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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方副局长在上面写一行字:某某同志,请予以支持为盼。这个“某
某同志”是市财政局局长,曾给市委书记做过秘书。
方副局长将报告签好递给许小娇后,有时也会和许小娇说一会儿话。方副局长说许小娇很像他大学的一个同班同学:“那女孩聪慧得很!当时在系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后来出国了。”方副局长微笑着这样说。方副局长认为,大学里一般一个班只有一个特别聪慧的女孩,聪明的当然一个班会有两三个,但聪慧的不会超过一个。方副局长特别强调“聪慧”二字。聪慧与聪明是不同的:聪慧是以聪明为起跑线,以智慧为终点线;而聪明则是以聪明为起跑线,又以聪明为终点线——就有可能流于小聪明。无论是男孩女孩,一有“小聪明”味儿,魅力和感召力就大打折扣了。小聪明有时是很害人的。
“男孩呢?男孩聪慧的也没几个啊!”许小娇不卑不亢这样说,“傻的多!”
这两个人说话挺有意思,他们说出的话只是他们要表达意思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二并不说出来。就像那种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角”。
若要将他们没有说出来的三分之二“翻译”出来,至少有这么些意思。
意思一:一个班只有一个“聪慧”女孩,省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修饰语,即“美丽”、“漂亮”、“高雅”、“大方”、“令人心动”等等。将这句话说完整,应是“一个班只有一个美丽漂亮的聪慧女孩”,或者“一个班只有一个高雅大方令人心动的聪慧女孩”。前面这个修饰语十分重要,因为单单以聪慧去判别认定,一个班显然不是“只有一个”,有些女孩长得很丑,或者个子很低,或者腿短而粗且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这些女孩也许很聪慧,但却不在方副局长所说“聪慧”之列。因为这些女孩再聪慧,也招惹不来男生多情的目光。
意思二:你(指许小娇)肯定是你们班当时那个聪慧女孩,甚至系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因为你很像“她”。
意思三:那女孩“后来出国了”。若不出国,我们之间会有一些“故事”发生。而且我们在大学里已发生过一些“故事”。
意思四:你既然很像她,暂时又无出国打算,那我们之间是否可以有一些“交往”甚至“故事”发生呢?我们过去没有发生过“故事”,并不意味着今后不能有“故事”发生,因为这个世界天天都在发生着“故事”。所谓“这个世界很精彩”,就是因一些绚丽的“故事”才精彩。“这个世界很无奈”,就是因为一些人进入不了故事情节,更无法成为中心人物而显出“无奈”(比如徐有福)。
这么多“意思”,都可以从方副局长平平淡淡的三句话中间搁进去。方副局长的每一句话,都像衣柜里的一层板,上面可以整整齐齐摆放很多衣服,有些衣服甚至可以挂起来,因为“隔板”的空隙很大:“那女孩聪慧得很;当时在系里是数一数二的;后来出国了”。你瞧这三块“隔板”的空隙大不大?
而许小娇回应方副局长的三句话,更言简意赅,空隙更大:男孩呢?男孩聪慧的也没几个啊!傻的多!
这几句话藏在海面以下的意思是:不要以为男孩就比女孩聪慧,有的男孩也许挺聪慧,但也属于那种“短肢男生”,形体有缺陷。而且有些男孩虽然聪慧,但太“色儿”。不聪慧的男孩当然傻,就是那些聪慧的男孩,也“傻的多”。这样一剔除,聪慧男孩比女孩就更少了。
当然方副局长你属于那种聪慧的、肢体修长的男孩。也许你一点也不傻,可谁知道呢!
方副局长是以欣赏的目光打量许小娇,许小娇则以挑剔的目光打量方副局长。这俩人若发生一场“赛事”,吹哨子的是许小娇,方副局长只是那个憋足劲儿的长跑运动员。即使最终能跑到终点,也累得够呛,差不多就精疲力竭了。因为许小娇仅“各就位”就喊了三次,“预备”又喊了三次。方副局长双手都快要在起跑线上撑肿了,才终于听到许小娇那声长长的哨音。
许小娇的手段何等厉害,局里没多少人真正领教过。
倒是有一位领教过。老局长担任本局局长前,曾有一个四十刚出头的局长任本局局长。这位局长任过县长,在那个县政绩不错,口碑也不错。所以这位局长颇为自得——紫雪市的大部分县长局长都是这副德性,有一种毫无来由的优越感,其中有个别人还喜欢腆着个肚皮,将手背抄在身后,跟人说话时待理不理的。当然跟上级领导说话就不是这副德性了。尤其是见了市委书记和市长,像当年的猪头小队长之类的日本下级军官见了他们的大佐一样,只顾点着头弯着腰哈伊哈伊。
徐有福在局里工作这么些年,曾随市里的代表团去珠三角参观过一次。他发现南方的县委书记县长局长与北方的县委书记县长局长在肢体动作上有很大的不同——南方的此类官员总是前倾着身子小跑着,见人目光热切;北方的此类官员却总是后仰着身子踱着步,见人目空一切。
老局长之前那任四十多岁的局长上任不久的某一天,就这样背抄着双手踱着步走进大办公室,看着坐在那里的徐有福就笑起来。徐有福见新来的局长这样妩媚地冲自己笑,诚恐诚惶地站起来,他这才发现局长的脸盘虽然大面积地向着他,可眼睛却直白地望向他的身后——原来局长是冲许小娇笑——当时办公室只有徐有福和许小娇,许小娇的办公桌在徐有福的办公桌后面。
这位局长本来认为将他安排到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局里任职是政治迫害,是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打击报复他,因为他是这位新任市委书记的对立面提拔起来的干部。可一见到许小娇他就不认为是政治迫害了,他甚至感谢这位“迫害”他的市委书记——否则他怎么可能认识并且亲自领导许小娇这么一个冰清玉洁冰雪聪明的可人儿。
好在局里的工作不像县里的工作一样,一年不干一件事儿也不会耽误任何事儿——县里可不是这样。这位局长一天到晚只是思谋着怎样“领导”许小娇。
带着许小娇下了几次乡,开了几次会——当然为了打掩护,还有别的同志一块儿去,比如乔正年,比如刘芒果,比如赵勤奋,偶尔还有那个呆头呆脑的徐有福。乘人不备试探着悄悄给许小娇说了几句语意含蓄一语双关的疯话儿,许小娇竟没有反感,(许小娇反感能让你看出来?)还像凤姐儿逗贾瑞玩儿那样,和他假意眉来眼去了一番。有时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许小娇还像凤姐儿在宁府会芳园里与贾瑞擦身而过时那样,“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局长大喜过望,认为时机成熟了,迫不及待跑下山来摘桃子——局长当然并没有真去摘桃子,而是约许小娇去看电影——这就更落入了俗套。
局长将一张电影票夹在借许小娇的一本书里,让赵勤奋将许小娇叫到他办公室——赵勤奋那时也像方副局长调来后一样,总是设法让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局长的视线之内——当时刚到下午上班时间,很多同志还没有来,赵勤奋已来了——因为局长已来了。局长刚将那张电影票夹进书本,见赵勤奋在门口一晃,便让他去叫许小娇。赵勤奋十分乐意地将许小娇叫到局长办公室,局长将书递给她时,特意叮嘱:“小娇,书里还有一个东西,你下去看一看。”
许小娇本是一个好奇的妮子,听局长说有一个“东西”——是什么“东西”呢?下去将书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纸条。许小娇当时差点笑倒——不是因纸条,而是因纸条上的几句话:小娇,请你去看电影,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许小娇当时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上中学时收到了男生偷偷塞在她书包里的此类纸条。许小娇上中学时,从初中到高中,那些脸上长着粉刺的大男孩总是将笔迹不同的各种纸条塞进她书包里,桌斗里,课本里,文具盒里——仿佛这些纸条是电影《地雷战》里我民兵健儿埋设在鬼子脚下的地雷,让许小娇防不胜防。
纸条儿游戏许小娇早玩腻了,没想到局长今天又将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中学生——局长若不要在书里夹这个纸条,也不要告诉许小娇书里有什么“东西”,而让许小娇翻书时“无意中”发现这张电影票,她或许会去的——我们知道许小娇是那种喜欢意外惊喜的女孩。何况当时许小娇正准备买票去看那部影片,那部影片叫《泰坦尼克号》。
《泰坦尼克号》在紫雪市首映时,十分火爆,市文化局在紫雪大剧院举行了隆重的首映式。当时只在紫雪放映三天,便要“巡回”到十六个县去放映。
那天局长在电影开场前早早坐在那里虚位以待——就像“傻波依”贾瑞在“西边穿堂儿”等凤姐儿一般。可直到那艘巨轮在深海沉没,身边的位子仍然空着。局长以为许小娇粗心大意没有发现电影票和纸条。第二天,他又将一张票给许小娇,可许小娇还是没来。身边那个空位像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小孩一样,促狭地挤眉弄眼取笑局长。局长像一只离群的孤雁一般,形单影只地在影院坐了几个小时,羞愧难当。电影快要放映完时,他恨不得跑到银幕上,站在那艘倾斜的巨轮船头,与在那场海难中不幸的遇难者一起沉入海底。
这件事对这位局长打击很大,一个一贯自信的人其实是经不起任何微小的打击的。时隔不久,他便千方百计调离了该局。
许小娇没有陪局长去看《泰坦尼克号》,再正常不过。即使许小娇陪他去看,局长也不可能仅靠一张电影票就架起通向许小娇心灵深处的桥梁。许小娇何许人也?俗不可耐的局长岂能糅她眼里?局长即使变作一粒沙粒,不小心被风吹进她的眼皮,她也会撒娇地找人翻起眼皮,哈一口气将那粒讨厌的沙粒吹出去呢!想当年,那样一位知书识理、风度翩翩的儒雅之士,都被她视作“沙粒”,“夫”一口就从眼皮底下吹出去了。
许小娇上大学的时候,一位老师像“蝶恋花”一样追逐着她。老师三十出头,已婚。这位儒雅飘逸的老师当时是中文系女生们共同崇拜的偶像。出版过研究李白杜甫的专著,当时已破格晋升为副教授——是那所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之一。并且对柳永秦观李清照李商隐等人的诗词也研究颇深。讲课时那才叫口若悬河,把那些古人写下的优美句子背诵得滚瓜烂熟。他吟咏唐诗宋词包括元曲汉赋,像从喉咙间往出牵一根线似的。仿佛他躯体里有个线轴,那些唐诗宋词元曲汉赋在这个线轴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随手牵一牵,扯一扯,骨碌碌从他口里向外滚动。
他还有个绝活——可以将白居易的《长恨歌》、柳永的《雨霖铃》、《蝶恋花》等诗词倒背如流。也许有人会说,他能“倒背”,就不一定能“正背”。许小娇和她的同学们起初也有过这种疑虑,曾当堂“考”过这位老师。让他先“正背”,再“倒背”。没想到他正背倒背都如长河奔涌一般,一泻而出,一词一句,分毫不乱,令人叫绝称奇。
许小娇就是在听老师“倒背”这几首诗词时眼睛一亮、心里一动的。瞧老师背诵时那沉
醉的样儿:抑扬顿挫,舒缓起伏,张弛有度。这位老师真称得上是才华横溢——不,应该是才华“倒”溢!
老师当然也早已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见许小娇望着他的目光像当年那些革命青年望着延安的目光一样热切,便自信地迎着她的目光走过来。接下来老师频频约许小娇吃饭、喝茶、听歌、跳舞。许小娇那时候真还有点迷恋这位老师,和他在一起感觉挺好。首先他不是“语言乏味,面目可憎”,而是“语言有趣,面目可亲”。他的语言不仅有趣,而且有味——有时甚至味道十足,令人回味不尽。当然这得益于他渊博的知识。在许小娇看来,这位老师差不多当得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样的评价了。
俩人就这样若即若离交往了一年多时间。一个美丽又大方,一个温情又体贴,算得上是才子佳人。当时张行那首歌《迟到》正流行。老师遗憾地告诉许小娇,虽然她在他身边,带着微笑,但他“早已有个她”,说到这个“她”时,老师像那些伟人那样遗憾地摊摊手,又伤感地摇摇头。见老师伤感,许小娇也就有点伤感,觉得人生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如意事就只剩下一二了。当时她还拿这话安慰老师。老师见她如此体谅人,深受感动,伸手揽住她的肩,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急忙放开,并说了声“对不起”。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肌肤相触。许小娇后来想,如果到此为止,将这种温情脉脉的关系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