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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脚下,是一网兜活蹦乱跳的大青蛙。
一个人走了过来,在他的身旁站下了。
这大汉只朝那人看了一眼,忽然停住了吆喝,“嘿嘿,是马厂长呵……要不要来个两斤?优惠价,给你十二元一斤,谁让你是我们的最高司令长官呢……”
马凉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你好像是动力车间的吧?叫……”
大汉呵呵一笑:“我叫王铁汉,是干力气活的,六级钳工……”
马凉蹲下身去看了看青蛙:“郊区田里捉来的?”
王铁汉摇头:“郊区?郊区的青蛙早就死光光了!这是我去托朋友批发来的,八元钱一斤……马厂长,实话实说吧,你要是真的想来一碗清炖或者红烧的呢,我就十元钱放给你,只赚点工夫铜钿……”
马凉站了起来,不无调侃地笑了:“你真是连鸟飞过也要拔根毛呵,在我这个厂长的头上还要赚两元钱……”
王铁汉却毫无羞愧退缩之色:“没办法,就是我的亲娘亲老子来,这两块钱肯定还是要赚的——谁让咱们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奖金了呢,连那个效益工资岗位工资也跌到了最低水平线,你让我这个穷工人拿什么去开销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人的生活费用呵!”
马凉哑然。
王铁汉呵呵地又笑了起来:“假如我口袋里不是穷到布贴布的话,马厂长,这一网兜青蛙你即使全都拎走,我连一个子儿都不会收,这点派头还是有的!怎么样,称一斤吧,让你的餐桌上多添一道美味,而我拎回家去的小菜篮里的颜色也好看一点……对了,葱姜倒是现成的。”他扭头朝边上一个戴着不合时宜的大草帽并且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歪过头去的汉子喊道:“范国忠,给马厂长来两把葱姜,钱算我的!”
“范国忠?”马凉一愣,旋即注意到了范国忠的脚边是一堆葱姜,“好像也是你们车间的吧,他怎么在这儿卖葱姜?”
王铁汉叹了一口气:“他是开车床的,比我还穷,拿不出本钱做生意,只能小打小闹玩玩葱姜了……”
马凉看了看那依然没有回过头来的范国忠,不觉苦笑了一声:“看起来,你们两位还是蛮有经济头脑的……”
王铁汉朝他不满地翻了一下眼睛:“马厂长,你这句话就太抬举我们了……喏,你看,”他将手朝马路对面一指,“你看到那个在叫卖外烟的吗?对,还有他边上那位在卖龙虾的,再过去一点,还有两个,马厂长,那可全是我们厂里的阶级弟兄呵!上班八小时拼命干革命,下班后你不得不为一家人的吃饭问题搞活经济了……”
马凉朝马路对面望去,一瞬间竟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王铁汉忽然转身向一个路人大声地推销起青蛙,那人摇摇头径自离去了,他这才又回过头来对马凉说:“你呢,也别误以为我们是财迷心窍,个个在做发财梦,其实鬼才愿意到这里来活现丑,现了丑也发不了财……不过,也有人钱来得比我们快比我们便当的,你看那边,对,是文化宫的歌舞厅,拉了一条大字横幅的,上面的字你能看得清吗?”
马凉凝神注视了一会,慢慢地念出了声:“特邀青春派红歌星董一岚小姐每天夜场出演……董一岚?是不是厂部的检验员?”
王铁汉咧开大嘴乐了:“对,就是那个才进厂没几个月的女大学生。怎么样?马厂长!在你的麾下可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俱全呵,她的出场费虽然比不上毛阿敏韦唯这些大牌们有八万十万,但去掉几个零,百八十元的还是小菜一碟,一碟小菜……”
王铁汉正说得起劲,突然之间只听得一声尖利的唿哨划过马路的上空,他顿时面色大变:“对不起,马厂长,失陪了……”
话音未落,他已一把抓起了地上的大网兜,拔腿便如他推销的青蛙一般蹦了出去!
马凉整一个地愣在那里。
范国忠呢,则在手忙脚乱地满地抓香葱生姜,越急越是抓了葱便丢了姜。
王铁汉已到了他的身边,蓦地一声大吼:“你他妈的还不快跑!逮住了起码得三五十块钱!”
范国忠被他这一声大吼竟吼得软了腿脚,站在那儿看着他直发愣。王铁汉一把揪住了他的臂膊,跌跌撞撞地拖着便跑!
那顶大草帽从范国忠的头上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很好看的弧线,飘飘悠悠地落到了马凉的脚边。
就在这时,马凉看到逃跑中的范国忠回过头来向他瞥了一眼,满眼是无可名状的悲凉。
马凉抬起头,发现马路对面的那几个春风厂的职工早已无影无踪。目光所及,到处都是惊慌的叫喊,飞跑的人影,就像挨了一颗重磅炸弹似的,无证摊贩们在举行着悲壮的“胜利大逃亡”。
两辆面包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在路边,一个又一个“大盖帽”正跳下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开始追逐、堵截。一辆黄鱼车被捕获了,车上的水果依然在闪着诱人的光泽;几筐蔬菜被拦下了,“鹅黄嫩绿”被押向了面包车……
马凉默默地捡起了那顶大草帽,无言地看着。陡然之间,马凉只觉得满嘴苦涩。
这时候,夕阳在西边的天上涂抹出了最后的色彩……
2
夜深沉。
春风机械厂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之中,没有轰鸣的机器声,没有三班倒的工人的人影,惟有几盏昏暗的照明灯在闪烁着鬼火般的光晕。
厂长办公室的日光灯却噬噬作响地大放光明,在墙上勾勒出了两条人影:马凉和老厂长。
他们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在办公桌的两边对坐着,一个是满脸凄凉,一个是凄凉满脸,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孪生胎儿。
马凉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厂长将他紧急召来的目的居然是想撂挑子不干了。现在,老厂长写给局里的辞职书就堂而皇之地放在他的面前。他看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不能不承认老厂长有足够的理由写这一份辞职书。
“黄山订货会”以后,全厂群情振奋,人人都觉得春风厂又有希望了,大批订货单不啻是旱天里的一场及时雨。可谁料到,才从黄山下来三天,原材料价格突然猛涨!咬咬牙屏一口气,你涨价我就不买,也许过几天价格就会回落。不曾想这价格就像吃错了药似的疯涨,你越祈祷它往下落,它还偏就卖乖般的朝上蹿,这两天,已到了谁也看不懂的天价了!这一问棍砸下来,春风厂的天就要塌了,地也要陷了——硬撑起全身筋骨去买进原材料吧,原先好不容易筹集起来的资金大大短缺,简直对现行价格望尘莫及。向银行贷款吧,人家压根不会理你,你还拖欠了一屁股的债务没还呢!如果来个“立正向后转”将那些订货单全部打回票退回去的话,那就更惨,你得按合同赔偿订货单位一大笔违约金,别说这一招堵死了春风厂今后的活路,光那违约金,也就能逼得你满世界去找一根上吊的麻绳!
难怪老厂长刚才在他的面前落泪了。共事这么多年来,马凉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打了一辈子工业仗的硬汉落下了泪珠。他坚信,老厂长的泪珠也是像铁一般的硬,落地便能裂砖!可是,他毕竟还是落泪了呵……他说,当年一个中央首长来厂视察的时候,曾经握着他这个当时生产一线的工人的手,勉励大家要有一个雄心大志,将春风厂的产品“打出国门,打向世界”!后来,春风厂果然将品牌打进了国际市场……可现在,这一切全都成了明日黄花。眼前面临着资金短缺、信贷无门、产品市场萎缩、负债累累、下岗剧增的窘境,他又有何面目去见全厂的父老乡亲!他不能面对这个有着光荣历史辉煌业绩的老厂毁在自己的手里,不能接受这个灾难性的打击,更不能像一部外国电影里所描述的那样——船沉了,船长抱着桅杆一同坦然地沉向海底……不不,他在感情上无法接受!他流着泪请求马凉原谅他,继续在春风厂的厂长职位上干下去,他的精神会崩溃的,会受不了的……无数次,他甚至想到过以一死谢天下的结局……
马凉明白老厂长决不是危言耸听,他懂那一份心情。一瞬间,他想起了三间大夫屈原,在楚国行将灭亡的时候,不忍心见到那般悲惨的结局,毅然投向了泪罗江……尽管这是一个不伦不类的联想,但他委实理解老厂长几十年来与春风厂相德以沫的生死情愫。不过,春风厂果真就没救了吗?他不相信!
马凉不知不觉地便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老厂长只能苦笑:“我想,只能这样说,在我手里肯定只有这么一个结果……我已经老了,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已经无法适应市场经济这个怪圈了……”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你说你不相信春风厂没救,这个想法和我在《辞职书》里提到的建议不谋而合,你也看到了,我已正式向局里提出由你来担任春风厂的厂长,你一直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又是从工人班组长工段长提升到车间主任副厂长的,能力也强,而且有不少中层干部都愿意听你的……这两年来,在不少问题上,你和我都是磕磕碰碰走过来的,有时候我想,也许听你的,春风厂不一定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唉,我真的感到自己老了,跟不上趟了……不过,你也不要认为我是将这副烂摊子硬要朝你肩上搁,如果你也不想干的话,我可以将辞职书里的建议删掉……话又得说回来,如果你肯干,并且不嫌弃的话,那么我就给你当当参谋、顾问什么的,都行……”
马凉思索良久,决定再作最后一次努力:“我说呢,老厂长,你也别太有负罪感,其实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并不是哪一个人的个人因素在起作用……”
老厂长一惊,愣愣地看着他。
马凉笑笑:“这个话可能不中听。春风厂,以及许许多多类似春风厂的国营大中型企业,今天怎么会如此一蹶不振陷入困境的?依我看,就是那个计划经济体制造成的!你想想,春风厂以前上交利润是局里省里数一数二的,去年不超额前年的不行,今年不超额去年的更不行,就这样越交越多……可是,你要更新设备呢?没钱,全上交了,打报告申请专款吧,上头不批……老厂长,我们谁都明白,春风厂的设备是什么年头的?全部是三十年代外国老板从他们国内运来的!到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我们还在靠这些老掉牙的三十年代的设备!不错,也有的设备的确不完全是三十年代的陈货旧货了,可那是什么?全是小改小革土法上马的产物,依然脱离不了那一股子陈货旧货的霉味!好,那就只挤奶不吃草地出大力流大汗吧,全国的绝大多数国营企业不全都在这样干吗?可是,就是这么个模样,突然把你扔进了市场经济,既不管你的产品出路也不管你的设备更新,全面断奶了,让你去适应市场吧……你说,这还能活吗!”
老厂长在默默地点头。他不能不承认马凉说得太在理了,尽管锋芒露了一些。只是,他忽然有了一些疑惑:“你说得很透彻,不过,这和我刚才说的那些建议有什么关系?”
马凉徐徐叹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在残酷的市场竞争面前,今天的义和拳再用那土得掉渣的大刀片儿是玩不赢那些武装到牙齿的现代设备现代科技现代电脑的……所以,我想请你收回你的辞职书,哪怕春风厂立时三刻就土崩瓦解了,这种局面也不是你个人的因素造成的!”
老厂长摇了摇头:“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在春风厂厂长的职位上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请求局里批准你担任春风厂的厂长……”
马凉定定地看住了老厂长:“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老厂长闭了一下眼睛:“是这样。”
一阵可怕的沉寂。
良久,马凉才开口了:“如果一定要这样做的话,那么我也对你有个特别的请求。”
老厂长似乎愣了一下:“你说。”
马凉在斟词酌句:“我想,这份辞职书你最好再晚几天交上去,明天……你最好住进医院里去,你本来不就是有好几种慢性病需要治疗吗?”
老厂长大出意外:“住院?为什么?”
马凉的语调显得有些沉重:“全厂职工的心理上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突如其来的冲击了……你先住院,然后再以身体状况欠佳提出辞职,这样的和平过渡可能会顺理成章一些,也缓和一些……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你看能行吗?”
老厂长有些不解:“你怎么会想到职工的心理承受力?”
马凉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办公桌下面取出一顶大草帽。
那是范国忠的大草帽。
3
三四个小时以前。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当范国忠解下围裙走出灶间时,正趴在写字台前做回家作业的女儿闻声回过头来:“爸,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