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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你,也够难为你的了。可你想过没有,你在这个时刻动摇、退缩,会对同志们的士气有多么大的影响?你又会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于观悚然一惊。
“好好想想吧,晚上睡觉前好好想想吧。”冯小刚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了。
“快睡吧。”丁小鲁对一直愣愣地坐在灯下的于观说。
“睡不着哇。”于观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冯先生这几句话压在心里沉甸甸的。”
“别去想它了,抓紧时间睡吧。”
“我真错了么?”于观问丁小鲁。
“问你自己呀。”丁小鲁说。
“就是这个问题想不通。我觉得自己没错,我确实感到自己很难胜任捧人的工作。不瞒你说,我越来越对自己产生怀疑,我这么做到底有利于谁?工作越顺利,心里越是堵得慌。”
“你没错。”
“可我要没错,那就是冯先生错了。冯先生会错么?真不敢往下想呵……”
八
“不不,我们不能接受您的请求,我认为您这个动机有问题。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是一桩充满艰辛、饱含血泪、需要极大献身精神的事业。”于观没精打采地对个小孩说。
“我就是把这当事业对待的。您想我学习也不好,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连我爸我妈都发愁:这孩子长大能干什么呀?除了嘴甜任嘛不懂。”小孩振振有词。
“你错了,我们这个工作不是嘴甜就能干的。我们也不要没有文化的人。我建议你还是先回学校上学,如果将来有志于作一名吹捧家,大学毕业再来找我们,起码也得是个大专学历。小同学呀小同学,任何工作都需要有科学文化知识,否则你将一事无成。回去吧,好好学习,先学一身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再说其他。你聪明,一看就聪明,除了核物理别的你都一学就会,记住我这话。没准将来艾滋病被你治了也说不定——造福人类吧你就!”
“哟,宝康来了,好久没见,怎么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这后边跟着的是你什么人?嗬,赵老师,更年轻了,大街上遇见我得把您当成您儿子。”马青笑着起身相迎。
“听说你们几个改当吹捧家了?我正到处找人吹我呢,感觉特别需要这个。来吧,好好吹吹我,我还跟过去一样,出高价。你们几个我全包了,别的客就不要接了——多少钱一天呀?”宝康笑着一路握手,大模大样坐下。
“我们不卖。”于观回答。
“先别把话说绝,先问问我能出到多少价。”
“一万两银子一天我们也不卖,一个大子儿不花我们照样笑脸相迎,我们这是为人民服务。”
“哎哟,跟真的似的。”
“没想到我们觉悟这么提高得这么快吧?你以为我们这两年白混呐?赵老师,坐,近来好么?有需要我们效劳的尽管吱声。”于观冷笑,转向赵忠舜。
“没事,就是跟宝康一起来看看你们,都挺好。”
“都挺好就好。前两天我们还念叨呢,老没见赵老师抛头露面,怕是叫外国请去演讲了。”
“怎么着,死活不接待我,对我有意见?”宝康敲桌子。
“不,您需要我们会像对其他客人一样接待您。只要别提钱,提钱伤感情。”于观态度委婉地说。
“我需要!”宝康一扬脸。
“马青、杨重,你们捧一道宝康。”于观起身让开。
“说吧宝康,你想怎么捧?”杨重盯着宝康问。
“怎么刺激怎么来,我要那最肉麻的。”
“赵老师,您好像有什么心事?”于观问赵忠舜。
“没有,心情挺好。”赵忠舜一笑回答。
“不对,您不是闲得没事串门的人,您一向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给自己安排得特充实的人。您甭不好意思,是不是想让我们捧您一道?现成。”
“咱能不能到里屋说去?”赵忠舜探头探脑左顾右盼。
“里屋也有人,您要不想让人听见,咱们就到街上说去。”
“哥们儿,您这学问又长了吧?做一隆鼻术,再把后脑勺那片毛滋起来,活脱爱因斯坦青年时代呀!”马青笑道。
“是,昨儿在街上还有人认错了我呢,喊着‘爱老师’扑过来让我往他胸脯上签名。”宝康大言不惭。
“哎,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给你来了一封信,您知道么?”杨重十分神秘地问宝康。
“听说了,但信我还没收到呢,不知道什么内容,左不过是要给我奖呗。”
“写错地址了,寄我那儿去了。我好奇呀,就拆开看了。信上说他们那帮老头现在特发愁,选来选去就觉得这奖该给您,又怕您瞧不上,拒绝得奖,所以想先跟您商量商量,千万给他们个面子。”
“我还真不一定给我就接着,我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就不能灵活一下么?人家那信上说了,国王王后都盼着您去呢,国宴的菜都炒好放凉好几年了。”杨重很发愁。
“噢,他盼着我去我就去?我怎那么好说话呵?退一万步说我真接了这奖,也得到我们家来颁给我。这事是谁求谁呀?”宝康傲然冷笑。
“宝康,你这人什么都好,就一条:太傲。”马青责备他。
“没错,我真是这样。我也觉得这样特别不好,老让别人觉得巴结都巴结不上。我现在这已经改了不少了,过去,我连我妈都不正眼瞧一下。”宝康痛快地承认。
“我呀,还真有点说不出口,我这想法和我这身分太不般配。”赵忠舜忸怩作态,欲言又止。
“那有什么呀?您就说我吧,还不是口蜜腹剑,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我都没不好意思。”
“你要这么说,那我心里就有底了。”他坦然了一些。
“千万别不好意思赵老师,您的品行高超已经有口皆碑翻不了案了。”
“我吧,从小挺羡慕一种职业,阴差阳错成了现在这样儿。也不是现在这样就不好,但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童年的梦想对人的一生会有多大影响。”
“知道知道,您往下说。”
“嘿嘿,真不好意思。”
“你瞧,赵老师,我就烦您这知识分子气质:羞涩。痛痛快快的,跟我您还藏首遮尾的干吗?您就是说您想当飞贼我对您的印象也一样富丽堂皇。”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我就是想当一回专门夜里逮人的盖世太保!”
“嘿,赵老师,你怎么跟我想的一样呵?”
“你也这么想?”
“没错,穿着黑皮大衣戴着礼帽,夜里十二点以后到人家彬彬有礼地敲门。”
“没错!敲开门进去后照旧彬彬有礼,先道歉再逮人,不忘欣赏一下墙上的油画,恭维几句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干的是肮脏勾当可透着相当高的文化素养。”
“还应该在钢琴上弹一段巴赫的曲子。”
“没错!再跟夫人干上一杯香槟,聊几句毕加索、莫奈。即便是威胁也相当优雅,说着上流社会的法语和那些狗汉奸狗特务区别开来!”
“太对了!什么纺绸褂、水银镜,比皮上衣呢礼帽档次差多了。”
“你觉得这事难办么?”
“一点不难办,几件皮大衣好凑,礼帽我也有路子能借来。”
“可我不想抓一般的中国老百姓,我就想闯入一对外国夫妇家里当不速之客。”
“少数民族行不行?我认识一个乌孜别克人,经常冒充外国人进出友谊商店从来没人敢拦过。”
“像就行,主要是找那感觉。”
“信在哪儿呢?你倒给我拿来瞅瞅呀信是写给我的你干吗扣着不给——拿来拿来!”宝康急了,扑过来搜杨重。
“信是瑞典文,你看不懂,回头我给你翻译出来再给你。”
“我就要看原文,我不懂瑞典文可有人懂英语呀。”
“那也得等我上荣宝斋给你裱了,镶了框子再送来。这信你一定得藏好,否则博物馆肯定会来找你。”
“我不捐,我肯定不捐。我死后这信我孙子就能揣着上索思比拍去了。”
“哎,宝康,我那天看报,报上有两人为你吵架。一个说你是李白,一个说你是杜甫,你自己觉得你是谁呀?”马青问。
“还有比他俩更好的没有?我就是那更好的。”
“两人还争呐,一个说你的作品寿命有一千年,一个说只有九百九十九年,你觉得他们谁说得更准一点?”
“都小瞧我了,我觉得起码不比李后主的寿命短。他也就是一句‘一江春水向东流’,我除了跟他一样愁还有好多哲理呢。不行,我不能跟你们聊了,光聊天把正事都耽搁了。哎,你们谁知道瑞典大使馆的电话号码?”
“查114。”杨重说。
“我用汉语问,他们能告我么?”
“带点口音呵。”
“我觉得他们真不负责任,信寄出那么长时间没有回音也不知道再打个电传查查,怎么就那么相信中国邮政的效率?”
“怎么能这么对待宝康同志?这不是捉弄人么?”于观大怒。
“开玩笑。”杨重分辩。
“什么开玩笑?工作就是工作怎么能开笑?你们开玩笑他当了真,兴冲冲跑到瑞典人那儿肯定挨一顿臊,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你们这是严重违反捧德的行为!”
“宝康那人就欠这个,我们不给他垫砖他也得揪着自个往半空中跳。”
“他是他,你们是你们。我不管顾客是什么操行,但我要求我的工作人员遵守职业道德。你们违反了这点,我就要批评你们!作为一个吹捧家我就要对你们提出更高的要求,怎么能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呢?”
“于观,你别生气。”丁小鲁劝解。
“我不是气,而是难过。捧德问题我再三讲过,现在居然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令人痛心!我的话你们是当耳旁风了。你们觉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比别人聪明伶俐更会绕着弯子骂人是不是?你们知道你们小小得逞的同时你们丧失了什么?你们丧失了做人的善良!”
“别说了于观,你没看他们泪都快垂下来了么?”
“现在哭了,当初不是挺得意的吗?你们能耐,你们走吧,我这儿不需要爱耍小聪明的人!这是一个严肃的工作我不允许用不严肃的态度对待它!”
“我们错了。”杨重说。
“下回不干了。”马青也说。
“给他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于观。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美萍也替他俩求情。
“让他们写检查,深刻认识自己错在哪儿,为什么错,挖一挖思想根子。光承认错了,不认识自己错在哪儿就不可能彻底改正错误,将来一遇机会就有可能重犯。我不是和你们两个过不去,我是痛恨这种行为。这个世界爱和理解太多了么?我们是把爱和关怀传播到人间的使者呵!”
“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生我养我的人民。”马青先哭。
“哭吧,让悔恨的泪水冲刷去你们心灵上的污垢。哭完去向宝康道歉,诚恳地道歉,以博得人家的原谅。”冯小刚在一边轻声道。
“哎哎,哭完我们就去。”马青眼睛湿漉漉地连连点头。
于观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对大家说:
“同志们,通过杨重马青这次所犯的错误,我们大家也要汲取教训。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不能搀杂个人感情,不能凭个人的喜好对待顾客。可能有一些不理解我们工作的人会讽刺、挖苦乃至侮辱我们,大家一定要正确对待。要知道我们工作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一点:把别人的欢乐建筑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我说的对么冯先生?”
“你精辟地概括了我想说却一直没能表达清楚的思想。”冯先生庄严地点头称是。
九
早晨,大雨瓢泼,屋里昏暗得如同黄昏,一声炸雷,闪电贯穿长空。正在昏睡的于观蓦地惊醒,惊恐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又沉沉睡去,他的脸上布满倦容。
屋外,丁小鲁站在房檐下看雨。刘美萍打着伞踩水而来。
“于观睡了么?”她问丁小鲁。
“刚睡下。”丁小鲁轻声说,“咳了一夜,早晨我给他吃了两片安眠药。”
“谢天谢地,终于睡了。”刘美萍虔诚地胸前划十字,“老天保佑他多睡会儿吧。”
丁小鲁瞅着她笑,“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一套了?”
刘美萍不好意思地笑,“病急乱投医。”
马青、杨重合撑着一把伞嘻嘻哈哈一路跑着□〖字形左足右堂〗水过来。马青大声问:
“于观起来没有?”
“嘘,小声点,刚睡下。”丁小鲁手按唇道。
“可我们有急事找他。”杨重说。
“天塌得下来么?天塌不下来过两小时你们再进去。”丁小鲁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他太累了。”
于观在床上沉沉昏睡,睡得十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