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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日子里,其实一分钱也没花。所到之处,虽没有梁山那样大碗吃肉,但饭是吃得饱的。走的时候打个招呼,也不必特别感谢。淳朴的年代里,人心还是白纸。此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这些校友。那时候,大约有500万我们的“同志”,就遍布在我们国家的广大乡村。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在过着。而像我一样为了某个念头而流浪的人,却很少。
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情况,比我们还要差,大多数的生产队都比我们那里穷。在那些地方,我根本没敢提转户的事情,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那么穷的地方,除非上面有强制命令,不然哪里的农民都不会同意一下子接收四个知青进来。
我只能一村又一庄地走。想想自己跟高尔基差不多了,在社会这个“我的大学”里,到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慢慢的,走进深山里来了。问一问农家,原来是林胜公社。我心头一喜:我们班,就有一个精英分子集体户在这里。我逢人就问,鍥而不舍,终于打听到了那个户在什么大队,就直奔那儿去了。
暮色中,我终于找到了红石大队我们班的那个户。
这一户,人强马壮,集中了我们班原来所有的班干部。他们大部分是原我们对立面组织的,除了从我们组织“叛变”过去的小于之外,都是精英。老成、老杨、小陈、小涂,这都是省直机关局处级干部的孩子,家里住小洋房,房间多得让我头晕。大革命前,他们对我还是满友好的,整体上也算教养比较好,虽然有一点点傲气,但不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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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风暴一来,两极分化。他们要保老爹,所以参加了保皇派。那一派,很臭,处处搞不过我们,憋了一肚子气。在两派僵持的时候,我们都住在学校教学楼。一天晚上,我们听说他们要来“砸”我们战斗组,老龚便让我去侦察一下。我偷偷来到二楼他们战斗组门口,意外地发现他们黑了灯,门又开着,便探头去望。只见见里面有几个黑影,动也不动,很紧张地戒备着。我不知是什么意思,看了半天。里边似乎很紧张,连喘息声都能听见。我看不出名堂来,就走了。
回到一楼我们战斗组,一说情况,大家都乱猜。老龚说:“不好,他们确实在做准备,今晚肯定来。咱们要防备好,别睡,极有可能是后半夜来。我去通知高年级同学,让他们一有情况赶快来增援。你们,抓紧时间多捡点儿砖头。”
小迷糊扎好军用皮带,挺挺胸说:“敢来,往死里砸他狗日的!”
我们彻夜未眠,但敌人并未来。
原来,当时他们战斗组正在搬家,刚巧电灯泡憋爆了,正在手足无措间,我在门口探了头。里面以为是我们要袭击他们,都严阵以待。只要我跨进去,就是一顿暴打。结果我走了。他们摸不着头脑,分析了一下,认为是我们要去“砸”他们,我不过是个侦察兵。于是这一夜,他们也彻夜未眠。
后来我们组织逐渐坐大,终于把他们一派全部撵出了学校。
当时两拨人的敌对情况,可见一斑。
可是,在这黄昏的小山村见到他们,双方都泯去了恩仇。小于看见我,一声欢呼:“你小子怎么来了?”
大家围上来,问这问那。做饭的女生招呼开饭,老成就拍拍我肩膀说:“来,吃饭!别的户咱们同学,谁都没来过,你是头一个。来了,就多住几天。”
他们吃饭就在院子里,充满了农家气氛。山里的节气比我们那里晚一点儿,到现在还没有开铲,所以大伙对铲地很有神秘感,纷纷向我打听。我干过两天,跟他们介绍了一点儿要领。
眼前的这些同学,过去的生活都是很优雅的。大革命前,我去过他们的家,跟他们交换邮票。看到他们的业余兴趣跟我也差不多,但社会地位可要尊贵多了。在班里,他们是栋梁材。我们的女班主任,原则性很强,对他们很照顾,对工农子弟一般,而对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子弟,则很蔑视。我那时候小,没觉得太不公平,认为自己老爹没打过蒋匪,住的也不是小洋楼,被蔑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大革命一来,我的平等意识被唤醒了。她凭什么呀!因此,我们班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我写的。顺口溜,嘲讽女班主任。作品贴到了三楼的楼梯上,一直垂到一楼。那天晚上,全校有五百多同学跑去观看。高年级同学看了笑得要死。几个高年级女生起头,五百人齐声朗诵我的作品,据后来有人讲,声音传出去两公里远……
那些风云,都过去了。如今,我们一块儿坐在篱笆墙的影子下,端着大海碗,呼噜呼噜地吃高粱米水饭。
空气里,有烧柴、猪粪和酸菜的味道。
过去的精英们,现在也能安于这种被奴役的生活,这使我受到了一点点触动。
小于原先在我们组织的时候,跟我比较要好,后来受老龚排挤,愤而“叛变”,与我疏远了。但那一段缘分还在,因此这次见了我处就格外的亲,老跟我聊。
我讲了一下我们尴尬的处境,小于就说:“靠,走上社会,你们还像在学校那样?那不行的,得干,得认命。”
我叹一口气说:“我们跟老屯已经搞僵了。”
小于说:“胳膊拗不过大腿,你们就低头吧。先把农活儿学好,他们对你们也就好了。”
我说:“老房他们还行,我们几个,被人盯上了,怎么的都没好。”
小于问:“龚本辉还那么牛逼?”
“还行。”
“你别跟着他跑了,他老爹有点儿门路,他敢折腾,你跟着折腾能有什么好?”
小于讲的是推心置腹的话,我无言以对。躺在他们户的炕上,心里叹了半宿的气。
我们班女生的精英,也都在这个户。吃晚饭时,我都见到了。小商,副厅长的女儿;小李,参谋长的女儿;小陈,长影导演的女儿;都是绝色美女,仪态万方。下了乡,也是英姿勃勃不减当年。那时候,还比较封建,见了面,她们虽然都有些惊讶,但也不打招呼,只点点头。小陈是我过去的暗恋对象,这次见到,依然觉得她高不可及。但我心里已有了平民之花梁燕眉,所以也就没有从前那么伤感了。
两天后,他们生产队开铲了。小于说:“你别猫在屋里看书了,一块儿干两天吧。”于是,我就当玩玩,义务帮他们干了两天。
他们这里,是纯粹的山区,民风比较淳朴,“贫下中能”不那么盛气凌人。一群城里大干部的子女,跟老农们相安无事。山里的地块小,干完一块很快。再去干下一块,就要走一段山路,实际上能多歇几气儿,所以劳动强度显得不那么大。
我来时,正是山里最美的初夏,野百合开遍了山凹。他们生产队的男女青年老屯,不像我们那边的那么土,而是挺懂得爱美。收工时,每人摘一束野花,扛着锄,一路说笑,好像“桃花源”中人。那野花,花朵之大,我只在欧洲的静物画上见过。
最令我惊讶的是,他们这里的少壮老屯从不跟女知青打情骂俏。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我在这翠绿的山间干了两天活儿,心灵好似受到洗涤,舒服多了。悄悄跟小于说了说转户的事情。小于摇头,面有难色,说他们这里太穷,干一天才三毛钱,不抵我们东甸子干半天,再安插人进来,基本不可能。
小于劝我:“你也是经历过学校大革命的人啦,别书呆子气,适者生存。跟贫下中能顶牛,那还有好?”
小于的话,即使不说,道理我也明白。可是,人的尊严,有时比道理重要。我并不想辩白,我只想找一个不受气的地方。
我又闲呆了一天,最后恋恋不舍地与他们告了别。
我的流浪,无功而返。一路上,景色美得无以复加,但我心头却充满了少年人解不开的忧郁。
17
回到东甸子,见老龚和家轩早就回来了。碰了碰情况,都说没什么希望。我们就把希望寄托在小迷糊身上了。小迷糊拖了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定有戏。我看老龚和家轩离开东甸子的决心一点儿没动摇,也就没跟他们说我在我们班那一户串门时的感想。
过了几天,小迷糊回来了,我们大老远地看见他,就挥着手跑过去,和他紧紧拥抱。大伙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啊?”
小迷糊兴奋地说:“有希望,有希望!慢慢说,慢慢说。”
他带了一包“曹操糕”回来。这点心,正确的写法是“槽子糕”,是那个年代生产的唯一的一种蛋糕,是梅花状的,用烤箱烤得外皮焦黄,油多,又甜。我们打开纸包,像见了亲娘,一顿狼吞虎咽。
吃完了美味蛋糕,我们又继续追问最关心的问题。小迷糊说,他们一个邻居,有亲戚在乡下。这次,小迷糊特地去那里的生产队看了看,离长春挺近,在九台县。那边的关系也见到了,是个生产队会计,答应有机会就帮忙。这消息,实际很渺茫。但我们是汪洋大海里的落水客,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小迷糊一说完,我们齐声欢呼,差点儿把他抬起来。
对于当前的时局与对策,我们四个认真讨论了一番。去苏联,当然是上策,一劳永逸,但不易实行,现在还不能考虑。要是继续留在东甸子,我们就要永久受气,所以必须转户。在转户尚未成功之前,我们的策略,一是磨洋工,带干不干,因为没必要吃苦受累;二是不要让女生和老房他们太得意,要时不时给他们添点儿堵。
日子已到了7月份,在东北,这是夏季最后的好时光。我们制定了正确的策略之后,就开始磨洋工,每天去打听有什么活儿干,轻活儿就去干干,重活儿就休息。混了几天,觉得还不过瘾,索性回长春,度假。
夏季里回到城市,才看出巨大的城乡差别。在农村,老屯一大早3点半就下地,走在路上还半睡着呢。再看城里人,6点半起来算是早的,早上还可以跑跑步。晚上6点,准时下班,吃完晚饭,游泳的游泳,散步的散步,真是天堂里的生活。没见过哪个城里人干活儿能干出一身臭汗的。就是扫马路的清洁工,也是8小时工作制不动摇。
这次在乡下呆了快五个月,回到家,只觉得路也宽,楼也高,路灯也漂亮。城里人,个个衬衫雪白,衣帽整洁,洋得很。
我们四个,有一天约好了到学校去看看。上午9点钟,在自由大路电车站会齐,怀着一股说不清的热望,往学校走。
越走,景物就越熟悉。这路,我们从前曾经走了三年多。远远地看见校门了,不由得“近乡情更怯”。本来是鼓足勇气要进学校去看看的,到了这儿,却忽然都站住了。我们觉得自己不是从这里毕业的,而是被赶出来的。我们不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我们是逆子,是废品,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隔着马路,我们看了校门好久,怎么也挺不起胸来堂堂正正地进校门。
老龚说:“算了,别进去了。咱们在篱笆外面绕一圈吧。”
隔着栅栏,我们看见了熟悉的教学楼、生物楼、体育馆、学生一舍、二舍;甚至还看清了低矮的大食堂和校办厂。那风雨操场,那足球场,都还绿草如茵。教室窗户下的丁香树,仍然郁郁葱葱。风吹过,我们还听到了风琴的声音,不知是哪个教室在上音乐课。
走着走着,大伙都有些心酸。小迷糊不停地念叨着:“省实验啊,省实验……”
忽然,老龚停住脚,问大家:“都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咱们就走吧。”
说完,他扭头就往回走。剩下我们仨,看了一眼母校,也跟着他走了。
那时的知识青年,回城探亲一次,是上一次天堂。离开故乡返回集体户,是赴一趟刑场。每次,都要经历这样一次的生与死。极端的热爱与厌憎,都在那时体验到了。我以前,从没感觉到故乡城市的一切是这样的亲,美得像个大花园。所有职业的人,都让我羡慕,因为他们过的是高尚的城市生活。就算是扫大街,那也是体面的劳动,可以按时上下班,不用跟着日头转。
我在家呆了一个月,每天都上街去逛。五商店、二商店、重庆路、长江路,哪里热闹往哪里去。走在干净整洁的柏油马路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舒畅。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幸福啊。
直到有一天,父亲问我:“你们这农闲时间,是不是太长了?”我才意识到,必须得回去了。故乡已不允许我这样的人久留。
八月初,天凉了。我和老龚他们联系了一下,决定返回。
初秋的东甸子,玉米叶已经枯黄,满目凄凉。我们从花团锦簇的长春回来,只看到漫山遍野的破败与凋零。
我们不在的时候,老房他们几个男生和女生完全结成了死党。看见我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