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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正午,这支声势浩大的“铁骑”开到了乌骨城附近。在一个月前元气大伤的乌骨城守军果然没有过河拦截的勇气,隔着河,他们将所有的城门紧紧关闭,士兵们爬上城墙,绞开弩车的弓弦,将巨大的弩箭死死瞄准了北门方向所面对的河滩。如果隋军强攻此城,那里将是他们过河后第一落脚点。守军可以保证对方为了抢夺这片河滩,不得不付出上千条生命。
让守军大松一口气的是,这支完全由骑兵组成的,至少打了一百个旅旗的大军居然没有渡河的念头。稍稍在河对岸停了停,他们就转去了泊汋寨方向。在敌军远去的一刹那,眼光敏锐的了望手发现骑兵中间好像有些空,立功心切的他立刻向新上任的主将报告了这个观察成果。
“将军,咱们追不追!”了望手握着腰刀,渴望主将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从前天开始,出城截杀大隋残兵的同伴们每人都大有收获。那些大隋将士虽然饿得像绵羊一样,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但身上的铁甲和腰间的横刀却是货真价实。比起高句丽这边每人自备的“独门兵器”来,大隋工部统一制造的兵器不知道好过多少倍。
“啪!”将军用一记响亮的耳光回答了望手的殷勤。新上任的主将一边打,一边高声痛骂道:“奶奶的,怎么就不长个记性。上次听了你们的话,高将军去追击敌人,结果中了人家的诡计。这次人家又故意示弱,你们居然还想骗我去送死……”
万余将士如梦方醒,望着烟尘远去的方向,对自家主将的判断力好生佩服。
过了乌骨城,河滩边开始出现大隋阵亡将士的遗体。每个人都被扒了个精光,瘦骨嶙峋的身体揭示出了他们断粮的真相。刘弘基不准队伍停下来为死者收尸,反而命令大军加快了脚步。泊汋寨已经快到了,大伙期盼的那个答案,已经就在眼前。
越靠近马砦水,大军遇到的高句丽散兵游勇越多。每一队都只有几十个人,每一队都抢得兴高采烈。猛然看见一支打着大隋旗号的队伍出现,很多高句丽士兵都惊呆了。有几伙甚至不要命地抡起刀,迎着李旭的马头冲了上来。迎接他们自然是一波密集的箭雨,高句丽士兵在惊诧中倒下,致死都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还有一支有战斗力的大隋兵马存在。
小小的胜利,却丝毫没有让大伙感到高兴。高句丽人的警惕越是松懈,越说明大隋远征军的境况之差。众人加快速度向前急行,又行了十余里,忽然看到前方腾起了一股浓烟。
没等刘弘基询问,担任斥候的樊兴就跑回来报告了一个最新敌情,“启禀将军,前方有一伙高句丽步卒,不到五百,好像正在做饭!”
“仲坚,你带队围上去,全部砍了,别放走一个!”刘弘基果断地命令。
李旭闻令,立刻带领本部人马疾冲上前。听到剧烈的马蹄声,高句丽步卒赶紧起身迎战。同样人数的步兵怎是骑兵的对手,没等刘弘基带领大队人马靠上来,高句丽步卒已经溃不成军。
武士彟和李良旅率带领麾下骑兵从背后追上去,将四散奔逃的高句丽步卒一一砍翻在地。李旭麾下的第三个旅率高翔是他新提拔起来的,上任不久,还不太了解自己主将秉性,所以没有参与追杀敌军,而是带着几十名士兵老老实实地打扫战场。正在专心清理对方遗弃下来的辎重时,猛然,他发现高句丽人做饭的火堆旁有东西动了一下。
“保护大人!”高翔吓了一跳,迅速拨动马头横在了李旭面前。几个老兵揉身扑上,在火堆旁的泥土里拎出了一个正在蠕动着的“怪物”。
是人!李旭楞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到了嗓子眼。那个怪物是人,但已经失去了人的模样。刚才那伙高句丽士兵砍下了他的双手,双脚,只留着一条垂危的生命供他们取乐。
“拿水来!”李旭跳下马,强忍着腹中的翻滚感觉从士兵手中接过了这个幸存者。此人无疑是个大隋溃卒,但眼神早已经散乱,根本认不住自家的旗号。
“粥,粥,给我口粥喝。求你了,让俺做个饱鬼!”获救者在李旭手臂中扭动着,喃喃说道。无论李旭问什么,他始终都是这一句话。
“大军呢,大军在哪。辛大将军呢,辛世雄大将军在哪?”宇文仲从士兵号衣上,认出了其隶属于左屯卫,跳下战马,抱住对方躯体追问。
“粥,给我口粥喝。问什么,我全告诉你!”获救的士兵用无神的眼睛看了宇文仲一下,喃喃地祈求。
钱九珑命人将干粮放在水里面捣成糊糊,以铁腕盛着,端到了获救者面前。瞬间飘出的粮食香味立刻让此人精神一振,他立刻张开嘴,死死咬住了铁碗边缘。
“还有,还有,让我喂你!”钱九珑大声叫道。此人却不肯听他的话,嘴里荷荷发声,以最快速度,将糊糊吸进了口中。
有人拿来一条毡子,李旭轻轻地把伤者放在了毡子上。然后要来另一碗糊糊,一勺一勺地喂进了伤者口里。不知道多少天没吃东西了,此人几度咬中了铜匙。每次牙齿和铜匙发出碰撞声,他的眼神都会亮一下,鬼火般跳跃,然后迅速又黯淡下去。
当第六碗糊糊下肚后,伤者终于缓过了几分精神。轻轻动了动头,他将李旭伸来铜匙碰到了一边,然后,以喘息般的声音问道:“你,你是隋人么,是陛下,是陛下派你们来救我们的吧?”
“我们是大隋护粮军,奉命前来送粮!大军呢,大军都到哪了?”李旭放下铜匙,急切地追问道。
“大军?”伤者如同梦呓般,努力想着李旭的问题,突然,他笑轻轻地笑了起来,肮脏的面孔上,那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的诡异。
“大军,不就在你面前么?”他笑着,笑着,仿佛发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回答。突然,他的笑容静止了,头软软地垂在了一边。
天地间一下子只剩下了风声。“大军就在你的面前!”每个人都听到了这个答案。东征大军溃了,这已经是不容争议的事实。而现在,护粮队距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泊汋寨已经不足二十里!
“把他埋了吧!”刘弘基走上前,低声命令道。此时,他亦心乱如麻,不知道是继续带领运粮队前行还是迅速回撤。如今,两种选择的结果基本上没太大差别,无论向前还是向后,全歼了远征大军的高句丽人很快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般围拢过来。
“报告将军,左前方二里有战斗。高句丽士卒围攻一片树林,人数不超过五十!”就在大伙无法做出决断的时候,担任斥候的樊兴又跑了回来,大声汇报。
“杀上去,救下一个算一个!”刘弘基毫不犹豫地命令。
心中正憋着一股郁闷之气的骑兵们立刻冲了过去,切瓜砍菜般将高句丽人砍翻在地。两个被打懵了的高句丽人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树林,才冲出不到十步,迎面飞出两支羽箭,将他们一一钉在了地上。
“林子里是什么人,大隋校尉李旭在此!”李旭双手拢在嘴巴,大声喊道。大伙现在最需要了解的是远征军到底还存在不存在,树林中的人还有战斗力,无异于上天把大伙需要的情报送到了他面前。
“人没了,饿死鬼还有两个!”树林里,隐隐传来的阴阳怪气的回答。紧跟着,两个猎户打扮的家伙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张秀带着李旭的亲兵走上去,欲搜检对方的身体,却被此人粗鲁地用手推开。来人一边推,一边骂道:“就我这点力气,还能动得了你家校尉大人。让开,让开,让我看看救命恩人是哪个!”
说罢,此人扶住身边树干,努力抬起头,露出李旭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张脸。
“哈,没想到救了我的是你!”此人脸色和嘴唇苍白得如鬼一样,唯有一根舌头,还鲜红地在口中转动。
“我也没想到,救的居然是你!”刹那间,李旭彻底忘记了刘弘基当日的叮嘱,喜怒交加地反击道。
第五章 无家 (二 上)
宇文士及身上最好用的器官便是舌头,风卷残云般舔干净了四碗糊糊,不待刘弘基等人发问,他旋即主动向大伙讲起了远征军的遭遇。
十余日前,在逼得高句丽答应割地求和后,远征军缓缓后退。谁料高句丽人却没有遵守信用的习惯,见隋军撤退,随即沿途骚扰。为了避免被敌军看出粮溃的破绽,大隋兵马结成方阵,且战且走,七月壬寅(二十四)退至萨水河畔。军刚半渡,数十万高句丽人四下杀了上来。此时士卒们已经连续四、五日只靠米粥果腹,早就饿得头晕眼花,哪里还有力气再战。一时间,九路兵马皆溃,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当场战死,其他各军被俘被杀者不计其数。(注1)
高句丽人一击得手后,随即衔尾掩杀。从萨水北岸追到马砦水南岸,一气杀出了三百余里。多亏了王仁恭、李景两位将军勇猛,亲率死士殿后,远征军才避免了覆灭的命运。来时大军建在马砦水上的浮桥早已被高句丽人破坏掉,幸存的将士们以木材和羊皮为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渡过了马砦水
大伙本以为此番得以逃出生天,谁知道前脚刚上岸,东征前留在背后的高句丽各城将士和辽东大小部族就结队杀了过来。一番激战,将最后的几万幸存者也冲了七零八落。如今,九路兵马主帅除了辛世雄可确定战死外,其他各人皆无消息。至于普通士卒,更是死的死,散的散,百中不余其一了。
宇文士及的一番话如兜头冷水,浇灭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之火。众人原本还指望着好歹将三十万大军接出一两万来,此番风险也算没有白冒。如今,非但一万石粮食要浪费掉,大伙能否平安杀回怀远镇去也成了问题。王元通、齐破凝等人火气重,不顾宇文士及就在面前,破口大骂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弄巧害人。李建成、钱九珑等人虽然老成持重,也沮丧得连句安慰话都不想对宇文士及说了。
只有刘弘基还不甘心,上前半步,掰住宇文士及的肩膀问道:“你可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大隋残兵,泊汋寨呢,当初令尊不是与唐公约定在那里接受补给么?”
“残兵,我不大清楚。大伙当时各自奔命,哪还顾得上别人。”宇文士及摇摇头,苦笑着回答,“至于泊汋寨,家父的确派了三千骑兵先行撤退,到泊汋寨迎接军粮。上午我听逃难的弟兄说,那个寨子还在咱们手里。不过被高句丽士卒围了几十层,无粮无援,除非长了翅膀,否则谁也甭想活着出来!”
“我要去救泊汋寨!”刘弘基猛然冒出一句话,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刘大哥,咱们……”李建成看了一眼宇文士及,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外人面前,他不想置疑刘弘基的威信。但护粮军看起来规模庞大,全部将士加在一起却只有八百余。以区区数百之众去招惹高句丽数万大军,其结果和拿肉包子打狗已经不相上下。
“必须有人返回去把远征军战败的消息尽快报告给陛下知晓。泊汋寨被困的弟兄,咱们也不得不救,否则不出三天,他们肯定会被高句丽人尽数屠戮。”刘弘基想了想,尽量简单地向几个主要将领讲述了他的看法。“咱们如果现在就全部撤回,高句丽人四下追杀过来。大伙可能一个也撤不回去。如果一部分人先行撤回,另一部分人今夜杀向泊汋寨,高句丽人就无法弄清咱们的虚实。即便救不出多少弟兄,至少能给先撤退的那部分人争取出一天时间……”
“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没等刘弘基说完,宇文士及冷冷地插了一句。这句话本来并无贬义,从他的舌头上滚落,却分外令人感到刺耳。
“刘某位卑,却不敢忘其职!”刘弘基扫了宇文士及一眼,淡淡地回答。
冷箭射在了石头上,宇文士及什么效果也没见到。他耸了耸肩膀,在硕果仅存的贴身亲兵搀扶下,晃悠着向士兵们中间的粮袋子走去。
李建成望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巴,很是不屑这个家伙的为人。略做迟疑后,低声对刘弘基说道,“既然弘基兄已有对策,小弟愿助弘基兄一臂之力,亲自带兵去解泊汋寨之围。至于宇文家那个废物,就请弘基兄将他护送回怀远去,以便有人亲自向陛下证实此番远征的失败!”
“子固不可前往!”刘弘基摇摇头,拒绝了李建成的好心。
“莫非弘基兄以为我武功骑术皆不如你么?”李建成瞬间冷了脸,装做很不满的模样反问。虽然前进后撤两条路都危险重重,毕竟后撤那支人马生还的几率大些。自己作为唐公的长子,关键时刻无论如何要拿出些过人的勇气来,这样才不会给家族丢脸。
“子固有所不知,后撤的危险并不小于向前解围。如若分兵,则后撤兵马必须带走一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