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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意思是过几天再做手术,马厅长说:“要做就明天做,不然就不做了。”医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也只好依了他。
星期四办公室黄主任打电话给我说:“马厅长病了,孙厅长说下午大家去看看。”我差点说出:“怪不得这几天没看见他。”话到嘴边又转了弯,也许人家对事情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不该知道就装作不知道呢?我也不能做得太过。我含糊说:“去看看,去看看。”下午孙副厅长带着我们十多个人去了,马厅长已经能够坐起来说话。大家围着床一圈人,问马厅长的病情,大部分都是沈姨回答的。我站在边上一点,也不做声。只有丁小槐凑到前面去,弯了腰望着马厅长,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想丁小槐在圈子里这么多年,还没有懂得其中的奥妙。你一个人做出这副嘴脸,又把孙副厅长和这么多人往哪里摆?真的是官做到头了。孙副厅长果然不屑地动了动嘴角,嘴闭着喉咙里咳嗽几声。丁小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直起身子退到后面去。孙副厅长说:“老马,今天上午省里来了通知,文副省长下星期二到厅里来检查工作,重点是防疫工作的情况。气象部门报告说今年很可能有大洪水,省里很紧张,怕大灾大疫,我们这里是一个重要环节。您看?”马厅长说:“我去不了了,你们准备一下。”他说话有气无力,我捏着一把汗,这么多人围着他,谁知道他刚动了手术?情急之中我对沈姨微微示意一下,沈姨说:“老马你躺下去说话。”孙副厅长说:“那我组织几个人赶一个汇报材料。”马厅长点点头,我们就离去了。
星期一我吃了晚饭,和董柳带了一波出来散步,碰见了办公室的小龚。我随口问:“刚回去啊!”他说:“还回不去呢,今晚还要赶材料呢。我去吃个盒饭,他们都在上面。”我说:“昨天就完了,今天还要改?”他说:“你不知道?下午接到通知,省委梅书记亲自来,孙厅长要我们把材料搞得更扎实一点。”我说:“我听说了,听说了,只是没想到材料还要改。”出了大院我对董柳说:“我得到医院去一下。”董柳说:“一起去。”就拦辆的士一起去了。我知道这个信息很重要,孙之华有想法,马厅长也有想法。马厅长有想法了就不能给孙之华这个机会,别看这么一次接触,到时候是会起大作用的。哪怕是厅长,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没有几次啊!
我把刚得到的信息对马厅长讲了,他显然还不知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卫生厅戏中有戏啊!你叫大徐明天早上八点半来接我。”又说:“你沈姨今晚不来了,小柳子明天早上七点半钟来,替我收拾收拾头发。”董柳马上应了。我们回去时在住院部门口碰上了黄主任,他急匆匆走过来,从我身边过去了,没看见我们。我说:“老黄肯定又是去说这件事了,孙之华不叫他说,别打搅马厅长养病嘛!可他不能不说,他接的电话!他真的为难呢。你看他急的那个样子!”我和董柳到商场买了发胶,底粉,胭脂等等,准备明天替马厅长收拾收拾。我说:“董柳这是政治任务,你有把握没有?没有把握现在到高档一点的发廊请一个小姐过来。”她说:“化点淡妆还是有把握的。”回去了她叫我洗了脸,把我当作试验品,先用一把小刷子在我脸上刷了一番,抹上一点化妆油,涂了一点底粉,轻轻抹上一点胭脂,再把头发喷上发胶定了型,又用小刷子刷一番。半个小时完了,我一看,效果真还不错。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孙副厅长带着我们几个人在大院门口等省里的领导。我看着他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只有对事情有彻底的了解才会明白他此时的心情。省委书记来一次,这是多少年也碰不到的一件大事。马厅长病了,给了他一次当主角的机会,他还有一种想法,这就是难得的机会啊。正是这种冲动过于强烈,才使他下了决心不将新的情况通知马厅长。他太了解马厅长,知道通知了,主角就当不成了,说不定连说几句话的机会也捞不上,还别说作全面汇报。可不通知吧,这又多少有点犯忌,马厅长并没有不醒人事,怎么不能说一声?看来他是豁出去一赌了。这时马厅长的车开来了,我远远地就看了出来。孙之华说:“来了来了!”从他的神态我把人性的弱点看得清清楚楚,愿望太强烈,就容易自作多情失去判断,把自己的想法当作现实。车近了他才发现是马厅长的车,掩饰说:“来了来了,马厅长回来了,好了,回来了,总算回来了!”马厅长下了车,孙副厅长马上迎上去说:“老马你身体好了!恢复得快!快!好!你总算回来了,回来得真及时,我还愁着怕汇报会出问题呢。”从皮包中把汇报材料抽出来交给马厅长。马厅长说::“我今天精神好点,回来看看!”我看马厅长的气色,根本看不出病态,甚至比平时还精神一些。董柳又立功了。孙副厅长说:“昨天突然通知说省里梅书记会来,我本来想请你回来挡着,又怕你身体吃不消,想来想去就没通知了。早知道恢复这么快,我昨天就跟你通气了。”马厅长说:“梅书记会来,我真碰得这么巧?”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对圈子里的操作方式有了更深的理解。我相信孙之华一定明白马厅长患的是什么病,为什么准时出现在这里,而马厅长又是怎么想又怎么做的。马厅长当然也明白孙之华的想法。明白是明白,表面上的话还得像是不明白似地说。能撕开来说?不撕开心里的隔阂却有了,但心照不宣,神态自若。我再次感到了“人生如戏”这句话对世事的解悟是多么透彻,古人可不是傻瓜。过一会梅书记的车来了,大家一起迎了上去。
洪水说来就来。当省内几条大江的水位全面超出警戒线的时候,马厅长从医院回来了。天天传来告急的消息,数万部队已经开赴抗洪前线。马厅长也不回去了,晚上就在办公室过夜。睡了一晚沙发之后,丁小槐从家里拿了一张单人床过来。我很替马厅长的身体担心,给沈姨打了电话,沈姨就过来陪着他。按照既定的方案,已经有十八支四人一组的医疗小分队去了湖区。马厅长的办公室临时装了三条热线电话,又搬来了电视,每小时一次的水情报告牵动着我们的心。在长江水的顶托之下,华源县的幸福垸突然决了口。瞬间我想起了那些可怜的乡民,眼前几乎一黑。我当即向马厅长提出请战,要求带队去幸福垸。马厅长同意了,说:“如果今年流行了瘟疫,一定是从这里开始。可不要没淹死几个倒病死一片。如果那样,对省里部里我们就没法交待了。”我赌咒似地说:“请马厅长放心,除非我也死了,否则不会有那样的事。”我带了三个小分队,又在省防讯仓库装了一卡车矿泉水,就往湖区去了。
晚上七点到了幸福垸,倒塌的口子还没有堵上,已有数百战士在堵口,已经沉了四条运沙船,可都被冲到垸子里去了。大堤上散布着两万多人,简易帐篷还没有运到,人们就这么坐着。有人往湖里撒屎撒尿,也有人在湖里舀水喝。我带来的这一车矿泉水是第一批到达的,我马上到现场指挥部广播了紧急通知,所有人立即停止从湖里取吃水,矿泉水马上发下来。我还没敢把这是血吸虫病的重灾区的问题提出来,不然那些在水中的战士会怎么想?也不知他们打了预防针没有。我向指挥部提出,沿着大堤修建一百个临时厕所。指挥长说,现在的任务是抢险,厕所晚一步再说。我感到跟他多说也无用,马上在蜡烛下写了一张报告,要他签字。他看了,哪里敢负责,就签了同意。我要他现在就安排下去,他说:“人的头上还没一片布呢,先修厕所!”但只好通知了各村管事的人来,布置了下去。深夜里帐篷到了,接着食品到了,矿泉水也到了。我松了一口气,并用手机向马厅长作了汇报。
医疗队员在面包车里过夜,虽然不堪其苦,比那些灾民和战士还是好多了。第二天中午开始不断有人中暑,我们十几个人分散到十多里的堤上去,两个人一个医疗点。下午文副省长来了,马上开了汇报会,我也参加了。我愁着矿泉水跟不上,向文副省长提了出来,他当即就对身边的人作了吩咐。我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却精力旺盛。我陶醉于这样一种自己很重要是个人物的感觉,这样一种真正承担了一点什么的感觉,有意义的感觉,只有那些有发言权的人才能体验到其中的快乐。为了这种体验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任何牺牲。这些事也许别人也能做,但必须由我来做,由我来做。深夜里马厅长又带了十六个医生来了,袁震海也来了。我心中还有点遗憾,再有什么话只能由马厅长去讲了。当天晚上又传来江源口农场告急的消息。马厅长当即作了分工,万一有事,他就带三个分队过去。第二天中午马厅长再也呆不住了,有险情的堤段万一决口,我们的车就过不去了。于是袁处长和新来的四个分队留下,我和马厅长等坐车赶到了江源口农场。
到了江源口农场知道梅书记的直升飞机刚走,到安顺垸去了,那里情况更加紧急。马厅长轻轻皱了皱眉,我想说几句什么,还是忍住了。大垸内多处管涌,还没决堤。天一黑堤上一片灯火通明,堤下有很多手电筒亮着在查管涌。很晚了我们从堤上回来,乔场长要我们住临时招待所,就是场部二楼腾出的几间房,都买了新床新桌,装了空调。来安排的是场部的打字员,她说:“这床还没有睡过人的呢。”原来农场昨天接到通知,梅书记要来,可又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过夜,当即派车去县城买了空调床桌回来,花了几万块钱。梅书记的飞机在农场小学的操坪降落,连场部都没进,找一间教室开了现场办公会,就到堤上去了。从堤上回来,就去了安顺垸。这边空调刚装好,人却走了。马厅长一听就不肯住了,记者到处跑,被他们知道报道了,说得清吗?打字员一听马厅长不肯住,哭丧着脸说:“不住就浪费了,浪费了。”马厅长越发不肯住了。就在外面坪里架了几张凉板,点了蚊香,算是安排好了。
很晚了还有一个小分队在堤上,其它人都睡了。我侧耳细听,知道马厅长没睡着,就琢磨他现在在想什么。大人物身边可不能少了明白人啊!我下了决心过去说:“马厅长还没睡呢,可别忘了自己是个病人。”他说:“蚊子咬人。”我把一盘蚊香移过来,说:“我想着我们卫生系统投入很大,没有得到充分的报道,这是不公平的。”他说:“镜头当然对准堤上的人,那是自然的。其实你们到幸福垸的情况,电视也打出来了。”我说:“才给了一个镜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自己的工作向梅书记汇报一下,也请示一下,至少多拨点药品器械给我们吧。”他说:“那我们明天一早到安顺垸去?那不好吧。”我把话挑明了说:“要知道梅书记下一站到哪里就好了,我们先赶到那里,就没有什么不好了。”马厅长不做声,我知道他是认可了,就说:“我们现在有几百人在堤上跑,大家辛苦了,也应该得到一个公正的表现机会,这也是对大家负责。”他说:“那你明天一早跟组织部钟天佑联系一下,就说我要你打的电话,要他跟小朱联系一下。”小朱是梅书记的秘书,跟钟处长是好朋友。第二天一早我就给钟处长打了电话,十分钟后回话说,梅书记今天下午到万山红农场。吃过早饭我们在江源口农场留下四个人,带个八个人赶到万山红农场。
到了万山红农场,吴场长已经上堤去了。马厅长交待我几句,带人上堤去了。我问场部值班员要了纸墨,写了几条标语:大灾之年防大疫!发扬戴妙良精神,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病从口入,注意饮食饮水卫生!刚贴好省卫视台的记者就来了,准备下午采访梅书记。他们对我进行了采访,我就把整个情况都介绍了。介绍完以后他们拍了那几条标语,又准备到堤上去。我说:“我们马厅长马垂章同志就在堤上,他是从医院病床上直接到第一线来的,你们可以找到他。”两个记者果然很感兴趣,我就带他们去了。他们在堤上采访了吴场长,又采访了马厅长,拍了几个医疗队员工作的镜头,又匆匆赶回场部,准备拍直升机降落的镜头。
下午梅书记在场部的二楼召开了现场会,马厅长参加了,介绍了卫生系统参加抗洪的情况,提出了三个要求,梅书记当场就批了。会后大家拥着梅书记到堤上去,梅书记拿着话筒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梅书记穿着白衬衣白裤白皮鞋,跟那些一身泥的人握手,泥人们都激动得要哭。傍晚我在堤上看见直升飞机起飞,一直盘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