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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咱们监军,也是豪杰,偏偏摊了那样一个父亲!”素来不太爱惹事的校尉李孟尝也不满意宇文述的作为,低声在旁边插嘴。
闻此言,雄武营众人皆叹。大伙本来和宇文士及相处得甚为不错,此人除了嘴巴尖刻一些外,没有别的什么坏毛病。而手底下的功夫不错,看问题的远见也素来令人佩服。但其家族行事手段实在过于霸道,众人恨屋及乌,不由得不跟他生分。
“宇文述老儿不是个有心胸的主儿,今天被得罪得不轻,怕是今后会找李将军麻烦!”提起宇文世家的做事手段,校尉崔潜压低了嗓音,忧心忡忡地提醒。
“咋地,好几十万双眼睛看到的功劳,他还能再抹了去!”李安远瞪大眼睛反驳。
“他今天既让咱家将军做了首席,自然不会再想着贪咱家将军的功劳。但来护儿老将军几个这么一折腾,反而把咱家将军放到了他的对立面上。这宇文家是军中第一豪门,唉,那右御卫将军张瑾职位高不高,只要宇文述一瞪眼睛,此人连话都说不利落。唉……”崔潜轻轻摇头,边说叹气。这大隋朝的官场,何时是仅凭着功劳就能升迁的。甭说是李旭这样年纪轻轻,资历和根基都甚浅的后起之秀。即便是官场打滚多年的老将军,都不敢稍微得罪宇文述半点儿。今天酒宴上大伙看似出了一口恶气,实际惹来的麻烦却无穷无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这一叹,倒让大伙清醒了许多。众人想想自己多年来的经历,也的确觉得今天的篓子捅得有些大。宇文述虽然不能在军功上做手脚,但他既为大军主帅,其他各方面能下黑手的地方甚多,随便使些招术,恐怕都能让旭子应付上一阵子。
若是大伙不加反抗,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大伙血战所得的功劳全安到自家儿子一人头上,又着实让人无法甘心。况且如果旭子今日不有所表示,将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挨欺负!话又说回来,这种人没别的本事,害人的伎俩天下无双。你得罪了他,就不得不防着他。
大伙议论来议论去,越说越觉得窝火,却偏偏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应对之策来。
“看你们说的,就像天塌下来一般。难道得罪了宇文家族的人,就个个永无出头之日了!”校尉张秀不服,气哼哼问道。
“办法倒是有!”校尉崔潜接过张秀的话茬,郑重地回答。“就看李将军肯不肯做!”
他们这几个人都算雄武营的核心,彼此之间也没太多避讳。听崔潜说有办法让旭子不受宇文述报复,其他几位立刻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催促道:“快说,快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吊人胃口!”
“我觉得宇文老贼替自己的儿子抢功,倒也不是刻意针对咱家将军。”崔潜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向众人解释。
“也对,他们这些豪门大姓,根本没把别人当人看!”李孟尝从马背上直起腰来,恶声恶气地总结。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大姓有大姓的难处!”崔潜的脸色无端地一红,低声分辩。“维持一个家族百年不衰,需要处处小心。轻易不和人结仇,也轻易施人以恩。一旦举荐了旁人,那人定然是自家的嫡系,将来要给予家族十倍甚至百倍回报的。这个规矩谁家也不敢坏,不是刻意打压人才,而是怕坏了规矩后,那些已经被举荐的人觉得前程来得太过容易,不肯用心替恩人的家族卖命。”
“照你这么说,宇文述今天还安了什么好心了?!”李安远听得烦躁,用马鞭指着崔潜质问。
“恐怕是,不过无论他想示恩也好,拉拢也罢。都被来护儿老将军搅黄了!”崔潜抬起头,回答的声音不温不火。
“既然已经把人得罪透了,那你说你有什么办法?!”听崔潜答得如此镇定,李安远不觉气结,沮丧地追问。
“咱大隋朝除了军中显贵外,朝中还有七大姓。彼此互相照应,实力未必比宇文家差。当年虎贲将军罗艺能出头,就是凭借大将军王得提携……”
“退之兄不是劝我投入其他豪门,给人捶背捏腿吧!那和直接投向宇文世家,其中有分别么?”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旭突然转过身来,歪着头追问。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目光却非常明澈。轻轻地扫过来,再次让崔潜涨红了脸。一时间,众人也都陷入了沉默。只听得身外马蹄声的的,急得令人闹心,乱得令人难受。
“我早说过,不是没办法,只是,只是李将军不肯做的。”半晌,崔潜摇摇头,喃喃地回答。
“退之兄好意我心领,但是那样,却让我此生不得痛快!”李旭抬起头,望着半空中刚刚升起的残月,长叹着说道。在来护儿等人向自己敬酒时,他就感觉到了其中一些关翘。但一口恶气出不来,心中毕竟憋得难受。
如今,恶气出也出了,的确应该想想趋吉避凶之道。宇文家拉拢了自己无数次,一次次都没有结果,想必心中已经恼怒至极。
崔潜说的办法,旭子想过,但实在做不到。
如果这是唯一的出路话,他宁愿永远不得升迁。
想到永远不得升迁这个结局,旭子眼前突然出现了几分光明。“也就是做一辈子郎将而已。我当年的志向不过是做个县尉,如今已经是郎将,怎么反而越来越不知道满足了?”
他这样想着,被在烈酒的作用下,放弃的念头在心中越来越强烈。想到放弃,旭子突然发现眼下所有烦恼都迎刃而解。“不过是不得升迁么,大不了丢官罢职而已。回家打猎种田,好过仰人鼻息。反正我现在也有了些积蓄,轻易不会再挨饿!”他扭头看向众人,发现众人都看向自己,有人试图劝告,有人则在醉眼中带着关切和惋惜。
“怕甚,男子汉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低三下四装孙子换来的官职,不如不要!”旭子心头一阵冲动,负气的话脱口而出。
“对,大不了咱们都不干了。看下次宇文老儿有了灾,谁再舍了命救他!”众醉汉先是一愣,接着乱哄哄地回应。
喝了酒的人,本来就气血上头。爽快话一说出来,自是越说越冲动。一时间,大伙都自觉豪气干云。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醉话,有人干脆鞭敲金镫,唱起了军中的俚歌。
“大丈夫,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马鞭落在金镫上,节奏利落而慷慨。
“心中自有沟壑在,天地之间任我行!”慕容罗伸直脖子,仿佛要把多年受到的委屈全部伴着酒气喷到夜空之中。
“手中刀,杯中酒,把酒提刀阵前走”李安远打马赶上慕容罗,拍着对方肩膀唱和。
“醉卧沙场休相笑,百年之后君亦朽!”崔潜摇头,甩去烦乱的心思,挥鞭跟上众人的节拍。
“富与贵,马上取,丈八长槊当作笔……”口中哼着粗鄙无文的俚歌,旭子轻轻地笑了起来,黑暗中,双目越来越明亮。
第五章 归途 (六 下)
人年少时敢喝酒,喝了酒后易冲动,冲动过后就容易不管不顾,口无遮拦。但每当酒醒,尾随冲动结束而来的就是后悔,当然,还有头疼。
头疼,剧烈的头疼。旭子敲敲自己的脑袋,挣扎着从塌上坐起身,帐外的侍卫的亲兵听到屋里的动静,赶紧冲进来伺候。旭子摆摆手,吩咐对方给自己倒了杯冷水,然后让他退了下去。
真的要辞官不做么?旭子感觉有些舍不得。从队正爬到郎将,自己是一刀刀搏出来的。如果挣扎都不挣扎,把所有东西拱手让人未免可惜。但是单枪匹马跟宇文世家纠缠,自己的确又没那份实力。静坐着想了又想,他终于回忆起了临睡前总结的一点思路。
如果投奔一个家族就可以解决眼下麻烦的话,他宁愿投靠李渊,至少对方在一开始,还无偿给予过自己很多恩惠。比起咄咄逼人的宇文述,和现在试图从中捞上一票的其他家族,李渊的形象在他心中更和蔼可亲些,也更容易相处。
校尉崔潜的提议他无法接受。但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提议却让旭子想起了很多隐藏在表面之下的事情。比如自己麾下这帮人的出身、来历,谁跟自己亲近些,谁更自己可以保持着疏远,以及这些人背后站的是谁,代表着哪个家族等。
身边诸将中,崔潜出身博陵崔氏,据说崔家与裴家世代姻亲,同气连枝,因此其背后站的不是现在还兼管兵部的黄门侍郎裴矩,就是御史大夫裴蕴。所以,今夜在他口中才会说出朝廷里有七大世家,势力不亚于宇文述这种军中勋贵的话来。旭子知道崔潜想代替崔家拉拢自己,他也不认为这种举动有太多恶意。宇文家也好,李家、崔家也罢,在这些世家大族眼中,自己就像一匹没拴上络头的马。谁都想冲过来套一个鞍子,谁都想收服自己替他们效力。尽管手段不同,最后的目的却分别不大。
“有崔家的势力做靠山,退之将来会升的很快!”李旭喝了口冷水,压下肠胃的翻滚感觉。长史赵子铭是薛世雄将军赠送的幕僚,背后代表着军中另一伙勋贵。校尉李孟尝和司仓参军秦行师,他两个是唐公李渊派来的人,今后自有一番前途。此外,还有明法参军秦纲,他到底是谁送入雄武营来的?旭子发现自己记得不太清楚了。大伙平素处得过于和气,很少钩心斗角,所以往往容易忘记这些细节。
反复检视,旭子发觉身边诸将没有背景的,或者说真正和自己利益相连的,居然只有慕容罗、李安远、张秀三人!此外,勉强可以算作心腹的就是周大牛、吴俨、王七斤这些被自己从普通士兵一手提拔起来的低级军官了。
这个结果令他哑然失笑。想想自己当了好几个月将军,居然到现在才摸清出了一些大隋官场上的门道!居然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可以依赖的嫡系班底。这让他感到很失落,同时,心里也愈发坚定了要抗争一下的念头。“博一博吧,总不能把雄武营拱手让人”他苦笑着自言自语,即便输了,其实也失去不了太多,因为自己手中有的本钱实在寥寥。
这些想着,旭子心中慢慢整理出一些章程来。首先,他觉得自己需要为失败后弟兄们的出路做打算。慕容罗、李安远二人混了半辈子才爬到从五品,两人都很仗义,如果因为自己的事情拖累得他们丢官,就太不应该了。张秀做了很长时间亲兵校尉,也应该出去历练一下了。至于自己,旭子伸手握了握睡前塞在枕头下金牌,“皇上既然赐给了我这面金牌,别人向强加到我头上罪名,他总不会视而不见吧!”
“皇上不会坐视宇文述胡闹的!”旭子喝干杯子里的冷水,慢慢又躺了下去。临入梦之前,他想起了罗艺,想起了麦铁杖,想起离开家后遇到的很多人。那些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每个人都告诉了他很多做人和处事的道理,每个人的话他都记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早上醒来,铜镜子里明显看到两个黑眼圈。旭子冲自己呲了一下牙,不顾疲劳,抢在到中军应卯之前去找宇文士及。宇文士及这两天显然也没睡安稳,听到亲兵通报,顶这一双黑眼圈迎了出来。二人彼此指点,相视大笑。
“有些事情,我想找士及兄商量一下,不知道士及兄今天早上是否有空。”李旭慢慢收起笑容,询问。
“正巧,我也有些事情需要找你。不如咱们到自己的中军去,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商量!”宇文士及心有灵犀,点点头,回应。
二人又是相视而笑,并肩来到雄武帅帐。按次序落座,互相看了看,却突然又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离去宇文述那里应卯还有一段时间,此刻雄武营的帅帐内外没有其他人,因此显得十分安静。数道的阳光从敞开窗子射进来,照得军帐里亮堂堂的,连空气里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仔细看去,可以见到一些个头极其细微,但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日光中舞动,仿佛阳光明天就会消失般留恋不舍。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只需要把握现在,从不需要为将来做谋划。
“昨天,多谢你!”宇文士及看了会阳光中的尘埃和秋蚋,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该来的终于要来的,躲也躲不过去。连续两天,他已经把一切想得很清楚。
“职责所在,仁人兄大人别客气!”李旭知道该说的话终将要说,摇了摇头,笑着回答。
“不是客气,当时我已经没了主意。而你能当即立断,率军反冲李子雄本阵,的确称得上是应变及时。我已经跟家父把当时情形全说了,他也答应向朝廷为你请功!”宇文士及想了想,遣词用字慢慢开始谨慎。
请功和如实上奏,中间有很大差距。李旭没有让宇文士及失望,略微迟疑了一下,即弄明白其中分别。任何一个主将处在宇文述那个位置上,都不会承认是因为自己大意轻敌差点导致一场溃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