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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们对这些差不多司空见惯,有时候抓两个打手到院子里教训一番,也管不了下一回。他们甚至问不出什么结果。不光是打赢了的不会说,挨打的也绝对嘴紧,总是露出一脸茫然,与囚友们面面相觑,好像这里一片祥和太平,没有什么事值得政府操心。至于他们嘴边的血污,肯定都是自己“摔伤的”或者“碰伤的”,不值一提。
世界上有很多动物园。但这里是人的动物园,是人们恢复利爪、尖牙、尾巴以及将要浑身长毛的地方,是人们把拳头和牙齿当作真理的地方。你不服气吗?还想来点喷上了香水的什么人格呀、尊严呀、民主呀、法制吗?还想象抹了胭脂口红的少先队员那样来呼唤爱心与和平吗?拉倒吧。我在一本书上读过:猴子有猴王,蜜蜂有蜂王,鱼群里也有头鱼,没有平等可言。特别有意思的是,头鱼大多数是残疾,不是身经百战伤痕累累,就是有点神经分裂症或者更年期综合征,因此特别顽强和凶猛。养鱼人知道这一点。他们通常会故意把某条鱼搞残疾,这样它就可能成为头鱼了,才能使鱼群得到秩序和安定。没有头鱼的鱼群只是苟活一时的零食。
我们的头鱼也是残废。我看过他接到的起诉书,给他写过上诉材料,知道他刚满二十岁,可说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头,照说只合适在街上卖卖报纸,擦擦皮鞋,扛一瓶矿泉水爬上高楼,是赚点小钱的那种人。但他居然当过大街上的菜刀队队长,在南门口到新新商厦一带颇有名气,断过两根肋骨,背上有三四条刀伤,可说是已身经百战。这一次入狱的事端,就是一刀捅进人家的胸脯,只因为刀子被骨头卡住了,实在拔不出来,才没有再捅一刀,留下了对方一条性命。
不过,从我认识他起,我倒没见他在仓里动过手,大概他人小威大,一般用不着自己亲力亲为。我曾经好奇他的威从何来,老少犯人们也说不大清楚,甚至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这样说吧,他敢于在枪口之前与警察叫板,言人之不敢言,为人之不敢为,就是一种大威。他可以把图钉尖朝上,然后一巴掌把图钉拍进自己的手心,也是一种血淋淋的威。他还可以与人打赌,一口气吃下两袋味精,吃得嘴唇都乌了,两眼发直,全身有一种触电后的痉孪,脑袋不由自主地朝两边甩,那当然更是一种疯狂的威。
他还吃过一斤生猪肉。据说他喂养过大狼狗,给大狼狗喂生肉,发现吃生肉的狗最勇猛,最凶悍,自己也就跟着吃。
凭着这一切,小斜眼在监仓里咳嗽一声,就享有至尊的地位和无边的权力。不仅早上有人替他打水和挤牙膏,不仅晚上有人替他铺床,他喊一声“电扇”,就有人给他大摇蒲扇,他喊一声“收音机”,我就得放下手里的所有事情,赶紧给他开机和选台——虽然少了一颗门牙,还得给他播放出各种男声和女声,高声和低声,再加上前奏和过门的各种音乐,包括沙锤、钢鼓、长号以及萨克斯,全都行云流水上天入地并且闪耀着伟大时代的光辉。我捏住一只鼻孔大摇手掌,摇出的二胡颤音,自己也觉得十分动听。
“我也见过苏什么,苏芮吧?”他淡淡一笑,“那次我在广州同几个弟兄扯扑克,咣咣咣,把他们打得两眼黑,一个个滚到桌子下面。听说有苏芮的演唱会,我召了一部的士直奔越秀公园。我到那里发现没有票了,咔嚓,老子给门卫一个眼色,刷,两张纸往他口袋里一塞……”
我发现他描述往事时,一高兴起来,最喜欢用像声词,就像语言里夹进一些打击乐。比如递眼色是“咔嚓”一声的,塞钱是“啪”的一声的,还有灯光亮了是“咣当”一声的。他的开心事都是铁罐子木桶子,在脑子里碰撞出一路的声响。我相信,他的偶像一定更是热闹无比。刘欢是大胖子,出场想必是轰隆一下。程琳是矮瘦的小精灵,出场想必是吱溜一下。费翔英俊潇洒,目光肯定锐利得刷刷刷。邓丽君小甜妹的脚步呢,必是咿呀咿呀在心窝子里揉。
“你一嘴的打击乐!”
“什么打击乐?”他睁大眼。
“你也就是递个眼色,咔嚓一下做什么?”
“我咔嚓了吗?”
“你刚说的,自己就忘了?”
“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要是有个录音机,啪啪啪,全给你录下来!”
事后一惊,我也学会了“啪啪啪”。这真是没办法,同他一起混久了,我脑子里也多了些莫明其妙的动静。
他虚心地向我学习唱音阶,识简谱,还记下了很多歌词,记在两个笔记本上。笔记本花花绿绿,一些歌星头像的剪贴,来自破报纸旧杂志。一些用彩笔描出来的山水、花朵、青松翠柏什么的,装点着各种歌词。其中大部分是流行歌,无非是爱情啊泪水啊小雨啊花朵啊昨天啊黄昏啊孤独啊,粉红得厉害。他的错别字太多,总是让人连读带猜,硬着头皮看甲骨文。
但他的五音不全一次次让我失望,糟践艺术的恶习更让我经常气愤。《恰似你的温柔》在他嘴里恶声恶气,无疑成了掐死你的温柔。《酒干徜卖无》开头两句本来是:“多么熟悉的声音,伴我走过了多少风和雨……”但他心里一邪,常常唱成“多么恐怖的声音,陪我多少次抽脚筋……”还有一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里面有两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他一高兴就唱成“我们坐在高高的骨灰缸边,听妈妈讲那锅里的烧饼……”
他有时还强迫大家一起来糟践艺术。有一个福建籍的老光头,把任何歌曲都当安眠曲,谷堆旁也好骨灰缸也好,他一听就呼呼入睡,放出尖锐的鼾声,使歌手觉得大煞风景。
黎头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看他上厕所就脚下使绊子,有一次还借口那家伙把“馒头”发音为“慢猴”,对闽南方言勃然大怒,说这老货进仓两个月了还不会普通话,简直不是个人,命手下人煽他两耳光。
“到底是馒头还慢猴?你说!”小斜眼揪住对方的耳朵。
“馒头,馒头!”
“再说一遍。”
“馒头!”
黎头这才松手。
说实话,这里不是播音室,普通话是不是那么重要,不是没有疑问的,何况黎头自己的京腔也是狗屎团子。但大家敢怒不敢言,身处牢头的淫威之下,折磨着自己口腔舌头,还是尽力挤压出一句句中国外语,反而让人没法懂。同样道理,监仓也不是军营,把口杯放成一条线,毛巾挂成一条线,棉毯折得四方四正有棱有角,这些黎头立下的规矩也十分可笑。他一时心血来潮,是不是要把我们统统培养成纪律严明的特种部队?是不是要争创模范卫生单位?我后来也蹲过别的仓,当劳动仔还到过其他仓干过活。我发现好些仓一点组织纪律也没有,犯人们吃饭分成三国四方的这一“锅”那一“锅”,有了纠纷时找不到联合国,找不到维和部队,一口饭都吃不安稳。仓里更没有卫生执法和语音学执法,经常乱得像狗窝猪圈。这样一比,9号仓虽然也是奴隶社会,但至少是个比较整洁有序的奴隶社会。我对此似乎不应有什么怨言。
因为会嚎春的关系,黎头对我比较器重,有时赏我一支烟,或者一个没吸完的烟头,让我止止瘾。他经常对我没头没脑傻笑一下,没有什么下文。见我胡子长了,觉得我不讲卫生,面容很不艺术,拿来一个牙膏皮做成的胡夹子,定要为我夹胡子。他不知为什么对夹胡子有极大兴趣,曾经在很多人脸上从事过这种手术,并且享受了充分的快感,因此决不会放过
我这个工件。但他哪里是夹,分明是扯,是揪,是野蛮施工,夹得我的两腮一阵阵麻辣烫,实在痛苦难当。但再痛这也是领导的关怀嘛,再痛也比挨打要强嘛,我只能忍着,说他夹得好。
他有时也要我给他夹,指导我操作牙膏皮的技术。
夜晚太漫长,仓里有时会举办晚会。他在这时候总是把我叫他身边坐下,权当是他的艺术参谋长,行使评审节目的大权。其实这些节目都算不上什么,除了唱唱歌和讲讲笑话,剩下的就是瞎胡闹。一个叫“老猫婆”的走走猫步;一个叫“唐老鸭”的学学鸭叫;一个叫“老鼠”的就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在旁人的膝盖下或胯下“打地洞”;一个叫“雄鱼头”的没什么好表演,就在地上翻斤斗,嘴里胡乱吼上一通,听上去不像是雄鱼倒像是林子里的狗熊……这些动物的名字都是黎头派定的。他觉得张某某胡某某盛某某这些名字太复杂,叫起来也没意思,不如一律简化为动物,或者简化成“收音机”、“电扇”、“楼梯”一类工具,世界就简单得多了。他觉得世界上有动物的名字和工具的名字,就足够了。
如果节目出尽时间还早,他就要大家摔跤打架。
锻炼身体,保卫祖国!
锻炼身体,建设祖国!
动物们和工具们高喊口号,各就各位,摩拳擦掌,一边嚎叫一边厮咬和扑打——这就是9号仓以武会友的每月擂台。黎头一高兴,召集我这样的评委,评出一等奖、二等奖、入围奖什么的,相应地奖出饼干或者香烟。说实话,有了这种物质刺激,没有哪个不会眼睛红红地发起猛攻。
这一天我们疯过头了,只顾着跺脚和鼓掌,没注意牢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更没有注意鬼子偷偷进了村。当时我们取笑一个败下擂台的麻子,正在大声背诵一首骂麻子的民谣:筛,天牌,风篮盖,雨打沙台,虫子蛀白菜,石榴皮翻过来,长街烂泥走钉鞋,满天星斗无云遮盖……我突然看见坐在对面的几个人空张着嘴,一脸的表情凝固,领悟到我身后发生了什么。
回头一看,是车管教那一张阴沉沉的脸,上面也有两三颗阴麻子。
要死,今天怎么这么巧!
“念啊,怎么不念了?”他笑着问大家。
我们不敢吭声。
“普通话说得比我还标准嘛!朗诵得很整齐嘛!”
有人急忙献上两个苹果,想讨好或者通融一下。“报告政府,我们是笑邱麻子,绝对只笑他一个人。我们对您是无限尊敬和无限热爱的,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同政府作对。我们觉得政府今天好靓丽,好光彩……”
这真是越描越黑,揭疤抹盐,气得车管教一脸通红,啪的一下打掉苹果。“聚众喧哗,违犯监规。说,谁带的头?”他把我们的脸一张张看过去,指着我们的电棒一直在颤抖。“好吧,你们不说,你们有种,给老子玩邪的。把这里当成了渣滓洞和白公馆?想玩一盘宁死不屈永不变节是吧?要迎接解放绣红旗是吧?嗯,想得好,很好。只是都没睡醒。”
他长着一个小脑袋,两只招风耳,一看就是个机灵人。老犯人都说他平时惩罚人的方式花样百出,一只蚊子专咬你身上肉少骨多的地方,一根刺专扎你的指甲缝。这一次,他没有罚我们到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暴晒,没有罚我们去跪瓦片渣子,只是用电棒逼着我们继续“玩游戏”。玩法当然要改一改:围坐一圈,击鼓传花一样打耳光,算是互相醒脑,集体受教,不用他来动手。
“不打不成人啊。”他语重心长地说。
大家对新玩法不是很适应。一耳光打给下方,下方本能地跳起来反击,耳光就没法往下传,整个规矩就乱了。只是经车管教教练,大家才慢慢克服本能,眨眨眼,想一想,弄明白自己出手的方向。这样,一阵噼噼啪啪下来,我们总算把耳光传得很顺利,但人已经晕了一半。在他叫停之后,我几乎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听到最可怕的一句:再玩!
又是几轮传递,耳光扇得大家头昏眼花,渐渐有点看不清人了。天旋地转之中,我觉得旁边有个家伙的上身与下身已经错位,另一个家伙的脸则窄成了一条线,黎头则在一个劲冲着我笑,身子一张纸片似的在风中飘摇。我肯定也是傻了,大祸可能就是这一刻铸成的。
不知什么时候,锁门的声音清清晰晰地传来,意味着车管教走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扑通一声来了个狗啃泥。
“你这个臭杂种没王法了!”我听到了黎头在大叫。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骂我。我后来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我坐在他上方,耳光都扇在他脸上,早已使他怒不可遏。一不留神就把他打重了,更使他狂怒无比。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是受害者啊,被我的上方打得更重,左脸早成了热面包。我那一刻只惦记着身后晃悠着的电棒,哪里还管得住自己出手的轻重?
他揉着自己的腮,狠狠地啐了我一口。动物们和工具们立即遵令上前,一张棉毯蒙住了我,对我来了一通黑打。这些王八蛋落井下石,冤不找头债不找主,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