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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抢不夺,他们能快速壮大么?不快速壮大,下一次部落冲突中,倒下的就是他们自己!”铜匠挥动着小锤,节律分明地打在刀坯的表面。星星铁炼出的好钢果然不寻常,从刀坯表面的纹路中,他已经可以预见到,这将是自己半生中最完美的一件作品。眼前这个挥汗如雨的小子也正如一块未经锻打的星星铁般资质优良。只是越如此,他需要经历的人生的磨难可能越多些。因此,多年不关注人间俗务的隐者也起了爱才之心,希望自己的人生经验能帮李旭早日摆脱天地洪炉。
“他们可以向南迁到暖和一点儿的地方,跟中原人学种地,做买卖。修建城墙来保护自己,还可以建学堂,开作坊!”李旭一边卖力抡锤,一边大声反驳。
铜匠师父的话有些道理,如果没有奴隶们日以继夜的劳动,那块星星铁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锻成百炼精钢。但有道理并不意味着道理正确,从部落中失衡的男女人数上来看,就知道战争给苏啜部带来的不仅仅是财物和奴隶。
“狼吃肉,羊吃草。即使神仙也改不了!”铜匠师父横了李旭一眼,连连摇头。小子够犟,像极了年青时的自己。但铜匠并不认为自己年青时的坚持都是必须的,换句话说,他并不认可自己的年青时代。世间冷暖,存在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这是天道,并非人力所能扭转。与其付出努力和心血从一个绝望走向另一个绝望,不如以旁观者的眼光安之、乐之,去追巡飘然天地间的逍遥。
阮籍长醉不醒,所以他活得舒坦自在。嵇康爱恨分明,所以广陵散成为绝响。王家、谢家的院子破败了,刘家、陈家的高楼紧跟着盖起来。改换的只是一个姓氏,里边的回廊、柱子与原来一样。甚至连门口的石兽,望向行人的眼光都没任何分别。(注2)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旭手中的铁锤叮地一声,在刀坯上砸出一溜火花。铜匠师父是追求出尘飘逸的境界,所以不在乎别人顶撞他。以几个月学习刀术的经验,李旭知道自己越是顶撞对方,问道的收获反而越大。
铜匠师父不仅仅精通武术,锻造,兵略,人生经验甚至圣人典籍,几乎所有李旭修习过的,铜匠师父都达道了令人仰望的地步。相处的小半年来,李旭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渴极了的羊羔,拼命吮吸着对方的给养。而铜匠师父就像草原上的月牙湖,你永远看不清它的底部在哪。
“试试?”铜匠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一般看着李旭。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停下小锤,扯过一袋子酒狂灌了几口,接着,把小半袋酒水全部倒到了火上。
水汽嗤地一样腾了起来,接着,蓝色的火苗在炉子中涌动。铜匠不再说话,用铁夹子夹起刀坯,探到蓝焰中。被酒水激起的火苗迅速舔遍整个刀身,暗黑色的刀坯在烟与雾中渐渐模糊,又渐渐明亮。突然,弯刀发出一声嘶鸣,通体闪起耀眼的红光,有无数条细小的火焰,在未成形的刀刃处跳动,流淌。
“你小子有种,比我有种!”铜匠反复在火焰中翻动着刀身,像是评人,又像是评刀。
眼下这个对世务懵懵懂懂的小子还不知道他的到来已经在草原上掀起一股旋风。奚族、霫族、室韦、契丹,周围数个民族都已经被这股旋风卷了进来。至于这股旋风将来会演化成怎样大的风暴,以自己的双眼,已经完全不可预知。
也许命运真的假手此人做什么大事吧。铜匠再次打量了一遍茫然不解的李旭,微笑着想。如果是这样,自己再勉强李旭做什么就有违追寻多年的天道了。他微笑着,把更多的烈酒泼进熔炉。
“你小子有种,比我有种。先去吃块牛肉,缓缓精神。下午咱们爷俩给它定型,开刃。你将来的路未必在草原上,有把好刀防身,活得会更容易些!”
“谢谢师父!”李旭从脚下拎起一个酒袋子,与铜匠手中的酒袋子碰了碰。铜匠师父没有解决自己心中的困惑,他也不再追问。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领悟,经历了半年多人生冷暖的少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西尔族长已经准许自己收留张季和王可望,在他们的帮助下,货栈已经备齐了货物,在商贩们散去后便可开张。有了固定的货栈,部落中零散的物资就可以流动起来。有一个固定的收货方,行商们也会往来苏啜部更频繁。
李旭不仅仅想经营皮货和丝绸,书籍和纸笔的供货已经被他托付给了徐家伙计。他真诚地相信,随着读书、识字,中原人的善良与草原人的热诚会慢慢相融,部落中的血腥味道会慢慢被冲淡。自己虽然不能再读书、应科,却能在草原上推广圣人教化,未必不符合圣人的教诲。
想到这,少年的目光炙烈如火。
“怀着善意害人,往往比恶意更可怕!”铜匠师父敲了敲砧板,将李旭从睡梦中唤醒。
“害人?”少年人明亮的目光如星斗,闪烁着激情与困惑。
注1:古人锻钢技术见《梦溪笔谈》,“但取精铁锻之百余火,每锻称之,一锻一轻,至累锻而斤两不减,则纯钢也,虽百炼不轻矣。此乃铁之精纯者,其色清明,磨宝之,则黯然青且黑,与常铁迥异。”
注2:阮籍、嵇康,是晋朝竹林七贤中最有名的两个,后代隐者的楷模。王、谢两家是有名的望族,南北朝时由盛转衰。刘、陈两家是南朝皇族,后崛起的贵胄。
第五章 猎鹿 (七 上)
带着三分遗憾,七分喜悦,又一轮集市在牧歌中拉开了帷幕。
正如李旭事先所料,蜀锦的价格一路走跌。过于充足的货源和夏日的暖和天气打碎了行商们大捞一票的希望,没人再有机会重演去年李旭和徐大眼创造的发财神话。相反,在开集的第一天,曾经大热的蜀锦基本无人问津。
行商们本钱都不多,一次亏本买卖足以断绝他们继续行走塞上的希望。在关键时刻,苏啜部新开张的‘有间货栈’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用货栈大伙计王可望的话说,好心好到发傻的货栈老板李旭大人答应在散集后以中原价格的双倍买下了行商们手中滞销的“破烂”,并指点了商贩们一条明路,几家合资收购牧人手中的玉器和珠宝。
“这里的玉器和宝石价格偏低,如果你们几家合伙购买,卖到中原大城市去,获利可能不止十倍!”李旭看了看满脸愤怒和绝望的商贩们,低声建议。
“真的?你小子保证没糊弄我们?”几个自觉亏了本的商贩冲上前,梗着脖子问道。同样重量的蜀锦长度不及绸缎的五分之一,抱着发财的希望不远千里而来,最后却只获得了一倍的利,这个结果让人实在无法接受。
那个趁火打劫的缺德兔崽子拣足了便宜又卖好,谁知道他是否‘又’在给大伙设圈套。
“常小二,把你的爪子拿远点!不知好歹的东西,有这么跟大人说话的么?”张三叔大步挡在李旭身前,冲着商贩们怒喝道。在他看来,无论李旭的建议是否正确,他能将商贩手中积压的蜀锦全部高价认购,已经念足了香火之情。如果有人到这个份上还踩着鼻子上脸,一旦苏啜部的武士发起火来维护银狼侍卫的尊严,谁也没面皮在李旭面前给这些贪心的家伙求情。
“真的,我前几天刚和他们交易过。霫族联军刚刚吞并索头奚部,有很多战利品需要处理!”李旭从张三叔背后走出来,友善地向大伙解释。
眼下正是夏季,谁也舍不得大规模屠宰牲口。所以牧人们当然无法提供充足的皮货行商。但刚刚结束了对索头奚部的劫掠,霫族武士手中都略有收藏。特别是像阿思蓝、侯曲利这样在部族中负有声望的勇将,无论是临阵抢掠而来的,还是战后分赃大会上返还的,手中染了血的珍珠宝玉按中原售价都足以买下半支商队。但在霫人眼中,那些东西既不能换粮食果腹又不能用来打兵器,能卖到百十头羊的价钱已经出乎预料之外。
“小,小可无状,请,请李,李大人包涵!”被称作常小二的商贩讪讪唱了一个肥诺,低声赔罪。进接着,又向前蹭了半步,盯着李旭的眼睛问道:“他们换什么,是丝绸,茶叶,还是药材,什么价?跟谁谈?”
“都可以,除了铜钱和银子。价格要看宝石和玉器的成色和年限,具体交易时你们私下商量!不过大伙也别把价钱压得太低,否则下一次再来,买卖就不好做了。”李旭笑了笑,十分肯定地回答。
张三叔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不在乎商贩们的无理。自己的父亲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在商贩的身上,李旭能看到父亲的影子。于李旭眼中看来,这些商贩们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一次行商亏本,就意味着全家都要捱上艰难的半年。坚苦的生活逼迫下,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
他的话音刚落,整支商队立刻炸开了锅。“真的,有这么便宜的事儿?”“真的,旭子,你没糊弄我们么?”人们乱纷纷地追问。张三叔气得连连拍桌子,都无法将众人的声音压制下去。
“你们可以自己试试看。如果一时成交不了,可以把货物放在我的货栈寄卖。我手中叶有些玉器,明天也可以带来给大伙看看!”李旭把手向下压了压,大声允诺。
“多亏了您呢,李大人!”人们兴奋地喊道。大伙在片刻前还在肚子里暗骂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仗势欺人,低价收购他们手中的蜀锦。现在立刻把“小兔崽子”夸成了菩萨,纷纷要求李旭为他们当中人,每谈成一笔交易,他们将心甘情愿让尊贵的李大人抽取一成的佣金。
李旭摇了摇头,笑着从背后把杜尔扯出来推荐给了大伙。只剩下一支胳膊的杜尔对宝石价值的了解远远高过了自己,让他来担任中间人,买方和卖方都不会太吃亏。
接下来数日,杜尔成了整个部落最忙的人。每天从一大早开始,他的嘴巴就没合拢过。既要替霫族武士们评估宝石的可能价值,又要把霫人的要价从牛羊的头数折算成茶叶、药材等部落必需品。还要理解买卖双方的需求,尽量让大伙都得到想要的东西。
部族武士眼中的珍宝,商贩们未必需要。而商贩们的需求,武士们亦未必能理解。特别是在最后一天的交易上,抱着希望前来卖马的牧人们一个个气得满脸通红。让他们感到侮辱的是,这些中原商贩宁可买那些跑不动的劣马,也不买骏马为坐骑。
“我,这匹马可以让你的马先跑一上午!一样的价钱,我把这匹追风驹换给你!”一个牧人怒气冲冲地向商贩喊道。对方怪异的行为让霫族武士们百思不解,还不习惯在交易中占别人便宜的他们宁可把胯下良驹折价出让,也不愿意用劣马欺骗商贩,侮辱自己的尊严。
“我,我不敢骑好马!”商贩擦着额头上的汗,艰难地解释。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谁不知道骏马比劣马值钱。问题是,收购骏马回去,最后能落到自己手中么。
“你不会给他两匹劣马么?驽马跑得虽然慢,但可以用来拉车,吃肉,剥皮……”杜尔扳着手指头,一一列举着劣马的好处。末了,把手指向李旭一指,大声说道:“去年附离大人不就买的是劣马么,可见在中原劣马比良马更有用!”
“是啊,是啊!”商贩们汗流满面地附和。虽然受尽了官府欺压,在外人面前,他们还希望维护一点大隋的脸面,不把老爷们巧取豪夺的勾当说出去。毕竟大家都是中原人……
一个舍脱部的勇士走来,将小孩手臂大的一块羊脂玉塞到杜尔手中。然后,附在他耳边,低声请求道:“我这块玉石,要换一石,不,一石半茶叶!要是能换到,……”
“一石半茶叶,半匹丝绸,要那种薄薄的,软软的那种!”杜尔就地加价,比比划划地用突厥语向商贩们讲道。跟李旭和徐大眼交往半年多,他已经明白苏绸、浙绸和鲁绸的差别。所以尽量在达成交易的同时,保护自己族人的利益。
几个中原商贩核计了一下,把舍脱部勇士需要的茶叶和丝绸凑齐。常小二从杜尔手中接过羊脂玉,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然后从自家的货物中拿出一大块茶砖,放到杜尔身边的皮口袋中当谢礼。
舍脱部勇士看了看多出来的半匹绸缎,高兴地捶了杜尔一个趔趄。“杜尔兄弟,谢谢你帮我。明天我送一头母羊来给你,刚生完崽,刚好挤奶喝!”
“好说,好说!”杜尔笑着回答。艰难地用刀子在身边的羊皮上画上一横,然后刻出舍脱部的印记。
直到晚宴的篝火点燃后,他才哑着嗓子完成了最后一笔交易。身边的十几个皮袋子满满的,装的全是行商们付出的佣金。手中的羊皮纸用刀子画满了横杠,每一个横杠代表着出售了宝石的牧民们许诺下的谢礼。
嘎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