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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入之功,升三级,赏万户!”巨额的奖赏下没有人不红眼。除了一个姓裴的将军和没有根基的李郎将,其余八个郎将都要争这个首功。裴将军不争功是因为他家世显赫,并且本来就有光禄大夫的封爵在身,犯不着跟小辈们争抢。至于李郎将不争的原因,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无数声名显赫的世家子弟还没轮到,哪有他这个无根无基的新丁现眼的机会?
窄窄的鱼梁道无法容下太多的兵马同时发起攻击,所以经兵部协调,将积极请战的八营勇士分为八个班次,每个班次强攻一天。如果哪个营的攻势坚持不了一整天,则由轮给在其下一位的郎将带兵顶上。
第一天,折冲骁果营在一位出身天水赵氏的郎将带领下,率先攻城。攻势从正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前后三千多名骁果阵亡在鱼梁大道两侧,亦未能将城头上的缺口再增加半分。午夜后,赵姓郎将掩面而哭,承认失败,自缚到中军请罪。皇帝陛下笑而释之,命三军休息,明日再战。
第二天,果毅郎将元纬在强弓硬弩的掩护下,率领麾下士卒负土囊登城,试图在城墙另一侧也堆出一条下城的大道来。将士们忙碌了一整天,精疲力竭,扔进城内的土囊却全被城中的高句丽人用独轮车推走。未及天黑,元纬自认战败,主动致中军请罪。杨广看在已故内史令元寿的面子上,宽恕了他。
抽到第三轮进攻的郎将名字叫虞世则,是现任内史侍郎虞世基的堂兄弟。有了前两位郎将大人的攻城教训,他不敢再轻敌,一面请求主帅以车弩和石炮压制鱼梁大道附近的高句丽军,一面派死士抬着云梯冲上了城头。但云梯的长度无法够到城内的地面,高句丽将城墙附近挖得远比城外低。虞世则无计可施,只好转而攻击城墙上高句丽人垒起的障碍物,经过一日血战,他破坏了十二道栅栏,拆除三堵沙垒,却在傍晚的时候被一枝毒箭射中了面门,当场战死。
没经过严格训练的骁果们在主将战死后慌乱撤退,摔下鱼梁道和被自己人挤下城墙的足有二百多人。
紧接着,第四轮和第五轮进攻亦无功而返回,抱着立功之心而来的骁果们一旦发现功劳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容易捞,士气以极快的速度降了下去。今天,第六轮攻势刚刚发起不到一个时辰,旁边观战的李旭已经预料到进攻的失败。
“咱们不该只进攻这一点。进攻点越单一,对防守方越有利。与其让数十万大军在城下干耗,不如用鱼梁道来吸引守军注意力,派奇兵从别的方向攻城。或者多垒几条鱼梁道来,数个方向同时向城里杀!”李旭低声向自己麾下的几个低级将领嘀咕。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以目前敌我双方士兵的数量差来考虑,最合适的进攻策略是围城而不是强攻。但辽东地区的适合战斗天气实在太短,一旦战火延续到八月之后,突然而降的大雪对中原士兵而言不谛于灭顶之灾。所以,皇帝陛下选择强攻辽东城的战略未必是错,然而强攻的手段却未免过于单一。
“大人说得极是,但不会有人听咱们的!”雄武营别将慕容罗低声回应。他是一个有着近二十年行伍经验的老兵头,自征开皇年间那次征辽之后,就一直在六品左右的军职上徘徊。慕容是个胡姓,祖上杀孽太重,所以这个姓氏素来就不被中原的世家们所接受。而慕容罗本人又和军中显贵宇文家搭不上关系,所以混了近十几年也只是个校尉,还进不了升迁机会较多的天子六军。李旭来雄武骁果营履新之时,一干托关系入营当差的低级将校们试图给新长官下马威。慕容罗因为没有背景,所以不敢参与。结果最后因祸得福,带头闹事的人都被李旭辣手拿下,他和另一位出身相对低微的李安远二人却因为行事低调而得到了升迁。
李旭无奈苦笑,他知道慕容罗说得有道理。虽然挤入大隋武将序列的时间很短,旭子已经感觉到了身边那一堵堵无形的墙。“那走了狗屎运的小子是谁啊,他父亲立过什么大功,祖辈出过什么名士么?”每天早晨去中军应卯的时候,别人的窃窃私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虽然他这个飞将军李广后人的身份货真价实,但如今大隋认可的两个李姓一个是赵郡李家,另一个是垄右李家,与他这上谷李家可以算同宗,却数百年没什么来往。
五品郎将是个“六参官”,每个月只有六次参加朝议的机会。而在每天早晨军中例行点卯时,他们也只能站在武将行列西侧倒数第二的位置。倒数第一的是天子六军中当值校尉站的地方,而那些内府校尉对品级比自己高三级以上的外府将军往往都不屑一顾。
没有人引荐,早晨点卯时李旭很难得到皇帝陛下的关注。由于站的位置太远,他甚至常常听不清皇帝陛下在说些什么。所以,功劳和风头他争不到,出谋划策的事情也轮不到他这小小新晋郎将的头上。
“多路强攻的代价太大,这两天我看过其他各路兵马,都是临时从地方征来的良家子弟。很少有人当过兵,这么高的城墙,对方守将又是个能征惯战的狠角色,冲上去也是送死。况且现在咱们士气这么低,真正肯上前拼命的没几个!”雄武营的长史赵子铭低声给自家主将分析。他是薛世雄将军推荐给旭子的幕僚,人长得像个痨病鬼一般,官场和沙场的经验却都丰富得很。刚到辽东城下的时候,李旭之所以没冒冒失失地去抢着立军令状,就多亏了他和另一个李家推荐来的八品录事谋划。
“其实这样也好,咱们捞不到立功受奖的机会,至少也没什么错误可犯!”五娃子张秀笑呵呵地说道。这小子如今是李旭的侍卫长,虽然麾下人数不多,但级别却是朝廷认可的正六品官。每年有固定俸禄可拿,军中同级的校尉、参军们也都要高看一头。所以他对目前情况满足得很,根本不愿意想更多的事情。
“那可不成,咱们现在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别将慕容罗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骁果营是临时组建的,平定辽东后就得解散。如果咱们没些实际的功劳,就只剩下个官衔,今后很难在内外两府中补到实缺儿。此战之后,那些外府兵士也要大批解甲归田,没地方上任的将佐非常多。除非大人朝中有大靠山,或者肯使钱 ……”
“我尽力想办法!”李旭看了看眼中充满渴望的众人,低声安慰。“每个人都有出人投地的梦,坐在这个位置上,你必须知道底下人需求什么,并尽量别让他们失望……”临履新前,刘弘基的叮嘱还在他耳边回响着。旭子有些忧郁,望着黑漆漆散发着恶臭的辽东城,他毫无办法。
“李将军!”慕容罗突然推了他肩膀一下,低声呼唤。
李旭从远处收回目光,看见几个皇宫侍卫服色的人正大步向自己走来。那些人个个出身高贵,从来不愿意与旭子这样的寒门子弟交往。
“皇上命你火速到中军议事!”当先的一名侍卫冷冷地说道。
“末将遵命!”李旭肃立,抱拳,小声回应。长史赵子铭发出了一声轻咳,侍卫长张秀赶紧带人冲上去,堆起笑脸拉住当先那名侍卫的胳膊。
“几位将军莫急着回去覆命,我们家郎将以前没见过皇上……”张秀献媚地笑着,将一小锭黄灿灿的东西塞入了那名侍卫的手心。
“你家郎将年少有为”领头的侍卫脸上立刻出现了笑容,手攥了攥,凭借对黄白之物的良好直觉得出了对李旭的评价,“其实这很简单,咱们一边慢慢走,我一边给你家郎将讲解讲解……”
第二章 虎雏 (二 中)
中央大帐内的官员很多,见到李旭进门,众人齐齐地侧过了头。审视、猜疑、甚至带着轻蔑的目光令人很不自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旭不由地感到自己的口有些干,心脏也不争气地狂跳个不停。好在来时途中,那几个皇宫侍卫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已经仔细叮嘱过了他所有晋见皇帝时的礼节,旭子才硬着头皮将武将之礼行完,然后长身肃立,等着皇帝陛下的问话。
“朕听说去年大军战败之时,你曾领着三百将士在辽东杀了个来回,可有此事?”皇帝陛下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听上去很是焦躁。
李旭不知道皇上此时怎么又想起了自己去年的功绩,犹豫了一下,决定据实回答:“启奏陛下,去年前往辽东救人的行动,是受唐公李渊大人指派,由鹰扬郎将刘弘基大人带领。末将当时只是刘将军麾下的一名校尉,其实没立下什么功劳!”
“没立下什么功劳,就是说朕不该赏你了?”皇帝陛下似乎正在火头上,说话的语气很是挑剔。
“末将不敢!”李旭吓得又行了个军礼,大声回答。
“哦,能在万马军中杀进杀出的壮士,也有不敢为之事么?”前方传来的声音稍显平和了些,带着些笑意追问。
“末将对着敌军,怕也没用,所以就不怕了。但,但此刻,此刻是……”李旭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结巴,也听见了百官们在窃窃私语。他知道自己又出丑了,想狠狠掐自己一把,耐着大隋皇帝陛下还在身前,只能努力振作精神,把心头的紧张硬压了下去。
“是朕的天威让你害怕么?你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朕有何可怕!”见到李旭额头上已经有汗水开始滚落,御案上那个声音愈发柔和,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命令道。
“末将,末将尊旨!”李旭把心一横,用力抬起头向前望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心里默默念叨着,目光和御案后那个中年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然后又低了低,落在了对方的脸上。
皇帝陛下脸色有些苍白,身子骨明显地瘦了。即使此刻身穿着华丽的锦甲,也掩饰不住他肩膀的单弱。位于他肩膀下的手臂有些软,拳头无力地攥着,几根青黑色的血管,逐一从苍白的皮肤下跳将出来。(注1)
“皇帝陛下老了!”李旭差一点就把这句带着怜悯意味的问候说出口。这不是去年手指辽东、意气风发的那个大隋皇帝陛下。去年那场出乎意料的战败对皇帝陛下打击很重,甚至一下子从他身体上抽走了大半自信。
“朕看上去令你害怕么?李将军
”杨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大隋朝平民出身的将领中最年青的郎将,微笑着追问。
“臣不是怕,臣为陛下天威所惊!”李旭望着杨广,低声回答。当将一颗心横下来后,他的头脑反而变得清醒了许多。典故中的马屁词也很自然的从口中滚了出来。
即使无所畏惧,此刻也必须说三分畏惧。史书上曾记载过钟氏兄弟见主君,一个“汗出如浆”,一个“汗不敢出”的巧妙回答。虽然眼前的皇帝不是晋朝的皇帝,但古往今来,皇帝的喜好应该差不太多。
“嗯,你很好!”杨广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对李旭的回答还算满意。自从登上皇位以来,他破格接见过很多低级官员、武将还有百官的子侄。那些人或者一进门就低头哈腰,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或者故意装出一幅大咧咧无所畏惧的模样,举止失礼。像李旭这般嘴巴上诚惶诚恐,但身体站得笔直的年青人,在位这么多年来,杨广还是第一次遇到。
心中的好奇让杨广的话在不知道不觉中就开始变多,探讨完了自己面相是否凶恶之后,这位圣人皇帝笑着补充:“你不必谦虚,每个人的功劳,朕都记得。每个人犯的过失,朕也都知道。朕听人说在生死关头,你一次次返身救自己的袍泽,可有此事?”
“启奏陛下,末将当时只是不忍心看着同伴战死!”李旭的回答干脆利落。他忽然发现皇帝陛下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息怒无常,至少到目前为止,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陛下和一个普通中年官员没什么太大差别。
“如果去年朕麾下的将军个个像你,朕的三十万精锐就不会尽没于辽东了!”杨广苦笑着摇头,不知道为将军抛下部属独自逃生的行为不满,还是心疼被人割下头颅累塔的三十万老府兵的性命。
听了这话,李旭脑门上刚落下去的汗登时又冒了出来。“末将,末将当时只是蛮性发做,蛮性发做!不知道进退,不识大体!”他即便再自视清高,也不敢踩到所有其他将军头上,只好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
“朕倒是希望我大隋将士多一点这样的蛮性!”杨广一摔袖子,低吼。
“陛下,臣等知罪!”大帐中其他文武同时躬身向皇帝请罪。有人羞愧地把头低了下去,有人却用怨毒地目光扫视了李旭几眼。
“哪来的野小子!居然还有人夸他识大体!”御史大夫裴蕴心里暗骂。今天帐内这名郎将据说是自己的本家黄门侍郎裴矩亲自举荐给皇上的,裴矩一向有识人之名,这次恐怕是着实看走了眼。
正当百官心中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