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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1921–1995)
听过不止一次,人在死时会想起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仿如快速搜画般在脑海掠过,然而我只想起两个人——May与李心儿。
并非因为在我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只有两个,而是仍然活着的,就只有她们两个。
两个令我抱憾,令我放不开的女人。
我看见May与一个女孩坐在睡床上,两人满头是汗,May在哄那个女孩,说只是发噩梦吧,别慌。女孩依偎着她,抬头问她昨天在街上碰见的那个男人是谁?May没开口说话,但我却能听到她的话,像是一种心声什么的传进我的耳中:“那个是你的爸爸。”
然后我看见李心儿,她坐在诊所那张水牛皮卧椅上,喘着气。
大概她也是刚从梦中惊醒,她心神恍惚地站起,东翻西捡地不知在找些什么,口中喃喃自语。
翻了半天,终于在卧椅下捡出一张字条,是我在临走前写给她的字条:“记住我的秘密,再见。”
她把字条放在掌心,贴到胸前,郁郁地抬头闭目。我多么希望能够迎上前紧紧把她拥抱,然而我的灵魂不断往后退,她的影像逐渐被刺眼的白光吞噬。
余下的只有记忆,我怕再过一阵子,连记忆也会被一碗汤冲洗干净……我要好好把她想一遍。
跟她第一次见面是在5个月前,当时我正忙于调查韩琛与沈澄的交易,律政署强制我接受心理治疗,而我的心理医生,就是李心儿。
我不情不愿地到达她位于中环的医务所,按下门铃,没有反应,正要离开,电动门锁“卡”一声打开,我推门走进。
坐在接待处的小姐凝神望着我,我说来看医生,她礼貌地问我有预约吗。我从裤袋掏出律政署发给我的信,小姐像带点惋惜地瞄我一眼,叫我稍候。
那位小姐领我进入Dr。Lee的房间,原来Dr。Lee是个女人。
女人年龄约二十五、六岁,长直发,大眼睛,穿一条杏色的连身裙,身材匀称,小腿修长,给我一种泰然而洁净的感觉。
她站在书架前翻书,回头瞥我一眼,叫我稍等。我随便找一张椅子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一会儿,她把书放回架上,朝我这边走过来,我的心跳竟然在加速。
她从办公桌上捡起一个活页夹:“陈永仁先生,对吗?”
我傻傻地点头。
“请到那边躺下。”说着她伸手指向窗前的一张卧椅。
我坐到那张偌大的水牛皮卧椅上,感到不自然。
“坐就可以了。”我挤出笑容。
她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木无表情:“脱掉鞋子,躺下。”
我无奈照做,这才发觉椅子相当舒服。
“陈先生,我是李心儿医生,我有义务告诉你,你现在接受的心理治疗是由律政署转介的。在未来的六个月,你需要完成一个疗程,完成后我会向法院提交报告,法官会根据我的报告对你作出评估,决定你是否需要接受监禁。”
“什么?监禁?”我激动得坐直身子,“不是看完医生就没事了吗?”
她并没理会我,继续说话:“疗程期间,阁下必须遵照医生,即我的指示,否则律政署有权推翻之前的判决,将阁下直接送入拘留所裁决。”
我差点气炸了肺,霍地站起,背向着李心儿破口大骂:“你奶奶的黄志诚,还说帮我?!”
说罢我才觉得自己的声量不低,稍作考虑,还是决定头也不回,夺门而去。
离开诊所我立即打电话给黄Sir找晦气,却被他反咬了一口。
“你回答我,李医生漂不漂亮?”
“关你屁事!”
“关我屁事?我向律政署推荐医花李心儿给你,你也没一句多谢?Fine!你宁愿坐牢的话,我立刻帮你向律政署撤销治疗,如何?”
黄Sir大动肝火。
我登时语塞,敷衍说:“哎!算了。”
黄Sir不甘被我无理取闹,不放过我:“算什么算?这次你不跟我道歉,我明天就帮你撤销治疗!”
我毫不退让,嚣张地说:“好呀!我坐了牢,看谁帮你盯着韩琛!”
黄Sir略沉吟:“真是佛都有火,陈永仁你得搞清楚,你是警察,你帮的不是我!不想干的,便别干!”说罢,黄Sir大力挂线,我呆了一下。
回想起来,我挂断他的电话是司空见惯,相反他却是首次而已。
我有点内疚,盯着电话良久,想按下重拨键,却又不甘心。
电话在这时响起,我以为是黄Sir,原来是律政署的职员。
“陈永仁先生在吗?”
“我是。”
“我们刚刚收到李心儿医生的电话,说你在接受治疗期间擅自离开,是否真有其事?那你有什么解释?”
第二天下午,我比预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到达医务所。
“李医生,昨天我忘记了跟你说拜拜,你也用不着报警吧,害我差点被警方通缉。”
心儿不瞅我一眼,回身进房,我跟着走。
第三章(2)
她坐到昨天的椅子上,我识趣地躺到卧椅上。
“陈先生,我是李心儿医生,你所接受的心理治疗是由律政署转介的,在未来的五个月内,你将要完成……”心儿板起脸说。
“成了,昨天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耐烦打岔。
“明白的话,便签字。”说着她递上一份文件。
我看也不看便签了。
“陈先生,根据律政署的资料,以及法官对你的评语,我初步怀疑你有严重的暴力倾向,疗程将包括催眠治疗……”
我被吓得直跳:“催眠?”
心儿淡然望我:“没错,你已签了同意书。”
“慢着!我还未看清楚。”
心儿耸耸肩:“你有权拒绝,那么律政署将有权……”
又是律政署,我宣布投降:“好!明白!催眠对吗?来吧!”
心儿喝一口水,也倒了一杯给我:“那我们开始吧。陈先生可否先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例如你的性格,家庭状况……陈先生?陈先生!”
我故意装睡,夸张地打鼾。
心儿气恼:“陈先生,请你合作一点。”
我睁开眼,装模作样:“我还不够合作?你说催眠,我便立即眠过去了,喂,你别太过分喔!”
我以为可以逗她笑,然而她一本正经地望我,像在看一个冥顽不灵的学生,我乖乖闭上嘴巴躺下。
“陈先生,可以告诉我你的家庭背景吗?”
我扬一下眉:“其实我并非姓陈,我是一个私生子,我爸爸是卖白粉的,唔……我就住在制毒工场内,每天放学后要赶回家帮家人包装白粉,十克一包。不知不觉间,我从七岁开始便染上毒瘾……”
我一句真两句假地在大话西游,心儿却十分认真地聆听,不时听得眉头紧皱。
这个女人,真有趣。
治疗每星期进行一次,在第三次见心儿之前,我与黄Sir在一间日本百货公司会面,在婴儿用品部陪他购物。
“韩琛知道你去看心理医生吗?”黄Sir看着手上的吹气摇铃问我。
“嗯,傻强好像跟他提起过。”我叹一口气,“都是你,现在她要催眠我,万一我把身份说了出来,是否从此可以洗手不干?”
他气定神闲:“哎,你想些别的分散注意力,她便拿你没办法。”
“谈何容易?人家李医生是个好人,推搪得多我也不好意思。”
我越说声音越轻,黄Sir凝神望我,像要看透什么:“这么快?”
“说什么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逃避他的目光。
“这么快便爱上了她?”
“发神经!”
轻音乐在室内飘扬,拍子机的钟摆“的答的答”地摇晃,心儿柔声说:“在你眼前是一片宁静的大海……”
我举起手指:“阿李医生呀,这首曲叫什么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Schubert的Symphony6。”
“什么?”
“舒伯特的第六交响曲。”
“啊!舒伯特,是不是贝多芬的朋友来着?”
心儿瞪我:“你看没看见有个大海?”
我赶忙合上眼睛,连连点头。
“你被暖和的海水包围,在湛蓝的海中荡漾,身体没有一点重量,你慢慢张开眼睛,头上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天空和你越来越接近,你是一片云,随风飘浮……”
心儿说得非常投入,半闭着眼,我也被她感染了,有点昏昏欲睡。我感到惊恐,连忙从袋中掏出一片虾饼,大口大口地咬。
咯吱咯吱的声音惊动了她,她再次向我瞪眼:“你干吗?”
我扮作可怜地说:“肚子饿嘛,肚子饿不吃东西很伤胃的。”
心儿被气得鼓起两腮,我放下零食,乖乖闭上眼:“不吃了,你继续。”
她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你是一片云,随风飘浮……”
这时,闹钟声响起,我舒一口气,俯身把放在茶几下的闹钟按停。
“陈先生,你又在干吗?”
我抱着闹钟:“时间到了嘛!我特意买的,免得累你超时,阻你做生意。”说罢,我赶忙套上鞋子,连鞋带也不系便起身走,“李医生,下星期再见!”
好不容易才等到第五次会面,我的心情相当复杂,一方面很想看见她,一方面又怕不知怎么去拒绝她的催眠。
今天,我是有备而来——从早上开始,手下给我电话我一概用没空接听来推却,并吩咐他们全部在3点后再来找我。结果,我从踏进医务所一刻开始,电话便响个不停。
“喂,那几部车你们分清楚,LandCruiser运往珠海,两部平治E… Class运往湛江,搞乱了我宰了你!”
电话刚关上,又再响起:“说好了几部大飞要全新摩打,不要二手!髹粉红色?走私呀,你以为出海滑水?什么?”我回头望双手交叠在胸前的心儿,“李医生,借传真机一用可以吗?”
心儿没有反应,我径自走到传真机前,把号码读出,“什么?E… mailaddress?你说我有没有?慢着,李医生……”
我再回望她,她憋不住恶言相向:“陈先生!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三章(3)
心儿咬牙切齿,我愣怔了,赶紧把手提电话的电源关上,坐到卧椅上:“不好意思,这阵子比较忙……”
心儿深吸一口气,叫自己镇定下来:“陈先生,今天我想和你谈谈你与家人的关系,你说你父亲有三个老婆,你有十六个家姐,那么你与十二家姐……”
这时我腰间的传呼机响起,心儿怒不可遏,双手因过于激动而颤抖,脸上的肌肉也在微微抽搐。
我见状也被吓得紧张兮兮,连声安抚:“李医生,你别太过激动,你听我解释……”
劈啪一声,心儿座椅的一只脚竟然折断了!她整个人摔倒地上。
“哎哟!”她惨声呼叫,我看得心里一抽,宁愿跌的是我。
我搀扶她坐在卧椅上,她的手肘红了一片,我替她按摩,她痛得哇哇大叫。
“不按摩不会散瘀的,你忍耐一下,有没有急救箱?”
“哗,你的急救箱内没有散瘀膏,没有跌打酒,没有驱风油,只有一支无比膏,唉!无比膏……胜过没有。”
“叫了你别激动,你又不听。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买这些又残又旧的家具回来当古董。来!把手给我。”
“不用了。”她一脸倔强。
“来吧,你弄伤了,我多多少少有责任。”我捉住心儿的手,替她涂药膏。
心儿突然坚决地抬头,像忘记了自己的伤势:“律政署的报告怎样写,对我来说没大不了,我是医生,我只是想医好你,假如你认为我帮不了你,你以后不再来也可以,我帮你捏造一份报告也可以……”她忧心忡忡地望我,“有些话我想说了很久……,陈永仁,你连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也不肯对人坦白,难道你不认为自己很有问题吗?”
我凝望心儿,无言以对。
每次与心儿见面都离不开医务所,但有一次,我们终于在别处相遇。
我想这证实了我们有缘,不过,那次的遭遇颇为惊险。
那天我在卡拉OK的士高内百无聊赖,傻强硬要替我用扑克占卜。他说依牌面看,今天我将有重大收获,我追问他是哪一方面的收获,他又答不出来。
一会儿,韩琛从房间走出,瞄了我们一眼,独自上路。我忽发奇想,难道傻强所指的收获与韩琛有关?
我借故说出去买杂志看,见韩琛没有拿车,徒步离去,心里更觉奇怪……结果我跟踪他。
起初我期望揭发他有什么重大秘密,跟着跟着,心态随之改变,我变成希望进一步了解他的为人。
韩琛在街边买了串咖哩鱼蛋,吃得甚有滋味,我忍不住也买了一串来吃,没啥特别。
然后他在水果档要了杯甘荀汁,大口大口地喝,喝完,很有公德心地把纸杯扔进垃圾筒。
在影碟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