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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位高手读者不约而同地说,《信报》和我相得益彰;我当然乐意坐享其成,沾一点《信报》的光。但《信报》的编辑和我既无策划,也毫无默契。这全无章法的合作,能赢得一些可读的文章,全是靠信报编辑亲自用上神来之笔,每篇改几个字!
有不少读者认为《论衡》是够胆、敢言。这观点是不对的。从事学术研究的人,若是在文章内说几句假话,或言不由衷,就很难在行内站得住脚。为米折腰,我是一点胆量也没有!今时今日,在一向以言论自由见称的香港,写几篇学术性的文章,竟然被联想到「够胆、敢言」那边去,怎能不叫人悲从中来?
在《艾丽斯梦游仙境》里,皇后问艾丽斯:「你还要多喝一点茶吗?」艾丽斯回答说:「我一点茶也没有喝过,怎能要多一点呢?」有些朋友见我赶稿,就打趣说:「张五常江郎才尽了!」我想:「既是无才,怎会尽呢?」有了这个艾丽斯逻辑的自我安慰,我就本怠肝薏挪豢删 沟淖谥迹坐下来,拿起笔,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成了《论衡》。
但有些文章是由朋友「点唱」而写成的。有朋友要我写邓丽君,我就写了《邓家天下》;《信报》的编辑要我评论的士风潮,我就写了《的士的问题》;有人不相信「教授」会在街头卖桔,我就写了《卖桔者言》。很不幸,因为九七问题,有很多其它很好的「点唱」题目,是被搁置了。有些文章是写了而没有发表的。《学英文的方法》,被某英文老师见到,指我所言步步「不依常规」,认为我最好不要「捞过界」,我就知难而退!《考试的方法》写了一大半,但见香港的学生过于着重考试,就决定不再写下去。
因为知道很多学生阅读《论衡》,写作时我就为了一件事耿耿于怀,在这里我要向学生们解释。我一向都反对在经济学上用价值观,或提出各种可以改进社会的建议。我一向坚持经济学是一门科学,其主要用途就是分析与推论现象或行为——价值观及改进社会,见仁见智,与科学无关。但在报章上写文章,没有价值观,没有建议,就不免沉闷。我在课堂上就对自己的学生说,读《论衡》是可以的,但不要以为学经济学的目的就是要改进社会。
事实上,我从来不相信经济学者能有通天本领,可以影响或改进社会。被执政者利用却是有的。就是凯恩斯也把自己的本领高估了。而我自己呢?沧海一粟,什么野心也谈不上。这总算是有点自知之明。
有人说,一个思想,无论是对或错,一经表达了,就很难完全消逝。这观点我是同意的。我相信我有些文章,很多年后也会有人读。既然要论衡时事,巧逢九七问题,我就不妨逢场作兴,凑凑热闹,在此时此地也学人作一点建议,好叫将来好奇之士多一点资料。我没有「万世留芳」的妄想,但「飞鸿踏雪泥」的本事却是有的。
记得在十四、五岁时,我和几位朋友爬到筲箕湾的柏架山之巅。那里有一块大石,石上有不少人写上名字。少年朋友见海阔天空,又知我稍懂书法,就找了一块有颜色的小石子,要我在大石上题字。我既没有毛润之「指点江山」的豪气,也没有苏学士「逝者如斯」的文采。但我还是我,稍一定神,就在大石上写下:「孙悟空到此一游!」
我记不起是谁曾经说过,文章有如一个孩子,有着它自己的生命,一旦离家而去,生育的人就再管不着了。有很多读者要我将《论衡》辑而成书;我以为《论衡》在「离家」之前,被作者稍作整理,也是好的。
后记
只不过是十六年前,我在此文写道:「中文实在不够现代化,要作者亲自用手写,易稿时要用人手抄,而抄错了或用上了别字又难于发觉。」
今天,用计算机打中文字很普及,而打得熟手的绝不比打英文慢。数之不尽的写稿佬转用计算机打中文字,改好后就以email转到出版处,而出版的不用再植字,编辑认为可取,就付印去也。是的,今天要搞一间出版社,只需用三、四个人,两部计算机,每年就可出版四、五十本书。
我这个人不可救药,是个「古」人。从来不打字,就是英文初稿也是用手写的。连用原子笔我也不习惯,要用墨水笔。其它新兴的各种科学怪笔更是不染指了。
今天我在《壹周刊》写文章,一个重要的因素,是他们也养导父觥腹拧谷耍能看得懂我的草书,植字后传真给我时错漏极少!传真机我是懂得用的。
计算机的好处,众所周知,而数十年后回顾,我们今天可能只是起步时期。世界会大变,但变成怎样就不容易推断了。我认为我们要认真地考虑一下计算机的代价。我不是指金钱的代价,而是人会变成怎样?
不写字会怎样?不用人脑计算会怎样?艺术作品由计算机代作会怎样?儿童的游戏不需要儿童想象会怎样?这一切,还有很多其它的,我思之惘然!
一、 假设与实证
(1984。01。06)邓家天下
两年多前,一位常到上海做生意的香港朋友到我在西雅图的家作客。饭后他到我的书房谈天,见墙上挂着一首毛润之的《清平乐》,一首辛弃疾的《满江红》,此外,文件及计算机数据堆积如山,但一本书也没有。正想发问,他突然见到在书房内堆得井井有条的全套贝多芬唱片之旁,竟然放着几张邓丽君的唱片。他冲口而出:「哈!邓家天下!」
我知道他的意思——邓小平、邓颖超、邓丽君在中国的声望,比之当年的宋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我于是指登缴系摹肚迤嚼帧罚打趣地说:「毛泽东这般豪情,却容不了贝多芬;邓小平不见有什么文采,竟然容得起邓丽君;看来中国真的是开放了。」那时是在一九八一年六月北京召开六中全会之后。该年初曾有过「压制走资」运动,而邓丽君的歌曲在中国竟能屹然不受影响。三年一度燕归来,最近的「反精神污染」运动,邓丽君就不能幸免了。
我一向认为在共产政制中,邓丽君这种人最刺眼。这种人不只包括红透半天的歌星或电影明星,也包括数一数二的钢琴家、小提琴家,网球或高尔夫球好手。这些「超级明星」给一般人的印象,就是表演者只须花几小时的劳力,就可满载而归。在私产制度里,娱乐事业中的表表者可成巨富是事实。在美国,球星如波格(B)、辛普森(Simpson)等人,在电视广告上喝一瓶汽水的收入,就足够普通人一家的终身享用。
在马克思的经济理论范畴内,这些现象是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是说,这些现象的发生是证明马克思的理论全盘错了。红透半边天的明星可不是马克思理论中的资本家,也未必是大地主,但劳力怎可以赚那么多钱?若非单靠劳力,那么这些明星的「剩余价值」为什么不被资本家剥削了呢?事实上,不单只资本家对这些明星的劳力要阿谀奉承,就是政府对他们也得礼让三分。例如美国政府要抽阿里的税,他就跑到非洲去赛拳;瑞典政府要抽波格的税,他就索性跑到蒙地卡罗去作市民。
马克思的理论错在两个基础上。第一,价值与劳力并没有一定的关系——所有的价值不是单从劳力得来的。第二,马克思的资本定义,因为缺乏了一般性的概念,矛盾甚多。正如费沙(Irving Fisher)指出,所有可以导致增加收入的东西都是资产。这当然包括相貌、天资及劳力。在这个广泛而正确的概念下,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就毫无剩余可言——因为他所指的只不过是劳力资产以外的其它资产的收入。在自由市场里,每一个人都是资产的拥有者——明星也不例外。
不要以为邓丽君的名成利就只靠她的天分及相貌就可不劳而获;也不要以为钢琴名家的收入较为合理,因为弹钢琴的技巧是要苦练而成。时代曲我听不懂,但单看邓丽君在台上的举手投足,又何尝不是千锤百炼的功夫?我们又怎能以自己所好或不好,而去否定市场的价值?邓丽君的收入可不是剥削听众而得来的。
这其中有一个极重要的含义。虽然我们每人的际遇不同,资质各异,但每人都有自己的特别天分。要追上大明星的收入当然不易,但要发掘自己的天资而增加收入是人人都希望的。在概念上,明星的成就与任何事业的成就无异。士农工商的知识投资,跟明星的勤修苦练没有什么不同。中国共产政制昔日容不得刘诗昆、容国团,今日容不了刘晓庆,又怎能容许知识投资去争取收入?要搞经济现代化,又要以剩余价值压住天资的收入,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
最近中国禁止邓丽君的歌曲,当然还有其它含义。一般中国人所知的国际明星恐怕就只有邓丽君一人;这种人是马克思理论解释不了的怪物,但亦只有在所谓资本主义的社会中才可产生出来。在一个知识贫乏的国度里,以攻击或赞扬一个形象的方法来达到教育或改造群众的目的,可以减少宣传费用——这是中共惯用的手段。要扫除对革命励进有障碍的文化,孔夫子备受攻击;要留难知识分子,贝多芬和莫扎特都要受无妄之灾。要反资本主义的污染,邓丽君是一个很适当的人选!
但我以为,这次「反污染」对一般中国人民不会有多大影响。三十多年来,中国左反右反的政策不计其数;到如今,一般人对因政权斗争而大字标题的「反」,应早已缺乏兴趣。新年除夕,我驾车漫游。无意间我将收音机转到一个中国大陆的电台,歌声传来,唱者竟然是邓丽君!
(2000。02)思想要像天马行空
最近因为要增订旧作《卖桔者言》,重读该书的第一篇文章——《邓家天下》——其中一段文字使我联想到一些关于思想的问题,对后学的人可能有点用处。
《邓家天下》写邓丽君(「邓家」包括邓小平与邓颖超),而以她的例子来抨击马克思。主要的一段文字是这样的:「我认为在共产政制中,邓丽君这种人最刺眼。……表演者只须花几小时的劳力,就可满载而归。……这些现象的发生是证明马克思的理论全盘错了。红透半边天的明星可不是马克思理论中的资本家,也未必是大地主,但劳力怎可以赚那么多钱?若非单靠劳力,那么这些明星的『剩余价值』为什么不被资本家剥削了呢?事实上,不单只资本家对这些明星的劳力要阿谀奉承,就是政府对他们也得礼让三分。」
是的,马克思的理论不仅没有正确的资本及利息概念,也忽略了天分与知识资产。上述的那段简单而又清楚的文字(写于一九八四年初),明确地把马氏的理论废了。当然,不同意这观点的今天还大不乏人。
问题是,马克思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人,而在那个时代他是不容易知道自己的理论是错了的。时代怎样,世界环境怎样,人的思想往往也就怎样。思想要脱离时代环境的约束,不容易做到。思想能超越时间十年八载,是很了不起的事。
当经济学鼻祖史密斯在一七七六年发表他的《原富》时,工业革命正在兴起,史氏受到时代的感染,一起笔就以一家制针厂为例。在《原富》这本伟大论著中,史氏只简略地提到知识资产,但显然不重视。史氏也提到「资本」,但那是何物他是搞不清楚的。
十九世纪初期,李嘉图这个大天才的经济分析,还是集中在工资理论与租值理论这两方面,好像世界只有劳力及土地这两种资源。李嘉图因为不明白「资本」及漠视了知识资产而提出了错误的理论;他影响了马克思,于是一错再错。
十九世纪中期之前的世界,主要的生产资料大略是劳力与土地——一个发明就变得富可敌国,或在电视上喝一瓶汽水就收入滚滚来的明星——当时不仅没有,而且难以想象。马克思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而错,不难明白,而本世纪好些人被马氏的文字技巧误导,也不难明白。
不容易明白的,是到了二十世纪中叶,好些聪明才智之士也高举马氏的理论,Sweezy、Baran等名家就是例子。很明确的错,错得相当浅,名家竟然看不出来,更勿论人民大众了。马克思的错不是特别的例子。十六世纪的「Gresham's Law」、十八世纪兴起的「佃农理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好些经济发展学说、六十年代大行其道的「界外效益」(Externality),都错得浅而又错得离谱,但历久还有支持者。
更奇怪的,就是被说明是错了也往往驱之不去。我三十年前说清楚Externality是错了,今天这概念只死了八成。年多前我清楚地说,对我影响甚大的高斯定律是错了,而且错得很浅,但我这观点恐怕要在五十年后才能大致上被接受。
人的思想往往受到很大的约束,而因为这些约束好些浅问题就找不到答案。天资所限是一个约束,但我认为「天资」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样重要。时代环境的约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