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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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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那里的人,也是逃荒过来的,现时都跟庄子里的人成家了。咋?在家是种庄稼的?会旋筛子不会?”旋筛子算是种技术活,是手巧的女人才会干的。
  “会,”女人细声细气地回答。
  “那就好,后天你就劳动。咱队上现时正选种,会旋筛子的还不多。别人多少工分你就多少工分,咱这地方不欺负外乡人;再说邢老汉可是个好人,这些年来给队上没少出力。你安心跟他过吧!艰苦奋斗嘛!稀的稠的短不了你吃的。”
  邢老汉意想不到在半天之内就续了弦,这并不是什么“天仙配”一类的神话,的确像魏队长说的,他们附近庄子上还有好几对这样的姻缘。在农村,在文化大革命的那些年,法制观念是极其薄弱的。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和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只要他们愿意在一起生活,人们就会承认他们是“一家子”,这好像并不需要法律来批准,更何况主持这件婚事的又是生产队长和贫协组长呢。邢老汉和狗的故事三
  女人真是天生下来就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那个媳妇一双奇妙的手几天之内就把邢老汉房子的里里外外变了样子。原来土坯房墙根一带的白碱一直泛到砖基上面,还侵蚀了一层土坯,现在,屋里干干净净的,又暖和,又干燥,连萧条的四壁也亮堂多了。每天中午晚上他们老两口收工回来,邢老汉劈柴烧火,他女人揉面切菜,这个时候邢老汉真是觉得每一秒钟都意味无穷。要是他赶车出门,回来正赶上吃饭的时候,在庄子外面一看到他房顶上袅袅的炊烟,他会高兴得两条腿都在车辕下甩达起来。
  我们中国人有我们中国人的爱情方式,中国劳动者的爱情是在艰难困苦中结晶出来的。
  他们在崎岖坎坷的人生道路上互相搀扶,互相鼓励,互相遮风挡雨,一起承受压在他们身上的物质负担和精神负担;他们之间不用华而不实的词藻,不用罗曼蒂克的表示,在不息的劳作中和伤病饥寒时的相互关怀中,就默默地传导了爱的搏动。这才是隽永的、具有创造性的爱情。这个女人虽然不言不喘,但她理解邢老汉的感情;她不仅从不拒绝邢老汉的温情,并且用更多的关怀作为回报。而一个贫穷孤单的农村老汉,要求得到精神上的慰藉与满足,也并不需要更多的东西,一碗由他女人的手做出的面条,多加些辣子,一片由他女人的手补的补丁,针细线密,再有晚上在他身边有一个温暖的鼻息,这就足够足够的了。所以,邢老汉在那几个月里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走起路来也是大步流星的,引得庄子里一个七十多岁读过私塾的老汉逢人便说:“真是古人说得对:”男子无妻不成家‘。你们看邢老汉,眼下就是发福了,红光满面,连印堂都放光哩!“
  可是,时间一长,就有一片阴影逐渐潜入邢老汉像美梦一样的生活里。本来,庄子里办喜事是绝少不了妇女的,邢老汉结婚的那天晚上,那间狭小的土坯房完全被一群妇女包围了。这个要饭的女人在毫不掩饰的评头品足的眼光下,就像一只丧家犬一样惊惧不安,搭拉着头,手不停地揉弄着衣角。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用她那种谦让的、温顺的、与世无争的态度和对农活质量一丝不苟的劳动赢得了庄子上妇女们的普遍同情。她们开始愿意和她接近了,有的拿着鞋面布来求她剪个样子,有的拿着正在纳的鞋底来想和她聊天。但是,这个女人仍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虽然她憔悴的面孔逐渐丰润起来,衣服上的破洞都补裰得很整齐,再不像过去那样如土话所说的“片儿扇儿”的了,可还是一脸畏怯的、警惕的、好像随时都会遇到伤害的神色。出工收工的路上,她总是独来独往,一手拿着工具,另一只胳膊下面不是夹着捆柴禾就是一抱野菜;在田间休息的时候她也是一人坐得远远的,从不参与妇女们叽叽喳喳的谈话,没有一个妇女能从她嘴里了解到她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想法。如果你在农村住过,你就可以知道,一个外乡人,尤其是外乡女人,要叫庄子里的妇女不议论是不可能的。不久,关于这个落落寡合、离群索居的要饭女人的闲话也就在庄子里传开了。妇女们用她们缜密的逻辑推理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女人在老家一定还有个男人。
  有一天,邢老汉赶车拉粪,魏队长跟车,坐在外首的车辕上。看着邢老汉扬着鞭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反而倒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得拿话点他说:
  “邢老汉,你别马虎,你得叫你女人把户口迁来。要不然哪,不保险。”其实,这本来就是邢老汉心里的一个疙瘩。庄子里的一些闲话,他也有些耳闻,不过他并不相信。可是,他也知道,户口不迁来,再没有个娃娃,女人迟早得回老家,庄户人都是故上难离的。他曾经跟他女人商量过,要她开个详细地址把户口和娃娃都迁来,但女人总是低着头简简单单地回答:“那哪能成呢……”他不忍心拗了女人的意思,也就不多问了。
  “你可不要迷迷瞪瞪。”魏队长又说,“有了地址,我就到公社去开个准迁证。可要是她家里还有一个……那就难办了。”这天黄昏,邢老汉卸车回来吃完饭,见他女人仍然和往常一样,坐在门坎上借着夕阳的一抹余光缝缝补补。一群孩子跑到他们房前的白杨树下玩耍,她才停下手中的活计瞧着他们,然后头靠在门框上,两眼直瞪瞪地瞅着那迷蒙的远方。
  邢老汉知道她在想娃娃,但也找不出动听的言词劝慰她,只得拿件衣裳披在她肩上。“别凉着……”他和她坐在一起,思忖着怎样再次向她提出关于户口的问题。
  这个要饭的女人是个细心人。这时,她从邢老汉体贴而又有点紧张和疑虑的神情上看出他有番话要说,于是,在夕阳完全落入西山以后,她收起了手中的针线,进到屋里,把炕扫了扫,上炕跪坐在炕头,低着脑袋,两手垂在两膝之间,像一个犯人在审讯室里一样静等着。
  邢老汉先是弓着腰坐在炕上,叭嗒叭嗒地抽烟。飘浮的青烟和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静笼罩着这间小屋。他一直抽到嘴发苦,才终于鼓起了勇气:
  “娃他妈,你还是开个地址,让魏队长到公社去开个证明,有了准迁证,咱们就去把娃接来。”
  女人仍然低着头,没有回答。
  “喂——”邢老汉长长地嗯了一声,“要是……要是你家还有男人,那……咱们也是讲良心的。”说到这里,邢老汉透不过气来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个“良心”应该怎样讲法。“不!”女人虽然是细声细气,却又是断然地说,“没有!”
  “那——”邢老汉的眼睛发光了,“那是为了啥呢?”
  停了片刻,女人却嘤嘤地抽泣起来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炕的旧毡子上。邢老汉慌了神,忙站起来靠到炕跟前。“那……那是不是我待你不好?”
  “不,”女人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又怕你嫌弃……”“你说吧!
  谁嫌弃你了?你不嫌弃我就是好的。“
  “我……我们家是富农。”
  “嗨,”邢老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啪、啪两下把烟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磕掉。
  “我当是啥大不了的事,现时都劳动吃饭,啥富农不富农的!”
  “不,你还不知情。老家里不许地富出来要饭,我不能看着娃受罪,这是偷跑出来的,别说迁户口,就是逃荒的证明也开不出来哩。就这,我还不知公公婆婆在咋挨批哩。”说开了,女人的话就多起来。她擤了一把鼻涕,随手抹在炕沿上。“我看出来了,你可是个好人。到了明年开春,你给我点粮,我还得回去。老家一到开春,日子就更难了。”说完,女人用膝盖跪立起来,恭恭敬敬地在炕上朝邢老汉磕了一个头。
  “唉,唉!你这是干啥?”邢老汉忙坐上炕,把女人扶着坐下。“你说这话就生分了,这屋里的东西不是你的?咱们还是想法办户口,回去干啥?那地方苦焦得不行。瞎了眼的麻雀子还饿不死呢,总有办法!”
  这一夜,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久,也不知什么引起她那样伤心。邢老汉心里倒是踏实了,在旁边劝她了半晚上。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四
  第二天,邢老汉还是赶车拉粪,魏队长照旧跟车。他一五一十地把昨天他们老两口的谈话告诉给魏队长。魏队长用纸条卷了邢老汉的一捧子旱烟,两只胳膊支在大腿上,身子随着车摇来晃去,半晌没有说话。
  后来,他吐了口唾沫,说:“这比她家有个男人还难办!”
  “那难办啥,吁、吁!”邢老汉把牲口往里首吆喝着,“穷得都要饭了,咋还是富农?”
  魏队长斜眼瞟了他一下,但也知道无法跟这个老汉说明白。邢老汉是向来不参加什么学习开会的。运动一来,这个老雇农就被派到最关键的单独工作岗位上,把别人顶替下来参加运动,所以,邢老汉倒成了最“没有政治觉悟”的社员。
  “难办啦,难办!”魏队长摘下帽子,搔搔头皮,“就是这儿开了准迁证过去,那边也不放,反倒招来祸害。我看哪,你就跟她过吧,啥户口不户口的。咱们队上现时还挤得出一个人的口粮,有粮吃就行。可这话你不能跟别人说,就当没这么回事;你还得把她心拴住了,等到明年春上再说。现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谁知道明年又是啥变化。”
  这年,生产队决算下来,他们两人的工分共分得五百多斤粮和一百二十元现金。把粮食和钱领回来以后,正巧队里要派大车进城搞副业,给建筑工地拉三天沙子。邢老汉把女人给他烙的饼装在挎包里,就赶车进城了。
  这条黄狗就是他这次进城遇见的。那时它还小,野生野长的,从来没有人喂过它。在邢老汉把车歇在工地上吃干粮的时候,它在一旁歪着脑袋盯着他。邢老汉给它撕了两小块饼子。这一来,它就成天在邢老汉的车后跟着。第四天,在邢老汉赶车回家的那个早晨,它还一直跟着大车跑出城外。邢老汉看着不忍心,一念之下就把它抱到车上来了。
  中午,大车回了村。还在庄子外面,邢老汉就发现他家的屋顶上没有和别的人家一样冒着炊烟。一个不幸的预感蓦地震动了他。他在马圈里慌慌张张地卸着牲口,魏老汉的老伴就找他来了。“邢老汉,你女人昨天下午说上供销社去,把钥匙给了我,可昨儿一晚上她都没有回来,是咋回事?”
  邢老汉接过钥匙,急忙到家用颤抖的手打开房门。屋里比往常还要清洁,被子、褥子和邢老汉的棉衣都拆洗得干干净净地叠在炕上,枕头上还一溜子摆着四双新鞋,可是人已经不见了。一会儿,屋里屋外围了好些人,有人还催邢老汉到供销社去找,其实这真是傻里傻气的建议,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邢老汉失神地弓着腰坐在炕沿上,一点也没有听见别人说的话,心里只反复地念叨着:走了!走了!没等到明年就走了!这时,魏老汉分开众人走了进来说:“邢老汉,别傻坐着了,点点看她带走了些啥?”
  大家七手八脚地替邢老汉清点了一遍,才知道她除了随身穿的破旧衣服和一件他们“结婚”时做的新褂子外,还带走了一百二十斤粮和五十块钱。粮食和钱她都没拿够她应得的那一半。“这真是个有良心的妇道人!”大家又啧啧地对她称赞起来。然而这更添了邢老汉的伤心,他还是坐在炕沿上,跟一个木偶一样。快上工的时候,魏队长急忙走进屋里对邢老汉说:“正好公社的拖拉机这就进城拉化肥,你快进趟城,汽车站、火车站都去找一找。一个妇道人带一百多斤粮不容易上路哩。我问了,她是昨儿下午搭三队拉白菜的车进的城,傍黑才到了城里。”魏队长还怕他出意外,又派了个年轻后生跟他一起去。
  邢老汉昏昏沉沉地进了城,茫茫的人海,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问了汽车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都说没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女人。那年轻后生说:“她是咋来的还得咋去,她还舍得花钱打票哩!准是爬货车走的。”他们又到铁轨上停的空车皮和货车上找了一遍。也是没有。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搭上顺路的车往回返。在路上,邢老汉想着他女人还给他留下一线希望:“这是个有良心的妇道,她兴许还会回来的。”那年轻后生也安慰他:“她就是想娃娃,回去看看,没准下次连娃娃一块儿带来呢。”邢老汉就是这样怀着失望和希望的心情又回到村里。正在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却在他脚下绊着,并且“呜呜”地叫,原来还是那条小黄狗。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它竟一直没有离开它认定了的这个主人的家门口。邢老汉一把把它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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