。希望不同,但目的只有一个,他必须考上。什么叫“到死丝方尽”,什么叫“绵绵无绝期”,最现实的注解就是过分的母性与近乎蛮横的母爱。母亲还在吐丝,母亲还在结茧,你在哪里咬破,母亲就会不声不响地在哪里修补。她修补的样子缓慢而又让人心痛,你一反抗她就会把那种近乎自拔的难受弄给你看。让你再也下不了口。耿东亮的迎考复习近乎玩命。母爱要求他必须上大学,而离开母亲则成了成全母爱的最大动力。
  但是母亲有要求,儿子不许离开这个城市。儿子答应了。离开这个家比离开这个城市重要一万倍。耿东亮的哥哥早就被送到少年体校去了,成了足球场上一名出色的左后卫。耿东亮成了独子。不离开这个家母亲一定会把他结成一只蚕茧的,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束之高阁。耿东亮的复习类似于地下隧道的漫长爬行,考上的那一天就是这个隧道的洞口。他走出隧道的时候一定有一轮初生的朝阳和一片开阔的草场在那里等他,然后,他只要迈出去,一切就解脱了,明亮了,通畅了,自由了。目光可以驰骋,心情可以纵横,呼吸可以廓开了。
  他考上了。天哪。上帝呀。观音菩萨。万能的安拉。
  离开家,大学生活是多么的美妙呵!
  但是大学生活还不到两月,耿东亮就让炳璋逮住了,“无意中”被发现了。这个发现让炳璋充满激|情。他将用~生中最后的智慧全部的经验重塑耿东亮,他的爱、激|情、希望、严厉全部倾注到这个腼腆的学生身上了。耿东亮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另一条隧道,一条更深的、更为漫长的隧道。耿东亮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选择,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隧道已经把他淹没了。
  他只能往前走。隧道的尽头有炳璋的理想与愿望,他将沿着炳璋的理想与愿望穿过这条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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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有一个被设定的“耿东亮”在等待他。
  帅气却又羞怯的耿东亮几乎拿炳璋的屋子当成自己的家了。炳璋生过三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唱歌的料。老_大做了俄语翻译,老二在日本热衷于时装,老三却到期货交易所去了,都是让炳璋报生气的事。用炳璋的话说,叫做:“全像她们的妈。”师母虞积藻则永远是愉悦的,机智的,她时常会用“家史”里头的一些旧典故回击炳掉,一两句话就能让炳璋哑口无言。耿东亮听不懂他们的对话,然而耿东亮参与了他们的宁静与幸福,便跟了后头笑,仿佛都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星期六的晚上炳璋的家里有时会聚上四五个学生,虞积藻会把气氛弄得非常好,又家常又不同寻常。然而耿东亮看得出来,炳障和积藻更喜爱他,即使在拿他取笑的时候也是把握了分寸的,总能让耿东亮笑得出声来,炳障在忘乎所以的时候有一份格外的可爱,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他会突然命令某一个同学唱一首情歌,然后把家里的小花猫抱到钢琴上去,为其做钢琴伴奏。这样的时候耿东亮总是坐在沙发里头,默默地看着别人笑。一副替别人高兴的样子。炳璋:“耿东亮,你怎么又失恋了?”耿东亮就会笑笑,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天生就是这种样子的。”炳障则显得很不满意,说:“你这么胆小,将来怎么登台呵!”
  但是耿东亮不怕登台,从小就这样。这个寡言的年轻人登上舞台之后反而有一种近乎木油的镇定,~开口就会被调子带跑了。唱歌不同于和人对话,曲子和歌词可不会刁难他,反法他,让他无所适从。而歌唱似乎也成了最为安全、最为无虑的开口方式了。除了歌唱,他就不再说什么了,耿东亮从小就斗不过别人,别人一开口往往就能把他噎住的,他只能把别人的话告诉母亲,母亲则会告诉他,下~次你应当这么回击,或者你应当这样这样说。可是“下一次”别人往往也不“那样”说了,母亲的话只好撂在肚子里头。可是唱歌就不一样了,曲子永远都是“那样”的,而歌词却只可能永远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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