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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尽江山旧-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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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她不起的,哪怕是此刻他的马蹄声。承铎一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便跳下马来。房间里空落的响着马蹬晃荡的金属声。
  他慢慢走到床前,把那被子扯下来一些,便看见她的头发散乱地堆在枕上,听见他来,她的睫毛都没有闪动一下。“茶茶。”承铎轻唤,他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他把手指划上她的脸,摸到她的皮肤冰凉,就把整个手掌都抚了上去。
  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手下的人儿没有一丝气息。承铎一动没动,却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快到他不能承受,他疯了一般大声喊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承铎兀自站着喘气,方才那一阵窒息过去,他像从梦中慢慢惊醒。蓦然发现房间里已站满了人。东方,哲义,赵隼,还有门口的兵士,都静静地望着他。他突然一伸手,裹着被子把茶茶抱了起来,翻身上马,一路奔进那院子里。
  房间里的人一齐跟了出去。庭院里的士兵看见承铎这样出来,都吃惊地立直。承铎扫了一眼,地上跪着承铣的亲兵。他大声地喊:“留着他们做什么,都给我砍了!”一众兵士都愣了。哲义二话不说,手起刀落砍下了他身侧跪着的士兵的头颅。
  其余的人纷纷拔刀出鞘。东方一急,伸手想阻止,看见承铎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狠戾,便一下顿住了。顿时庭前校场上一片躁乱,剑刃相交声与惊叫声响成一片。只过了一会,一切又归于平静。整个校场被染成了红色。承铣别舍守卫的一百多名士兵已横尸当场,身首两异。
  承铎一手合着被子横抱了茶茶,一手一拉缰绳,从地上的尸首上跃过,便要出去。东方拉住他道:“你现在杀的不是胡人,是我们自己的士兵!”
  承铎并不接话,冷然道:“赵隼,带上你所有的骑兵,沿着回上京的路,追到七王,格杀勿论!”
  东方觉得这不行,“你这是反叛作乱了!”
  “这个乱我作定了!”承铎说完,将马一打,直奔了出去。
  东方一把扯住赵隼的马:“七王必惩,但此事不可卤莽。你守住燕州大营,不要妄动。”说完,也不等赵隼回答,骑上马一路追着承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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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铎紧紧抱着茶茶纵马狂奔在云州的边塞上,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随着马蹄扑面而来,竟把承铎的心吹得茫然起来。如方才看见茶茶时一般,他仍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只是不停地策马向前。
  路仿佛变得没有距离,天空仿佛也没有距离。承铎心中如有块垒梗横,挡着那一处心窍,不让他明白其中的关节,只是茶茶死了。茶茶死了,那个像植物一样静静开放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摇曳枯萎。人如草木,如日升月沉,是的,她死了。
  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又似乎带着什么重大的改变。让他的心像被打磨粗糙的石头遇到尖锐的锉刀,迟钝地疼痛起来,漫无目标。
  远远的是一个山口,远远地站出来几个人,叫道:“大将军!”承铎注视了一会,才认出这个人是秦刚,而这里是闸谷。承铎下了马,直接对秦刚道:“把你的帐子借给我。”也不容他答话,便把茶茶抱了进去。
  承铎的马是千里良驹,即使载着两个人也奔驰如飞。东方诸人落在后面,过了好一会才到。东方跳下马,问明了承铎所在,走进帐时,茶茶仍然裹着被子,倒在床上,承铎坐在旁边只望着她。东方乍一探到茶茶的鼻息,吓了一跳,“她死了?!”
  承铎不说话。
  东方拉出茶茶的手来,略略一按,没有脉搏;瞳仁也有些涣散。东方调匀了呼吸,定住心性,凝神再切。仿佛平静海面下的潜流,茶茶的脉搏缓慢而轻浮,似有若无。他扣住她腕脉试探着将内力注入。
  一般人的内息会依经脉游走,而东方的内力注入茶茶体内,如石沉大海,不知所踪。只有死人血脉凝滞,才会让内力这般散乱不定。东方松开手,细看她面目,脸色虽然苍白,却没有死尸皮肤上的那种寒气。若说她死了,承铎风雪中将她抱到这里,必然已经僵硬,唇色也该灰暗。然而她的手腕仍然柔软,肤色若象牙凝脂,却不是惨白青灰。
  东方查看了半晌,默然无语。
  “她怎样了?”承铎突然地问。
  东方难以言说:“她……她不死不活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承铎默然地看着茶茶,道:“你可以出去了。”
  “你别这样。”东方骤然觉出承铎有些失神。
  承铎平静道:“你没看见么?她受伤了。”他说完,不再理会东方,兀自将烧烫的石头投入那盛着水的木桶。东方踌躇了一会,转身出来,站在帐外。
  承铎用热水细致地擦洗茶茶的身体,又一一地在她伤处抹上药,拿干净的被子把她盖严实了。那密不透风的帐中烧着炭火,他却觉得冷如冰霜。做完这些,他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帐来。东方仍然站在那里,望着远山终年不化的积雪。
  天上细碎的雪花已飘成鹅毛大雪,漫彻天地。
  承铎望了远山,问:“她要死了么?”
  东方迟疑道:“看她面色,与常人无异,气息却微弱得几乎没有。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若是中毒,面色必然异常。我方才忽然想起,家师曾说过,高昌王室有一种赐死贵族的毒药,可使人死如生,其毒惟有中原的蛇舌草可解。”(第二十一章水镜所说)
  “她前日吃的草药中碰巧就有蛇舌草,我想她现在这样,可能是因为蛇舌草的缘故。”看承铎不说话,东方斟酌道:“药性之间的相互克制是很难预料的,且用量与服用的次序都需谨慎。她身体底子本来也不太好,再被烈药一激,”他尽量用承铎容易接受的方式说,“不是没有醒不过来的可能。”
  承铎低声道:“是么?”转头望着东方,“为何我觉得,她只是睡着了。”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喑哑。他虽问答如常,东方却看见了他的绝望。此刻他不再强大,不再所向披靡,甚至下意识地带着茶茶躲避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
  东方伸手按住承铎双肩,大声道:“你振作一点,别这副英雄气短的样子!她还没死呢!”承铎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东方执意道:“是不是?!”承铎才“嗯”了一声,整个人像松懈下来,靠在帐篷外面。
  “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如此,你想什么也没用。”东方心知此时他心意已乱,便自己作主,简捷地吩咐道:“你好好看着她。蛇舌草常用,我去找找看这里有没有,若有,我再熬了,咱们喂她喝下去。”
  承铎也不看他,又“嗯”了一声。东方转身回顾四众,赵隼并未随至,不知是听从承铎的命令追杀七王去了,还是听从自己的命令回燕州大营去了。阿思海却在人群里,东方便叫了他来跟在承铎旁边,复吩咐秦刚,闸谷驻军一切照旧施行。东方自己却去找草药。
  承铎心中回转盘旋,方渐渐觉得一口气从喉间落入丹田,心里不似方才恍惚。他仍然背靠着那帐篷,却闭上了眼睛。风雪在闸谷中呼啸,敲打他的耳膜。黑暗中,突迦站在胡狄的王庭大殿上,指着他骂道:“你没有至爱亲人,故而你不会伤心,你生无所恋,只能靠杀人掠地来满足自己!”他放声长笑,“你不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么可高兴!”
  承铎蓦然睁开眼,仰天看去,却是满目飞雪。来自苍穹,落入尘泥。他忽然想放声大笑,又忽然想痛哭出声。悲喜之间,眼角瞥到阿思海,嘶声道:“阿思海,你是胡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阿思海一愣:“啊?我服你呀。再说我是半个汉人。”
  “可你也是半个胡人,我杀你的族人。”承铎啤趼来。
  “我认谁就是谁,从不想这么多。”
  “这是哪里?”承铎望着山脉。
  阿思海从未看他这样空虚的神色,望了远山道:“这里是喀拉昆仑山余脉,是胡地最高的山,没有人爬上过峰顶,那是不敬的。我们相信那终年积雪的主峰住着的神灵保佑着北方广阔的土地,每年汗王都要到西边的滁城祭祀山上的神明,祈祷来年水草丰美,部族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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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样祭祀?”
  “献上活物,刺血供奉,越富庶的贵族,祭礼规格越高,曾经的大祭杀了牛、羊各一百五十匹。一般小民抓到山鸡野狍也可以献祭。”
  承铎望着风雪中的山峰,点头道:“那好,你帮我办这个祭祀,我要祭你们的神。”
  东方很快用蛇舌草熬了浓浓的药汁来。东方扶着茶茶,承铎将药哺入她口中,以确定她真的咽了下去。喂完那碗药,阿思海换了衣服进来,脸上用禽血涂了三道,在帐内置出了一个神坛。
  承铎就坛前坐了,听他用胡语念诵祝词。念毕,阿思海将磷屑扔入火中腾起阵阵烟火,他细辨那烟火形状,道:“喀拉昆仑神允许献祭了。大将军,你要献上祭礼。”
  承铎从靴筒抽出匕首,从左掌指根至腕斜拉了一道口子,立时血如泉涌,滴落在台上的铜碗里。阿思海不由得愣住,竟忘了颂祷。东方也吃了一惊,抬头对阿思海道:“继续!”阿思海重新肃穆神情,大声念颂起来。
  承铎心中一片悲凉,凝望着火苗,默祝道:
  “喀拉昆仑山上的神灵,我曾经杀戮过无数你的子民,今后也仍将与他们为敌。如今,我献上我的鲜血祈求你,祈求你护爱这女子。你若宽宥我,请将她留在我身边,让我好好待她,时时看她笑容;若不宽宥我,请不要让她死去,把惩戒降临给我吧。我当坦然承受,决无畏惧。”
  东方见他默然无语,神色却极是庄重,心里只觉得深深的感动。
  阿思海蘸了那鲜血,横抹在茶茶额上,道:“大将军诚心求祷,神明必然保佑姑娘。”他撤了巫祝礼器,退到帐外。东方忽然唤道:“如今人事已尽,但凭天命。习鉴兄,请随我偏帐一叙。”
  承铎跟了他到偏帐中。东方捡了木柴燃起一个火堆,拉了他手来看。承铎望着火苗不语,东方取过伤药纱布,将他手上的伤口用药细细包扎。他挽转纱布,打了一个结,放下承铎的手道:“七王此番就是要激怒你。你如今杀了云州驻军,先动了手。他回上京去,必然告你反叛。你便由他诬陷么?”
  承铎万千思绪只在茶茶身上,这诬陷与否又有什么意义,他望着手掌,“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
  “你如今困守此处无异于束手就擒,无论茶茶生死如何,你总还要好好活下去。”
  承铎道:“然之兄,我现在确实没法想这些事。你一定要问我,我也无话可说。”
  东方叹道:“你心气太高,既不能忍;义气又重,亦不能狠。有将帅之才,却无帝王之术。生在皇家,不知幸是不幸。”
  承铎黯然:“这些都不必谈了。”
  东方握他手道:“此事我回京去周旋,断不让他得逞。他可以伤害茶茶,但你不能被他打倒,否则茶茶就白白牺牲了。如今下着大雪,闸谷不日就要封山,我现下便要跟你辞行。”
  一个人的一生,朋友可以有很多,患难与共的却很少。承铎从怀中拿出一块黑色的令符,东方认得是十二卫大将军的兵符。承铎道:“这个你拿去,见令如见我,或许用得着。”
  东方也不推辞,收去揣好,道:“有一句话不吐不快。茶茶若是醒了,我配在阿思海处有草药,可以煎给她喝。倘有万一,人生之事,得失相辅。把她记在心里吧,切不可过于伤颓。”他言罢,站起来,到帐外收拾马匹,趁天还亮着出山回燕。
  承铎一路送他到那谷口,二人拱手作别。
  东方转身牵了马走下那山脊。承铎看着他渐行渐远,茫茫天地间,一人一马,风雪中飘摇独行,忽然想到初遇东方时,也是这般大雪,也是烧着几支枯柴,东方说:“你还跟着我走么?”
  在他的山野草庐里,窗明几净,煮酒醇香,东方说:“我若不随你,再无旁人可随。”
  言微义重,塞北京华便一路跟随至此。
  承铎忽然喊:“东方!”东方停步,侧身回头。承铎大声道:“天阴路滑,风雪难行。然之兄一路珍重。”
  东方听了这话,心头似重重一击,欲言如梗,只能望着他点头。转身牵了马儿继续走,走出那谷口时,回头,见承铎仍然站在那里,身上已薄薄覆了一层雪。
  东方眼中刹时间一片模糊。
  书生意气在垄乡,将军百战少年狂。
  一别天涯尘音远,当时只道是寻常。
  平生屈指几多恨,沙场挥戈为谁忙?
  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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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二天,茶茶脉息渐渐平稳清晰。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三天,纷扬的大雪阻断了闸谷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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