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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还三忙向后跃,那巨人却只是伸长了胳膊,一样将他笼罩在自己阴影之下。铁还三跃起身来,对准他的小腹连踢两脚,望他躲闪之际,便可再退一退。
“砰、砰。”这两脚踢得好生实在,那巨人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下坠之势更快,不容铁还三再做闪避,便要将他按倒在水坝上。
铁还三大怒,挥拳击打巨人前胸。那巨人一把抄住铁还三手腕,将之压在地上。这回他总算看清了铁还三煞青的脸色,那双细目已眯成了铁黑的细线,嘴角却翘了翘,似乎是微笑,刀锋般锐利的杀气却从这丝笑容里一掠而出。那巨人怔了怔,忽觉掌中一空,再抓时,只摸到了一截袖子。
“哧”的一声,铁还三双指自袖中刺出,正中那巨人的膻中穴。那巨人顿觉血脉逆行,胸中鼓胀欲裂,怪叫一声,撕裂了铁还三的袖子,倒飞而出。
方白帝因这两人总纠缠一处,不便贸然上前分解,此时见那巨人后退不止,得机跃过来,喝道:“阿傩,你就是喜欢惹祸。还不住手!”
那巨人喘了半晌的气,指天划地嘟嘟囔囔说了一番话,方白帝叹了口气,转身对铁还三道:“三姑娘可曾有碍?我这家奴不懂事,错怪段兄和三姑娘与那些匪寇有关联,斗胆冒犯,我这厢赔罪了。”他抱拳屈身施礼,却见铁还三右臂衣袖自肘下均被撕去,露出手臂上的一圈刺青,非字非画,每一划都如飘飞的火苗。他正要看清楚些,段行洲已在船头解下外衣,抛给铁还三让他遮住胳膊。
方白帝又向段行洲赔礼,段行洲只是笑笑并不作一语。他们船上的火势让王迟领人扑灭,百姓的船只也早已通过水坝。水色山庄人等见此处敌我双方都有死伤,须得善后,只能应铁还三要求,送他们先行回山庄休息。不刻就有苏漪前来问候,她因铁还三与段行洲助方白帝退敌,称谢不已,随即又问起今日水坝一战。段行洲自从回来路上就对谁都待理不理,铁还三只好捡起话头,如实相告。
苏漪静静听完,微微红着脸抚胸抽了口气,目光迷离,似乎还在遥想方白帝当时的英姿,屋中一刻寂静之后,她忽地扭头盯着铁还三,森然展唇一笑,道:“三姑娘将故事说得很是动听啊。我家庄主那时的一招一式,都让三姑娘说得活灵活现,任谁听了都心生仰慕,段先生和三姑娘可不要笑我。”
铁还三听她语声中不无妒意,莫名其妙地错愕了一瞬之后,才觉大怒。他冷下脸来,刚要出言责她,苏漪却受了莫大委屈般,起身拂袖而去。铁还三望着她的背影,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即迁怒到段行洲身上,张口埋怨道:“你何必去惹那阿傩?如今和水色山庄的人翻了脸,就算是他们的不是,我们也不好再在庄中逗留。”
段行洲恼的是自己一身体面的高人风范竟让一个秃头冲撞得斯文扫地,一直都在生闷气,此时听铁还三斥责,终于得机发作,怒道:“我为什么要去惹那个秃子?他说的话,我都没有一句听得懂,他那么大的个子,谁会没事去找麻烦?”
他们两个各自生着各自的气,一时剑拔弩张,大眼瞪小眼。段行洲大叫了一声:“不呆了,我们走!”
铁还三被他吓了一跳,不由恶声道:“想撂挑子?”段行洲道:“我何等身份,岂能让个秃子拳脚相向,还莫名其妙让十几个人围着打……”
“什么?”铁还三并未见段行洲与人激斗,顿时变色道,“谁替你解围?”段行洲哼了一声,道:“当然因我武功高强,将他们打跑了。”
铁还三冷笑道:“原来你竟深藏不露,日后方白帝交给你对付,也就是了。”段行洲忙笑道:“我也未做什么,只不过抬起手来,那些人就四仰八叉地摔了出去。”
铁还三素知段行洲秉性,自然更相信这种说法,便细问那些人所使兵器身法。
段行洲那时苦于无计可施,心道无力回天,因此只想最后撑出些高人的风范体面,对那些人只能垂目故作不见,哪里记得什么兵器身法,只得道:“我看当是水色山庄前来试探我武功的人。”
铁还三摇头道:“要试你武功,怎么不出一招就退去了?”他心中牵挂这些人的来历,又在思忖暗中相助段行洲的人,不由沉吟不语。
段行洲急道:“撇下他们不提,那秃子却说是我们找来的贼寇,这等恶气怎么咽得下去,再者你一个大老爷们怎能让那妒妇挤对?咱们若死皮赖脸留在此处,也必定让水色山庄的人瞧得扁了,日后如何近得了方白帝的身?”
铁还三被他一说,觉得此刻两人的处境正是尴尬,自无端遭伏,到阿傩心生怀疑,直至大打出手,脸面上已是不好看,若是勉强留在水色山庄,则与情理不合;若逞意气一走了之,则没法交代差事。他心中一凛,倒能静下心来,想到这两日方白帝一边不住试探他二人,一边竭尽全力挽留,看来实在是有什么要紧的缘由要留他们在庄中。若今晚辞行,方白帝一定苦劝,就算他二人不辞而别,青池督州都是方白帝的地盘,想找他们也方便得紧,定会追上来请他们回去——如此倒不如摆个谱儿,吓唬方白帝一下,也是上策。
铁还三因此笑道:“不错!所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说的倒也有八九分对。我去向方白帝辞行,将他一军,定让你出了那口恶气。”
第五章 思乡
铁还三这便前去寻方白帝辞行,而水色山庄的人推说方白帝还在水坝处善后,随后还要将凶犯缴送官府,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请他务必等庄主回来再说。
段行洲与铁还三商议之下,既然方白帝拿出曹操对付关羽的法子,推故不见,那么只有不辞而别一招可行了。这时天色已晚,两人乐得多呆一宿。次日一早,段行洲在院中等候,铁还三则去马厩牵回来时所乘的坐骑。
山中的春晨很有些清冷,稀薄的白雾在飞檐顶上盘旋,一重重院落远隔在烟水之中,不知其中的美姬是否在一晚的寂寞后刚刚入睡。铁还三登上树顶,俯瞰水色山庄,虽知所见不过十之三四,也已是窥视山庄布局的难得的机会。
山庄中渐渐有了些人声孤影,铁还三既然是不情不愿地不辞而别,当然不会顾忌有人看见,堂而皇之走入马厩,牵过自己的马,将鞍辔系好。这时瞥见苏漪的黑马也在厩中,喷了个响鼻,黑溜溜的大眼睛也望着铁还三,实在是神采动人。铁还三不禁弃了自己的马,走到黑马边上,轻轻抚摸它光滑的脊背。
“这马虽属上等,我却还有更好的。”
铁还三回首,见方白帝施施然从门前走入,身上的白衫和眼睛都蒙着微微的雾气。
铁还三摇头笑道:“再好的马也不成啦。我家小主人归心似箭,等不了贵庄的船了,今日便请辞……”
在他说话间,方白帝拍了拍手,便有人从马房里牵出两匹马来。铁还三的目光触及这两匹马时,忽然失了声。
若那黑马是人间的神骏,这两匹马可谓天河蛟龙——雪白的身子洒着金钱大小的红斑,鲜艳娇媚如同桃花扑于白浪,颈首弯折似啸龙之首,仿佛一辈子都在云中漫步,蹄下总有仙童燕雀托举盘旋,故而形状清细,只示人秀丽高贵之姿。
“是大宛马?”铁还三神魂颠倒,喃喃自语。
方白帝上前将缰绳交在铁还三的手中,柔声道:“你今日若不走,我们就骑马踏春去,如何?”
他走得很近,铁还三能看见他光洁的脸庞在晨雾中凝结的细小水珠,他的语声在铁还三听来就如这两匹骏马带着它们极媚的色泽挟桃花的香风奔袭而来,令他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不行。”点过头之后,铁还三才觉不妥,“小主人……”
“不过晚了一日,段兄那处我自会去说。”方白帝飘身上马,向铁还三微笑,“所谓宝马赠……”他眼波一转,“你不妨看看这马是否和你投缘,若你喜欢,送给你也没有什么。”
铁还三二话不说,不等方白帝眼睛眨定,已跃上马去。那匹桃花马等他坐稳,知道他是生人,故意扬起脖子嘶了一声,四蹄高举,昂首挺胸踏了一圈碎步,以示高贵健硕。铁还三喜笑颜开,叹道:“马如其主,与苏漪黑马的品格确有高下之分。”
方白帝笑了,看来甚至有一丝得意,双镫一夹马腹,那马腾身而出,几乎是一闪而至马厩门前。铁还三那马也是欢腾欲跃,却因未得骑手命令,只是不耐烦地原地踏着碎步。铁还三见它如此驯服,更是大喜,磕一磕镫子,紧随方白帝而去。
下了吊桥,两人也不局于水色山庄境内,只管沿小路往后山疾驰,桃花马步伐平稳,林间薄雾萦绕,令人疑是腾云驾雾。这一刻的畅快与清晨嫩草的气味一同充盈胸襟,总觉得那十万里水色山庄在此时也当顷刻飞渡。不觉间水汽更盛,铁还三一时失了方白帝踪影,那桃花马渐渐止蹄,原来眼前又是青池的碧波。方白帝坐骑在水波中徜徉而来,如落英涌在波澜之上。
“昨日一役,时机太过蹊跷,非但阿傩有些起疑,庄中更有人说你们是江湖上的仇家,抑或是朝廷的探子。”方白帝淡淡地叙述,好像说的是别人的家长里短。
铁还三故作不解,道:“小主人却道昨日那些人虽不一定是我们路上结下的仇家,但若因我们连累到山庄里的人,实在过意不去,还是就此告辞,免令山庄多生波折。”
方白帝道:“你家主人过虑了。那些匪寇旨在烧毁水坝,与段先生无关。昨日段先生遇袭,怕是因他同我一般身着白衣,被匪寇误认。那些匪寇武功甚高,好在段先生是不世出的高手,竟在两招内将敌人打发了,庄中诸人不明两位武功人品无不高贵,又助我退敌,岂会是庄上的仇家?”
铁还三微笑看着他道:“何以见得呢?”
“你胳膊上所刺的难道不是香雄国的文字么?”
铁还三怔了怔:“你认识香雄文?”
“西域雪山的香雄国有多篇他国佚失的经文,独以香雄文写就,我倒读过。”方白帝道,“五年前苏毗伐香雄,香雄向中原求救,中原皇帝未发一兵一卒,以致香雄灭国。香雄人分散流居各地,无时无刻不痛恨苏毗,对中原朝廷也多有怨意,你若是香雄人,决不会为中原朝廷所用。我又听说香雄王廷自古以来有一批出身高贵、心气高傲、武功高绝的宫廷卫士,将藏有武功秘笈的经文刺于身上,若你真是段先生之仆,那么能驱使你的主人,自然不屑与青池这小地方的匪寇为伍。说不定段先生还是香雄国王的后裔呢。”
铁还三似乎被人刺痛了心脏,眸子里也畏缩了一下,他默然半晌,慢慢策马走在柳丝里,手指因为握紧缰绳变得失血,看来和薄雾一样惨白,所以手背上迸出的青筋愈发显眼。而在方白帝看来,甚至有些刺目了。
他驱马走上前来,而铁还三似乎觉得他太靠近了,策马走开了几步,忽道:“除非是出身西域雪山诸国,否则何以去读供奉雪山之神的经文呢?原来庄主曾在西域雪山国度中居住。”
方白帝幽然叹道:“那还是我年少时了。”
不过两日,竟误打误撞探得方白帝原籍西域,若非提及了铁还三心中的隐痛,他定会暗喜不已。“西域雪山小国十五,不知庄主原住何国?”
“我无国无家。”方白帝将一声叹息转成了一声冷笑,“不然何以流落至中原青池?”
铁还三道:“流落二字用得过于不妥。流落江湖便能成就白帝城,人人都会抛却故里了。”
“故里……”方白帝仰面,回忆心中梦牵魂萦的雪山,“你离开故国多久了?七年?还记得那雪山么?”
“日日夜夜看着她时,竟不觉其美,而今想来,日出的时候,她是沥血般鲜红的。”铁还三道。
方白帝便从鲜红双唇间深深吸了口气:“日暮的时候,她却是美人眼眸般的深紫色。”
“而当永恒的晴天笼罩其上时,那白色的顶峰似乎也映成天空的深远。”铁还三道,“老人们告诉我,如果人们以火一般的热烈爱着她,那她终有一天也会燃烧的。人们告诉我,她是天地间的镜子,白云倒影出羊群,草原映衬成蓝天,山风便回荡成神女的歌声。”
他又记起蓝天下总有召唤诸神庇佑的香雄五彩的旗帜绵延里许,噼噼啪啪在风中飞卷,拍得脆响。那时满眼满耳都是旗帜的颜色、旗帜的声音,纷繁迷人。
铁还三摇了摇头,想摆脱这刻记忆,却见方白帝抬起袖子,拭着眼角。
铁还三从怀中摸出帕子,上前递给方白帝,“头发都湿了。”他说。
方白帝的发梢和睫毛上都结着迷蒙的水珠,他接过帕子,擦去的不知是春雾还是泪水。
“却把你的帕子弄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