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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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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各个仓的关系都搞得不错。我悦耳的口哨或哼唱,常常激起这个仓或那个仓里的掌声。
  女仓的人越来越少了。自从上面对肃娼有了新要求,一两个避孕套已经不能成为证据,定案难度大大提高,警察们就不大往这里送女人了。待这里的女仓空空荡荡,由八个减到两个,男犯们的字条也就大大减少。监区也冷清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点,男犯们更加容易焦躁不安,一个个炸药包碰上火星就炸。一个四川佬,不过是两个月无人探视,就绝望得轻生自杀,吞下了铁钉,痛得自己满地打滚。管教把他抬到伙房,让我们找来一些韭菜,用开水烫软了,再用筷子撬开了他的嘴巴,把一缕缕韭菜塞到他的嘴里去,忙得我们大汗淋淋,后来还一直苦守着他的肛门,看韭菜能不能裹住钉子从那里排出。还有一次,不过是打扑克时输赢几张纸片,一种硬壳纸剪出来的假光洋,几个犯人居然争执不已,继而大打出手,把全仓人拖进了一场恶斗,打得五个人骨折或脱臼,又一次让医生和我们忙得喘大气。
  9号仓的越逃是不是也与此有关,也不得而知。我一直没有察觉到任何先兆,从未在黎头眼里发现过异常。据说有一家伙去预审室受审,偷偷从谈话室的窗台下拧下一支风钩,带回了仓里,小斜眼就用它来挑剔砖缝。几天下来,果真挖掉了一口砖。无奈的是,砖那边是厚厚的混凝土,铁一样硬,实在挖不动,他们只得悻悻地罢手。他们不甘心,后来细细考察监仓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发现仓里的三道裂缝中,有一条最有价值:监视窗的窗框有些吱吱的松动,是个最可能利用的破绽。他们把床单撕成布条,再搓成布绳,绳的一头锁紧窗框,另
  一头由弟兄们轮番上阵,进行冲击式的拉扯,忙活了三四天,终于靠着水滴石穿的精神,拉开了窗座部位的一条长长的裂缝。看来只需要再加一把力,整个窗框就要连根拔起,轰隆一声垮塌下来,自由与清新之风就要从缺口一涌而入。
  他们喜出望外,暂时不再拉了,让窗框悄悄回位,让墙缝重新合拢,看上去不大明显。为了遮人耳目,他们每天还在那里挂一件衣服,好像是晾晒,其实是掩盖现场,让警察看不出什么。
  他们现在需要等到一个合适的行动时机,需要更多的观察和准备。说来也怪,那一段我去过9号,收垃圾和喷药水什么的,从没有注意窗上那件晾晒着的衣服。管教们也去那里检查卫生评比先进,早晚还各有一次人头清点,但也没人注意到窗上那件衣服。
  隔壁8号仓的闹事险些坏了他们的大计。8号仓的犯人馋肉,指责所里的伙食近来油水太少,一个星期两次吃肉也都是吃些肥肉片,一点都不爽。他们在八一建军节那天突然闹事,强烈要求纪念建军节,说七一党的生日那天加过肉的,为何建军节就不能加肉呢?难道看守所要大家爱党不爱军不成?……他们觉得这一吃肉的理由理直气壮,大义凛然,气吞山河,于是表现出对人民军队的无限深情,还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支口红笔,在每个人的额头画出一个大大的红五星。热烈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节!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坚决抗议看守所不准我们庆祝建军节!决不容许任何人贬低和丑化中国人民解放军!决不容许任何人对抗我伟大的钢铁长城!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人民军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他们把能想出来的口号都想出来了,吼得慷慨激昂,甚至有点悲愤和悲壮,好像他们的拥军之心受到了可耻的践踏,好像他们突然都成了威武不屈的英雄战士,身上还带着弹片,脚上还缠了绷带,刚刚经历二万五千里长征或国内战争三大战役,刚刚从英雄的火线上撤下来,一回到后方竟被几个小管教无端欺压。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
  8号仓这么一闹,其他仓的犯人也心领神会,脚踏祖国大地和肩负人民希望的雄壮军歌立即激荡整个监区,只是唱得比较乱。记不住歌词的时候,有些人把“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当成全部歌词,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一直唱到“向呀么向太阳”才住嘴。警察们如临大敌,荷枪实弹全面警戒,但他们冲着炸了锅的军歌有点犹豫,大概觉得唱乱了的军歌也是军歌,冲着军歌下手是不是有点不妥?
  结果,伙房里给大家加了肉,算是大事化小。但警察们咽不下这口气,为了修理一下8号仓,车管教带着人对这个仓来了次突然搜查。他们想找点把柄,比如找到香烟一类违禁品,借机严惩闹事者,让他们知道人民军队是不好当的,吃进去的冤枉肉是要吐出来的。
  不料这一搜,竟搜出了半条锯片,吓出警察们一身冷汗。要知道,锯片不是一般的违禁品,足以威胁到镣铐、铁锁以及窗户的铁栏,足以造成重大的越逃事故,进而砸掉好多警察的饭碗!全体警察紧急行动起来,不仅严查锯片的来源,而且对其他各仓也一一大搜查,消灭任何可能存在的隐患。他们简直是挖地三尺,把棉毯草席掀个底朝天,把每一条墙缝和每一个衣角都不放过,连瓦片石块鞋带裤带一类也统统收走。
  照理说,小斜眼他们很难逃过这一劫。奇怪的是,他们似乎有准确的预感,那支风钩不翼而飞,那块脱落的砖头复位如旧,挂在窗口的衣衫摘下来了,但墙缝被饭粒填充和粘合,居然骗过了警察的眼睛。他们只是损失了几块瓷片,损失了一副纸团与饭粒捏成的麻将,还有黎头的两个大歌本——警察对他一直不放心,觉得他的东西无不可疑,无不散发出毒气。
  时间到了农历七月半这一天。七月半,鬼门开,家家户户都接鬼祭祖,尤其是车管教这种农村来的人,午后都请假回家去了。看守所特别安静清冷,只有墙根的蟋蟀叫一声没一声。
  晚上十二点左右,监区里传来沉闷的轰隆一声,但混在附近人家接鬼祭祖的一串鞭炮声里,几乎没有人听到。这天是冯姐值夜班,顺便在管教队办公室里写份材料。她上厕所的时候,路过监区大铁门,眼角的余光里有几个人影晃动,但没怎么引起她的注意。直到她走出了十多步,才觉出有点不对劲:今晚既没有提人问话,也没有劳动仔打扫卫生,院子里怎么会有那些人影?她大惊失色,跑回大门一看,天——果然是一伙犯人出了窝!
  事后有人说,如果冯姐处事冷静一些,就不会吃那么大的亏。她当时明知警力不够,又不知对手的底细,第一件事应该是检查监区大门,确保大门已经上锁;第二件事就是赶紧检查管理区大门,确保这道门也上锁。有了这“回”字形的两道高墙固若金汤,再拉响警报,打出电话,急调警力前来增援,事情就糟不到哪里去。但她偏偏忘了这些,似乎是急昏了头,连电棒都没有操一支,打开监区大门就冲了进去。一个女流竟想弹压住一群暴徒,还能不被人家活活包了饺子?
  事后人们还说,如果不是另一个值班管教头脑冷静,赶紧把监区大门重新锁住,暴徒们就完全可能从大门一涌而出,可能迅速控制管理区的电话、警报器、各种钥匙、还有武器和管理区那最后一道大门。事情若到那一步,一切就不可收拾了!
  冯姐赤手空拳对付二三十个犯人,完全没有胜利的可能,就算是带了枪,也根本没法阻挡越逃者的滚滚洪流。几个对她怀恨在心的强奸犯,一见到她,冤家路窄,几个回合的格斗
  下来,靠着人多势众,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加上砖块重重一击,把她当场拍昏倒地。大门外的同事看见她一头鲜血倒下去,急得跳脚,但顾及到敌众我寡,不可能开门去救她。
  枪声响了,但手枪火力小,射程也不够,不过是放几声闷屁。从大门外射击,又被值班室和医务室挡去了一大片空间,对越逃者不构成什么威胁。
  警报器也响了,响出了监仓的一片骚动。每个窗口都冒出人头,贴在栏杆后面,显得兴奋不已。“找钥匙!找钥匙!要跑兄弟们一起跑啊!”有人这样央求。“快去抱棉被来!没有棉被如何爬得过电网?”有人这样指导。当然也有人表示忧虑,说9号仓的蠢鳖活得不耐烦了,今天硬要鸡蛋碰石头。
  越逃看来是有充分计划的。小斜眼首先带人占领了监区内的值班室,大概是想找钥匙,打开所有的仓门。一旦发现没有钥匙,他们就操起椅子,把电路总闸和配电箱砸得稀烂,监区的电灯全部熄灭,顿时黑寂寂的一片。他们的计划也有漏洞,比如监区的电灯虽然灭了,但监区外有另一个电路系统,依然完好无损,使警报器还在响,岗亭上的探照灯还在扫射,高墙上的电网也还通着电。有一个犯人被电网打出一声惨叫,掉下了人梯。另外的犯人抱来棉被和值班室的化纤窗帘,把它们递上墙,隔开电网。他们眼看就要爬过高墙,但被岗亭射来的一梭子子弹,吓得又缩了回去。小斜眼较有经验,从值班室拆下一个蚊帐架子,撑起一件衣服,不断冒出墙头招摇,吸引着岗亭射来的子弹。岗亭上的武警果然中计。他们没料到今晚上出事,没有准备足够的子弹,加上一紧张,手指一颤,一夹子弹就嘟嘟嘟嘟打光了,甚至都打到天上去了,几个弹夹很快就成了空夹。他们在岗亭里急得团团转,只能眼看着犯人们一个个越过高墙。
  就在犯人们哇哇哇地欢呼的时候,就在第二道高墙也要被人梯突破的时候,谢天谢地,远远的警车呼啸,增援警力终于来到了。指挥官用电喇叭指挥行动,敦促越逃者投降。管理区和监区的两道大门都被打开,黑压压的武警和警察一涌而入,潮水般扑向每一个角落。手电光柱交叉横扫,刺刀寒光闪闪,所到之处都有越逃犯人的鬼哭狼嚎。人梯最下面的一个犯人被电棒击中了,身子一折,上面的两个就呼啦啦栽下墙来。还有两个犯人刚用破布条结成一根新绳,一见阵势不对,立刻高高举起双手。
  “报告政府,我是被迫的……”
  “报告政府,我不跟着跑就会被打死的……”
  “报告政府,我刚才没有跑,一直坐在院子里等你们。我现在告诉你们,他们往哪里跑了……”
  犯人们在刺刀面前都吓得变了声,知道这次祸闯大了,一个个急着开脱自己,做出无辜羔羊的可怜模样,或者里应外合喜迎救兵的激动姿态。
  管教们把他们集中起来,在院子里排成一线,抱着头蹲下。人数已经清点过了:除了三个受重伤,三十八个犯人还差八个。
  管教们再次惊慌失色,去清查9号仓,清查了其他监仓的门锁,清查管理区的每一个房间,查得大家一个个声音发颤:他们难道插翅飞了不成?他们不是没有爬过外墙吗?
  所长突然一拍脑袋:“我知道了!”带着大家往厕所跑,在厕所后面找到一个废水池。池边果然有踩倒的青草,池里果然也有刚刚泛起的一层泡沫,旁边是一个洞开的污水管。
  他们冲出看守所,来到墙外的野地,在离高墙大约一百多米的地方,找到了一堆废石料。大家确定位置以后,把石料搬开,暴露出下面一个沉沙井的水泥盖。水泥盖再打开,手电筒一照,下面果然有两只闪动的眼睛。
  出来!出来!统统出来!警察们大喝。
  不要开枪……里面好像有人声。
  两只眼睛出来了,又有两只眼睛出来了,又有两只眼睛出来了……一共八对眼睛爬出了井口,一对也不少。他们眼睛以外的一切部位都是粪泥,黑糊糊的看不清楚,而且恶臭扑鼻。
  这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事后听人说,几天前有个农民在这里拆房子,拆下了一些石料,临时堆放在路边,刚好压住了看守所的这个沉沙井盖。就凭这个极为偶然的堆放,越逃犯人们顺着污水管爬到这里以后,拿出吃奶的气力也没法顶开井盖,真是喊天不应叫地不灵。污水管太逼仄,他们也没法循原路返回,更没法调头,只好在这里卡成了一节节臭肉灌肠,耐心等待着束手就擒。
  两天后,警察们敲锣打鼓,放一挂鞭炮,给拆房子的农民送来了一箱酒,让农民觉得莫明其妙。
  生活,是一张网
  生活,是一堵看不见的墙
  墙上有几行歪歪斜斜的字,不知是谁留下来的。我正在看着这行字,屋檐上掉下来一只大飞虫,有气无力地扑腾,已经是半死。我身旁的一个劳动仔骂道:“娘的,谁要倒霉了。”
  我知道是谁要倒霉了。囚车已经停在大门外,十几个武警士兵已经在那里严阵以待。“严惩暴动越逃首犯”一类标语是我前一天张贴上去的。伙房里照例早早地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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