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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干。
第二十七章
白金高考失利,分数刚刚够了大专的线。依浦小提的意思,大专就大专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一个女孩子,学历太高了,将来还不好嫁呢。不想白金班上有个同学亲戚在外地,说是只要交3万块钱,就可以上本科。白金死活要和同学相跟着,去外地读自费的本科。
这个钱到哪里去凑!白金说:“要是你实在无法,我就找我爸爸,听说他离职后开了饭庄,生意还不错。”
浦小提说:“不去。”
白金说:“他是我亲爹,有这个义务!”
浦小提说:“这么多年我都挺过来了,不求他。我有办法。孩子,你既然铁了心要读本科,妈就成全你。收拾东西吧,到了学校以后好好学。别辜负了妈。”
白金见浦小提一脸的悲壮,吓了一大跳,说:“妈,你不是去卖血吧?”
浦小提摸摸女儿的脸,脸是蛋清一般的光滑,说:“就是妈把全身的血都抽干了,也不够你一个学期的花销。妈才不那么傻呢!”
浦小提到了厂里“买断办公室”,说:“谁管买断?我要买断。”
小翻译走过来,他已做了办公室的主任,对浦小提说:“浦师傅,你可要想清楚,一旦办了买断,出了这间屋子的门,您就再也没有固定的工资了,也没有劳保了,也没有公费医疗了,就成了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到那时候,你想回来也回不来了。”
浦小提说:“谢谢你提醒我。我都想过了。会有法子的。我只想知道,买断之后,多长时间我能拿到钱呢?”
小翻译说:“浦师傅,若您急等着用钱。还是先想想别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别买断。”
浦小提说:“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需要的钱不是一个小数字,工友们借不出的。好了,就这样吧。我什么时候来拿钱?”
小翻译劝阻不住,就拿出相关的表格,让浦小提一一填写。说:“你到银行去开一个存折,写上您的名字,存上一块钱。再把存折拿到这里来,一旦手续完成了,我们就把钱打到您的折子上。从此,厂子和您就两清了。”
浦小提说:“谢谢厂里,想的这样周到。我本来还以为是自己拿个书包来装钱,心想回去的时候要是被人劫了就惨了。”
小翻译说:“厂里哪能那样对大家啊,多不安全。这是您一辈子的血汗啊。”
浦小提飞快折身走出了买断办。“一辈子”这个词像一把芥茉抹进了口鼻。在这儿之前,她也说过这个词,可那大多是闹着玩的,这一次,她实实在在地知道,自己的一辈子结束在这里了。
浦小提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没有。眼皮子出奇地干燥,好像沙漠中枯死的树桩。她慢慢地在厂区走过,用眼光抚摸着每一寸土地和上面生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长久不开工,有些地段已经荒芜了。以前的车间所在地,简直是废墟了。她看到新建的车间,庞大的骨架好似搁浅的巨鲸,虽然气势还在,已没了生机。她又走过了幼儿园和食堂,还有劳保库成品库包括她很少去过的废品站……到处是寂寞和荒凉,一个厂子的破败也像一个大家族的衰落,兵败如山倒。
失败的士兵和战场告别。她开始走得很慢很慢,渐渐加快了脚步,最后简直飞奔起来。她不愿让泪水洒下,只有凭借运动,让泪水变成汗水,蒸发在厂区静谧的空气中。
浦小提领回了存折,看着上面的三万零一元,总是不能相信。她到银行去查,是的,那笔钱就在她的账上,一分不少。她当然不怀疑厂里会蒙骗了她,只是无法相信这就是她和厂子的割袍断义。她把那笔钱取了出来,沉甸甸的票子压在手心,她才确切地感知到了分量———自己和厂子永无干系了。
第二十八章
女儿上学走了。浦小提转来转去,10平方米的小屋是如此阔大。晚上,她下意识地给闹钟上弦,手指却突然僵在半空:她再也不用给闹钟上弦,再也不用到厂里上班了。这本是她多少年梦寐以求的悠闲日子,现在却无比空虚。浦小提用半生工龄,换来了孩子的学费和第一年的生活费,但以后呢?浦小提得养活自己和一个女大学生。
浦小提依然拧动闹钟,定到了早上六点。她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己当自己的长工。浦小提睡得还不错,只是根本没等到闹钟响,就猛然警醒了。一想到再也没有工作等着自己去干,禁不住酸楚。必须立刻开始自谋生路。
浦小提打开报纸,这是她头一天特地买下的,细细看来,需要招聘人的单位倒是不少,但都要35岁以下的,她40多岁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年龄。没有任何一个机构需要这个年纪的女人。对学历的要求,天啊,不是大学本科就是研究生,有的干脆就点明了要博士,浦小提连自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甚至理解了女儿对于大本的执迷,是啊,没有学历简直就像没有腿,寸步难行。
浦小提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看到很多小饭馆都贴着招聘女服务员的告示。一家小店,门脸上横七竖八贴着糙树皮,直往下掉锯末碴子,浦小提壮着胆推开了门,心想如此简陋的商家比较容易录用吧。艳装小姐走过来:“几位?”
浦小提说:“一位。”马上觉出不妥,改口道:“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应聘的。”常年在嘈杂的车间工作,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小姐嫌恶地退后。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叼着很短的烟屁股说:“谁来应聘?你?让你姑娘来吧。”
浦小提转身就走。她不死心,又进了一家饭店,这家比上一家的门面要大些,浦小提想可能会正规一些吧。浦小提一口气表达了自己的求职意愿,补充道:“我当过车间领导,还是劳模,我说这个不是摆什么资本,只说明我不怕吃苦。我能刷碗端盘子……”这一家的经理倒还认真,说:“我相信您能干得好。只是我们这里不缺人,您再到别地儿看看吧。”浦小提疑惑道:“窗玻璃上写着招聘服务员,怎么又说不要人了?不要我可以,做人要实在!”
浦小提的高声大嗓引动了食客注意,经理赶紧把浦小提拽到一旁说:“这位大姐不要恼,小点声,别坏了我们的买卖。你说我们不实在,食客还以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这不是败坏我们名声吗!大姐,实话跟您说吧,这个店位置不好,生意不红火,窗玻璃上写的招聘广告,是做给别人看的,聚聚人气,算不得数的。”说着,半推半送把浦小提请出了店铺。浦小提基本上死心塌地了,知道自己胡乱冲撞,一点胜算也没有。
有一位同是下岗女工的姐妹拉浦小提干保险,说是干得好了,一天就能挣一辆桑塔纳。浦小提疑惑:“这是干保险还是抢银行啊?”小姐妹说:“真的。现在正在招人,像你这样有工作经验又当过小头目的人,最受欢迎了。”
浦小提半信半疑,好在这是一家国营机构,一切都很正规。只是除了有限的底薪之外,全看你的业绩如何了。浦小提干了没几天,就发现自己不是干这工作的料。保险是个柔声细气能说会道的活儿,除了专业知识之外,还要有老着脸皮百折不挠的韧劲。浦小提喜欢快刀斩乱麻,喜欢干脆利落明朗爽快。可保险就是个钝刀拉肉的磨蹭活儿,讲究的是苦口婆心无微不至,这都不是浦小提的长项。在把自己的亲戚朋友都发展成客户之后,浦小提的业绩就再无起色。倒是那个以往在车间里三脚揣不出个屁来的小姐妹,干得不错,一头扎下根来,浦小提只有退出。
第二十九章
听说有一家公司招人,年龄文化一律好商量,惟有一条———务必是下岗女工。浦小提得知这一信息,感激得几乎落泪。到了招募地点,是座破败的小楼。浦小提再不敢以貌取人,也不敢挑剔人家的办公条件,只是眼巴巴地问:“分给我什么工作?”
“工作吗,很简单,就是打打电话,推销一种酒。”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嘴里倒是没有酒气只有烟气。
老板把浦小提领到一架电话旁,丢过来一本厚厚的企业名录,说:“这就是你的家伙。跟这上面的企业联络,让他们买咱的酒。”又正色道:“知道穆桂英吗?”浦小提说:“知道。”
“知道佘太君吗?”老板问。
“知道。她们是一家的。佘太君是穆桂英的婆婆。”浦小提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卖酒和古代这一家子有什么关系。
老板意犹未尽,继续说:“知道十二寡妇出征吗?”浦小提说:“知道。”老板说:“知道就好。我看你穿得这样素淡,想必也是个寡妇了。”
浦小提自从离婚之后,还真没有一个外人直言不讳地称她是“寡妇”,愕然不快。冷眼扫去,老板泰然自若地挖着鼻孔,并不觉得这是冒犯。浦小提求知心切,压下不满,回答道:“是。”且听他如何分解。
“这不就得了!”老板高兴地一拍大腿,好像那里趴着一只大蚊子。似乎如果浦小提是个全和人,就是他的大不幸了。“你要把这些都说出来啊!”浦小提愕然:“让我说什么?”老板说:“说你是下岗女工!说你是寡妇,说你有瘫痪在床的老母,说你有品学兼优没钱上学的孩子!怎么苦你就怎么说!你知道兵法上什么最厉害吗?”浦小提目瞪口呆,回答:“不知道……”
“哀兵……懂吗?哀兵必胜!你是一个大大的女哀兵。要向孟姜女学习,孟小姐能哭倒长城800里,你还哭不出一瓶酒?一定要在电话里带出性感的哭腔,平均每隔三句话,就要重复一句———我是下岗女工……我是下岗女工……我是……”老板说得兴起,在破旧的地板革上走来走去,差点没叫卷起来的接缝绊个跟头。浦小提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破的蓝布包,布包里装着瘪瘪的钱包,还有一支圆珠笔,这笔几乎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但浦小提出门的时候总会摸摸笔在不在?如果在,就算齐全了,如果不在,她会找到它。其实,对她一个买断了工龄的女人来说,那支笔有什么用呢?
浦小提缓缓地站起身来,对吞云吐雾的老板说:“我是下岗女工,这不错。可下岗是不卖的,女工也是不卖的。”说完,她慢慢地走出了这座小楼,听到老板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你个臭娘们还挺狂的!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下岗女工多的是!”浦小提本已走远,听到这句话,嗖地转身,腾腾折回来,盯着老板:“你敢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
老板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工居然又杀将回来。按照市井战法,这种时候,她应该装作听不见逃之夭夭是为上策,不想她全不守规则。看她目光发狠,还是不要惹她为好。老板这样想着,叉着腰说:“好话不说二遍,我已经说过了。你听到是你的福气,你没听到,还想再听,我还就不伺候你这一份。”说罢,一口烟朝天吐出,把天花板上的灰串嘘得飘荡。浦小提说:“旧社会有个资本家,也说过类似的话,后来叫工人把脑袋给揪下来了。”说着,浦小提做了一个利索的手势。
老板缄口不言。他不怕浦小提的嘴巴,怕的是浦小提的手。这是个干粗活的女人,手指伤痕累累,指甲毫无光泽,没有丝毫养尊处优的柔嫩和滋润。这女人没准练过九阴白骨爪,可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吃眼前亏。老板兀自抽烟,装聋作哑。
第三十章
浦小提回家后,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场。浦小提从未这么严重地生过病,不发烧,却衰弱已极。头晕目眩耳朵嗡嗡作响,浑身骨节寸断之感。整整10天躺在床上难以行走。当浦小提玉树临风重新出现之后,邻居惊叹道:“你吃了什么减肥药?这么见效?”浦小提怅然一笑,并不解释。
躺在床上,她思前想后,为自己的命运哀伤。眼泪把荞麦皮的枕头浸透了,她就把枕头翻一个个儿,畅畅快快地继续流泪,直到另一面枕头也湿透。她的自尊心在暗夜中被击得粉碎,黎明时分又被眼泪黏合起来。她对自己说,浦小提,怨天尤人没有用,你擅长的翻动金属板操纵生产线,现在不需要了。剩下的本事就是洗衣做饭收拾房子买菜打扫卫生。世上专做这些活的那个岗位,长期的叫做保姆,短期的叫作小时工。你只有这一条路了。靠双手吃饭,你不丢人。
想妥之后,浦小提穿上一套洁净的素布衣服,到保姆市场找活。也许是她气定神闲的态度,再不就是粗糙的双手让人信任,总之她立刻被几家主顾包围了。最后把她抢到手的是个20多岁的小媳妇,活计是照顾病人。
“你到我们家当保姆,那可是福气。单独卧室,管吃管住,洗衣有洗衣机,做饭有煤气灶。干的活就是给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