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匚剩
“你的病,究竟能不能好嘛……”
问得我不知如何回答,而且,看她那模样,也不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因为就在不几天前,我实在忍不住拿起了画笔写生。池塘边,山茶花树旁,我看到了她在医务室和摆放着骆驼草的窗户前浇水,在岩石堆起的井台上汲水,向兵站背后立于山腰黄土坡岗楼上站岗的战士挥手,我看到她的身影背影在飘扬的国旗下面忙碌晃动,她的帽徽上缀着金光闪闪的五角星。
当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离开这个兵站。原来,我在她的学习笔记里看到了一幅我的绘画,那是一个军事与战争题材的绘画作品。可能画作的名字就叫《飞夺泸定桥》,表现的是红军战士一往无前的精神,泸定桥上的铁索,大渡河奔涌的流水,弹痕硝烟烤灼的悬崖峭壁。
佳苇说,也许我们的认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我的身体渐渐恢复,我还继续给战士们讲课,教他们学习绘画、办黑板报和写诗。挂满奖状的兵站部会议室,夜晚,电灯泡昏黄照耀。整个兵站就那么十几号人,站部领导、连排干部、炊事员、卫生兵、仓库管理员、通讯兵,一排排整齐的黑红的脸膛洋溢在昏黄的电灯下,仔细听讲,如饥似渴的样子。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心灵中,都有一片山水,一片绿色,一片赤红,一片国色啊。那是他们和我们……统一在军人的名义下,用心灵在深山沟里,绘制出来的无边浩瀚的青山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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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苇(3)
万万没有想到,我在库阪兵站和佳苇的这次邂逅,后来会生出那么多复杂的事情。问她年龄,她说,早春二月,芳龄十七,来自王昭君的故乡!她说她几经周折实现了爷爷送她当兵的愿望。她说她的生日,多少次都是在她家乡和爷爷一起度过。她说,她喜欢写文章,也喜欢表演,小时候练过自由体操。她说离她家乡不远,就是世界著名体操之乡。那也是江南的一派青山绿水。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江,大江上一条碧绿的支流,从天空看像一弯月牙儿一样,从她家乡流过。她家门前,就是那个古色古香的明昌古镇。古老的城门,巨石垒筑的门楼墙壁中间,硬生生地挺出来一株古老的黄桷树,枝繁叶茂树大根深。通往河边的石阶两旁,立着一对石狮子。一条大河在她家门前哗哗流淌。多令人神往啊!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和她一起回到她的家乡。她说,如果以后能够去上军校读书,她就要学医,更好地为兵站官兵服务。……她曾骑着自行车在她家乡的河岸上飞奔,碧绿的河水上面有一条长长的小木桥,木桥上面铺着木板,走上桥面,摇摇晃晃,听着河水的歌唱,河里有无数种鱼,白天,河面垂钓的老人互相吆喝着悠长的号子。夜晚,打着电光的打鱼人,从上游走到下游。那是一个古老的小镇,静静地躺在青山怀抱中。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梨花次第开放。河滩上有一大片芦苇滩。不远的山峰青翠欲滴,青松林里终年传出湿漉漉的鸟叫。“咕呜,咕呜……”那是竹鸡的叫声,悠远而凄凉。是啊,谁都有自己可爱的家乡,梦中的家乡。哪怕身处荒凉大漠和宽阔大草原。我知道王昭君的坟头上,为什么终年四季芳草青青。我也知道,她的坟头,为什么永远向着烟雨空濛的南方。这些从表面看来和我们的邂逅,没有太大关系,也许不能把昭君、瑁黧和佳苇之间的生命连接,通过绘画表现出来。但是,我知道,我的《国色》系列,应该从哪里去寻找那一笔笔蕴厚而亮丽的油彩。
我们没有问对方的来龙去脉,也没有把我的画布展现在她的面前。我想绘画毕竟是一种诗人的事业。诗人的事业显示生命的高贵。只有完全把我的心灵投入到自然与人生命的山水中,才能寻找到那一抹真正的颜色。
库阪兵站。几天后,我的病渐渐好起来。那天,没有风沙,西北高原上的阳光出奇的亮,天空显得格外高朗。我带了画板,到兵站内池塘边开了几树山茶花的林子里写生。我画兵站雄浑的远景,画军营中飘扬的国旗,画过往兵车排着大雁翱翔似的长队,从荒凉大漠中蜿蜒开来,路过兵站,又把军用物资运到更遥远的边防线上去。那是他们艰苦而有趣的工作。后来,我画了一幅佳苇的速写,站在简易池塘边的山茶树下,手扶含苞待放的花枝。高原的太阳,映在她圆圆的脸盘上,一派青春洋溢。那天,佳苇说,她要上山采草药,还要到前山某小商品店去一趟。晚上,她来招待所见我。她捏了包花生米,一把小蜡烛,提一块自制蛋糕,没有奶油。她说,她当兵已经一年,那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十七的女孩,在微弱的烛光下,黑红的脸庞,也显得楚楚动人。那天晚上,她没有穿军装,衬衣薄薄的,显得很精干,又很肉感,肩上搭了条银白色的纱巾,使她的身影看上去很朦胧。当然,这是我画家职业的观察方式得出的印象。蛋糕味道平平,她吃得很开心。我们对望了一眼,我看到她圆脸盘上又泛起两朵红潮,但很快消失。她说,她想自学外语,她想上军校继续学医。她叫我可以顺便给她打听打听这方面的消息。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很久。她讲了她家乡那条宽阔的大江、奔腾的河流。这我也知道,她已经给我讲过好几次了。可见她很爱她的家乡。小小红蜡烛把她的脸映得很红,多像一朵来自江南的桃花啊!热情而明艳。她走了以后,那朵桃花始终在我脑海中梦幻般的闪现。也许,我从内心喜欢上了她。她披了那条露得很透的银白纱巾,是不是已经泄露了这个日渐成熟少女的内心世界?她牵起温润圆润肩头上的纱巾,微微一笑,说,这是我自己织的,你看,效果怎么样?我当然称赞不错,配上她的身段和脸庞,朦朦胧胧的,很有视觉效果。她是不是在向我传达什么信息?可是我错了。她说,她已经有了一个很喜欢的男孩。新兵连里认识的,而且,那个男孩分到最遥远的边防线某哨卡去了。谈起那个男孩,我清楚看到她脸上并没有泛起红晕,而是一种老练成熟自信甜蜜的样子。哦,难怪,这个兵站,只有她一个女兵,这里也许是通往边关哨卡的唯一道路。于是,她在这里守候着心中的秘密。而现在,她为什么要把心灵的秘密向我敞开?是不是怕我爱上她,或者,怕我不爱上她?我心猿意马地想着,试图寻找答案。
佳苇(4)
“当然,这都是过去式了。”
她翻了亮亮的丹凤眼,投给我慌乱的一瞥,迅速掉过头去,望着窗前的骆驼草。
我们的交往,就在这样的矛盾中进行。我给她画速写,帮她修改文章拿去发表。她神秘地说,这篇文章参加什么著名刊物比赛,交点钱就能获大奖。我对她参加作文大赛,不是很热心。我还在养病,她对我照顾十分尽心。特地到前山老百姓的地方医院,给我买很贵的西药和补品。我叫她不要去参加那种所谓的征文比赛,可能是骗人的把戏。她不肯。她一定要参加。她说即使不获奖,对我写作的提高也有好处。我觉得我们深情又隔膜。我在池边散步,欣赏高原风景。我在山茶花前画画。我想见到她婀娜的身影,我想把我真实的心境告诉她,我喜欢她,或者作为模特画她,但交往太深,我又怕对不起她的男友,正在遥远边防哨卡站岗筑路的军人。果然,当我把给她画的速写交给她的时候,她拿出哨卡那个军中男孩寄给她的信和照片。照片上,果然是个十分英俊的江南小生。浓浓的眉头,头发略卷,豹子眼睛,很明亮,很有神,又显得有点腼腆,有点羞涩,瘦瘦精干的一张脸,白白净净,穿一身崭新的新兵服装。我看到她的信纸上,似乎有些灰尘。她说,他们那个地方太艰苦。我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该向她表示祝贺,还是对这对恩爱的小恋人,守卫在大西北的男女青年战士,他们情感或爱情的羡慕还是嫉妒。在那个没有月光也显得明晃晃的夜晚,我躺在兵站的行军床上,想着看到听到的这一切,有一丝不安,有一丝焦躁,又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感觉。失望,或本来就没有的希望。万万没想到,我的大西北之行,本来,想考察王昭君的生命,她对大西北大草原的情感,居然,感情的蹂躏,落到了我的头上。我非常纳闷。新兵是不许谈恋爱的,他们怎么爱上了?佳苇回答得十分简单,好感吧!她说,就是他的业务素质特别好!单杠双杠打靶射击,新兵连全连第一。哦,就是这样,美女爱英雄!还有,佳苇说,集训结束,新兵连开联欢晚会,他特地唱了一首歌,后来,他说,那是一首专为我唱的歌,你猜什么歌?《霸王别姬》,屠洪刚唱的,刚强唱得投入极了抒情极了!把我都唱哭了。你别看照片上的他,清秀文静,现在长得可结实呐!可能我们以后见面,就认不出他来了。佳苇说得脸颊绯红。当然,我们也很难说就是爱上了,她似乎想给我一点希望。我说,这就是爱啊!相互思念,越朦胧越美,思念得越淡,感情越深。唉,你们男女新兵,真是。还是少男少女啊!怎么这样呢?真羡慕,真嫉妒!是不是没有理想,不,她写文章,还在偷偷学习外语。她的注射室办公桌抽屉下面,压着好几本英语书。也许她看出了我内心的矛盾和感情。分别的时候,她大方地望着我,脸上没有再泛红晕。把我拉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偷偷地送了我一张照片。她说,这是当新兵的时候,在黄土高原上的某一个军区教导大队照的。她手握钢枪,严肃地平静地站在一株红柳前。崭新的军装、宽厚的棉大衣,外形也能依稀看出十七岁少女特有的曲线和婀娜的英姿。可是,厚厚的皮帽间,嵌着的那枚少女的脸庞,那水灵的眼睛,端正的鼻子,略显得有点厚的嘴唇,一张清秀而水灵的脸庞!
来自江南的一株遒劲而婀娜的红柳啊!
她也是一抹国色。
也许,为了我不至于那么失望,她神秘地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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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
“谁?”
“照片上的那个。”
我惊奇的睁大了眼睛。
“你?”
……
我询问地望着她。
“不是。”她娇嗔地埋怨道,“你的眼力真差,那张照片,不是我,而是我的姨——王瑁黧。”
我的脑袋突地懵了,又急速转动。
“怎么,真的,你姨,王瑁黧,她也当过兵?”
佳苇(5)
一幅幅似乎已经褪色的生命油画情感油画,在我荒漠的脑海中,浮现开来。
女兵,女兵啊!
我不知道怎样叙说这些女兵。屈原的《国殇》中那些拼命驰骋疆场的战士,有没有女兵?我不知道西施算不算女兵,杨玉环算不算女兵?赵飞燕和貂蝉算不算女兵,花木兰肯定是一个女兵。王昭君、虞姬和我在大西北遇到的王佳苇和她的姨王瑁黧,的确,也曾经是或者还是个女兵。她们是遒劲的军中花。女人,女人啊!多么深厚灵动的生命。我宁愿把她们看做一个个普普通通的人,更纯美更俏丽,至于她们穿上军装,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就给生命添上哪些色彩?也许,穿上军装更可爱更俊俏。这种俊俏,意味着什么?花木兰,王昭君,杨玉环,可曾穿过军装?佳苇,或者瑁黧,我想,她俩穿上军装,就已经给我带来了复杂的感受。
鬼使神差,佳苇竟然是瑁黧的侄女!我说怎么佳苇的黑眼珠和准高鼻,似乎在哪里见过。不过,那时的瑁黧,比佳苇更白净。也许,和她目前当兵的环境大西北的风沙有关。
佳苇脚下的土地,库阪兵站,边防哨卡,苍劲的大漠,漫天的风沙。瑁黧,一个早已失去联系,又深深刻入我灵魂的生命,真是她么?她现在在美丽小镇享受鸟语花香,还是在商海之舟中卷起波涛巨澜?那是另一种土地、女人与战争。她们的人生,在战争氛围中延续。
一个秋天的下午,开阔的远山,飘着朵朵白云,碧绿的大江,帆影重重。穿了一套白色西装套裙的佳苇,突然出现在我们这个城市西岭画院门口那株苍劲的麻柳树下,笑意盈盈地望着我。目光里没有了大西北的风尘,在南方碧绿的天空下,显得那样明澈宁静。
她怎么来到这里?她怎么和我联系上?她为什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似乎记得,库阪兵站和佳苇分别的时候,春意阑珊。我并没有告诉她我的电话和地址,而且我也没有立即回来。我还要到茫茫苍苍的大草原去寻找王昭君的足迹。我要去追随昭君出塞之后的那抹国色,在无尽的荒漠上留下的那抹怎样绝美的艳影。
带着浓浓的画意,带着对一个初识女孩想说又不敢说,想爱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