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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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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白盼一场,还那么揣着?再揣那么几年,我母子陪着你一辈子吹灯了。”我毫无表情望着她,她也不在乎,抿嘴笑一笑,出去了。那一笑像把我胸膛里的炸药库点了火,我抓起一只杯子刚举起来,她的背影已从门边消失。
  第二天董柳还是去银行取了钱,回来她说:“钱是取回来了,不过还是要尽快补回去,一个家总不能没有点钱垫着,万一我一波应急要用点钱呢,对不对?”我说:“你说的总是对的,你什么时候错过,就算你说错了也是对的,因为是你说的。”她说:“那讲好了,下个月起你只能留五块钱在身上做零用钱,留十块,那太浪费了。”我说:“你说的就是对的,不过……”她马上问:“不过什么?”我说:“不过……不过也没什么可不过的,对不对?”
  下午刚下班回家,楼下就有汽车喇叭响,董柳探头到窗外瞧了瞧说:“任志强来了。”我说:“我们自己去,要接干什么!”说着任志强进来了,车钥匙套在手指上,在眼前晃来晃去,头随着钥匙的移动一摆一摆的。董卉腆着肚子跟在后面。任志强说:“妈,我特地来接您,给您祝寿,六十是大寿啊!”岳母说:“志强你开车要小心,你现在是快做父亲的人了。”任志强说:“妈,您说的我敢不听?等会瞧我开车吧,保证比蚂蚁还慢,够小心吧!”我看他那得意的样子,嘴角一抿,想显出那种不冷不热深不可测冷眼旁观的笑意,可刚刚显出来又马上感到了不合适。我有这个心理优势吗?凭什么?我弄不懂自己。一辆车有什么了不起,有几个钱又有什么了不起?可我怎么会失去居高临下的勇气?我不明白自己。可我确切地感到,不知为什么,我与任志强在心理上的那种位置关系,在不觉之间发生了难以说明的变化,这点变化让我那点深不可测的笑意挂不到脸上来。任志强对董柳说:“姐姐,有时候我真的想不通呢,蒋经理他比我高了那一篾片,他就开本田,我只有丰田。过几个月房子建好了,他住三楼,把我挤到五楼去了。这一篾片,硬是气死人。他是个职业革命家,他懂业务?不是我把货款搞定了,他开车?他住新房子?我给自己定了一个两年计划,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副字去掉。前面给你缀一个副字,一点做人的感受都没有。我就知道林彪他为什么拼死拼命也要搞政变了。副主席,他睡得着?”董柳说:“你有什么办法去掉?也给大家介绍介绍,让我们大家也学一学。”说着眼睛往我身上一轮。我拿起一张报纸,展开了遮住半个身子,靠在床上看,口里说:“报上说北京上海都刮起了抢购风,大概要刮到我们这里来了,要买什么就赶快。”董柳没听见似的,催任志强说:“给大家介绍介绍。”任志强说:“姐夫在机关工作,还要我讲?是吧,姐夫?”我说:“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任志强说:“首先要给关键的领导一个好印象吧,这算经验?姐夫又要骂我了,这算经验?我们小人物只能围着地球转,总不能要地球围着自己转吧。这算经验?”接着讲了一个故事,前几天他哥哥带着儿子去县长家去拜年,县长家养了几只乌龟,儿子就抓在手上玩,有只乌龟爬到床下面去了,就钻到床下去捉。出门时告诉爸爸,床下摆满了酒。哥哥刚好是送了一对茅台,心里就后悔了,没送到点子上。他说完总结说:“一点小事也要站在人家的角度反复考虑,要特别到位才行。看起来送东西是跟不上时代了。这算经验?”董卉说:“你侄儿还机灵呢,知道出了门再讲,才四岁呢。”岳母说:“那他将来也是一块当官的料子。”
  任志强开车带我们去枫叶宾馆,一路上话题总离不了这辆车。他说:“这车开起来感觉还是差了一点,蒋经理开了一年多,才转到我手上来。红颜色也太刺眼了,没劲,最好是墨绿色,那才显出高贵的气派呢。”董柳说:“开进口车还说没劲,我有一辆的永久单车就觉得劲头很足了。”我说:“今天妈妈过生日,没劲的事都不说,说有劲的事,大家都高兴高兴。”任志强说:“这车没劲,太没劲,我都不想说它了。”可隔了几分钟,他又说起了这辆车,兴奋地晃着头说:“没劲,太没劲了,别人吃了头遍要我吃第二遍,有什么劲!”从枫叶宾馆回来,我问董柳这顿饭花了多少钱,她说:“不知道。”我说:“说好你和董卉一人一半的。”她说:“任志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单买了,也好,不然这个月我们都过不去了。”我说:“任志强这是打你的脸呢,你以为他凭白无故那么大方?”她说:“管他打什么,钱省在我口袋里了,我给我一波也买点东西。”我用手指她说:“几个钱你把自尊心都卖掉了,你以为你占了便宜,你吃亏大了,不是一般的大,是太大了。”她说:“我不玩虚的,别人付了钱我还去恨他,我想不清这个道理。”我说:“近视眼近视眼,只看见眼皮底下那点看得见的东西,看不见的东西,都不去看它?”董柳笑了说:“看不见的东西,我怎么去看它?”我说:“看不见的东西比看得见的东西更是个东西,你什么时候会明白这个道理!”她说:“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但那是有钱人的道理,大人物的道理,我们没钱的小人物道理要反过来讲。”我叹气说:“道理还有你这么讲的,这个世界越来越讲不清了,本来讲得清的也都讲不清了!任志强就凭他还可以甩派头,这个世界真的不像个世界了。”她说:“潮流来了,人人都知道要跟着走,你去跟它讲道理,它把你甩到后面去,理都不理你。”我说:“人人都聪明,都跟着走,那就太它妈的了,天下总还要几个傻瓜。”睡觉之前我对董柳说到办公室拿个材料,就下了楼。近来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觉得这个世界跟自己心里认识的世界并不是同一个世界,自己对世界的想象与世界给自己的经验,越来越合不上拍了。九十年代,世纪之末,天忽然就翻过来了吗?
  我走在大街上,想体会一下自己对世界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并不奇怪,都很正常。下夜班的人在等车,高声议论什么。一对恋人手牵手缓缓走过去。洒水车开过来,放着轻柔的音乐。骑单车的人把铃按得飞响,一闪而过。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一长一短,忽然有了一种可怜自己的意思。我并不傻,可就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似的,伸不出头!要说怨谁吧,谁也怨不着。那么怨自己,可自己又错在哪里!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把自己的头摁下去,摁下去,拼命挣扎着想抬起来,却还要再摁下去摁下去。你不知道是谁在这么用力地摁着你,可他就是死死地摁着不松手。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设想也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越想做点什么,就越没有什么给你做,你越想把腰挺起来,就越叫你挺不起来,心里空荡荡的过了这么几年,根本没在生活中扎下根来,这滋味真不是滋味啊。读书时的理想一点都没有实现,相反,那理想本身倒越来越渺茫越来越抓不住了。剩下的就想做个好人,相信总有公正在时间路口等待吧。现在连这点信念都变得犹豫起来。有谁理解自己,又有什么在等待?连董柳也不愿理解,不愿等待,那么还能指望谁来理解谁在等待?那么还剩下什么?就是眼皮底下那点东西,董柳看见的那点东西。我并不傻,我看得见路在哪里,可是我迈不出去。我实在没有办法如此现实地去设想人生,这实在是太现实也太残酷了。你就是你,在那个时间的瞬间,在那个空间的角落生存着的你,如此而已。这实在是太现实也太残酷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可是,我凭什么拒绝,凭什么反抗?我不能回答自己。我需要一种拒绝的理由,一个反抗的支点,我找不到这个支点,这实在是太现实也太残酷了。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天啊,给我一个支点吧。
  在大街上这么走着,我看见路边有一个人担着担子,打着手电筒,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是个捡破烂的人。我走过去打招呼说:“师傅,这么晚了还在工作?”他站直身子望我一眼,不理我。我说:“朋友,你这一天能挣多少钱呢?”他望着我犹豫了一下说:“你喊我?”我说:“朋友,我是喊你呢。”他说:“你喊我,朋友?”我说:“朋友。”他说:“有什么事,这里不准翻?”我说:“谁说不准翻?问你这一天能挣多少钱?”他迟疑地说:“多少钱?一口饭钱吧。”我说:“都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呢。”他说:“不干谁给你饭吃?到明天早上就没我的份了,别人来过了。”我说:“很辛苦啊,朋友。不过也好,不要想那么多事。”他凄然一笑说:“好?相声也不是这么说的啊。”我摸摸口袋,想给他一两块钱,却没有带钱出来。我往回走,上楼的时候,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轻松,又自嘲地笑一声,推开了房门。
  一波慢慢长大起来,我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变化。以前吧,我也爱他,也挂记着他,可并没有那种入骨入髓的感觉,还觉得董柳那种不可理喻的偏执非常可笑。天下的孩子那么多,怎么可能自己的孩子就集中了一切优点,样样第一?父母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的孩子是没有道理的,可董柳说有道理。我说:“你的道理是没有道理的道理。”现在一波长大起来,我倒悟到了人从自己的立场上去看世界,他其实是不讲道理的。那种没有道理的道理,其实是最深刻的道理,置根于人性深处。由于深刻,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的演进而改变,人永远都是人。我看一波吧,怎么看怎么顺眼,连把尿撒在床上了也顺眼。早些时候他在床上爬着想靠近我,嘴里含糊地喊着“爸爸”,可越爬却越往后面去了,急得“哇哇”地叫。我把他抱起来,他就把脸贴在我脸上,这种感觉跟以前硬是不同了。我把这种感觉告诉董柳,她说:“还是个做父亲的呢,儿子都这么大了,才感到儿子是儿子。”我说:“有时候我觉得奇怪,我贡献了什么,就贡献了一条虫吧,那只是亿分之一呢,没想到那条虫就有这么神秘的力量,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不合逻辑,太不合逻辑了。”董柳说:“你根本就不配有这么好的儿子。”她以前说一波这里像我那里像我,连皮肤的质感和脚趾头的形状都像我,我还想着这是一个女人习惯性的说法,现在仔细一观察,可不是真的么。
  到九月份,一波快三岁了,该进幼儿园了。从六月份开始,董柳就天天催我,想办法把一波送到省政府幼儿园去。她说:“现在的竞争从幼儿园就开始了,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在最好的环境中成长?我一波他再聪明,也要一个好环境。做父母的没给他一个好环境,那就是失职,就对不起他,等他长大了,怎么跟他说?我一波现在住在这老鼠窝里,我心里就过不去,再把他送到人民路幼儿园去,那我就气死去算了。如果宋娜的强强进了省政府幼儿园,我一波问起来,我心里比刀扎还痛些。”我说:“人民路幼儿园也是人去的,厅里有几个的小孩子进了省政府幼儿园?几十个厅局,人人都往那里钻,怎么钻得进去?我又不是厅长。”岳母说:“大为呀,别的事我们都算了,这件事不是开玩笑的事,关系到一波一辈子。人民路幼儿园?那还不如我在家里带带算了,省政府幼儿园有琴房跳舞房呢,有画画班外国话班呢,比起来人民路差得就不止天上到地下那么远哪。”董柳说:“反正这个任务就交给他这个做父亲的了,看他对儿子的感情。他把这件事办好了,也算我没有白找他一场。”我说:“董柳你把事情提这么高,你是将我的军,多半会将死去的。”她说“我什么都忍了,从来没将过你的军,今天一定要将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第二天上班我抽空出来,到省政府幼儿园一看,条件果然好得不得了。小朋友正在排练,准备到市里参加儿童操比赛,一百多个人排在操场上,红衣蓝裤,整整齐齐,真令人羡慕。我想,这样的条件不得奖,那怎么可能?我自己心中也动了,决定竭尽全力去争取。又到人民路幼儿园去看了,倒不像岳母说的那么差,可跟省政府幼儿园实在是没法比。
  我想着这件事怎么入手。我不想求人,放不下这张脸,即使舍得放下吧,也想不起有什么人好求的。我打听好了,园长姓陈,我就直接去找她了。陈园长不在,姓钱的副园长接待了我。我把儿子夸成了一朵花,可她根本不感兴趣,打断我说:“你在卫生厅吧?”我说:“省里的卫生厅。”她说:“是在厅里?”我说:“怎么不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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