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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波瞪着眼珠满面通红,坐在座位上朝我侧着身子诉说。那干燥的没有光泽的头发,已有几络毛糙糙地滑落在他灰暗的前额印堂上。
他说,我当时想,如果黎吻雪能活下来,对她整个家庭的影响该有多大……
我知道她是这个大家庭中十分重要的一员。但是我那时的心情正像在油锅里煎熬,感情十分复杂痛苦。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的过错会造成这样的惨局……我理解黎吻雪在里面对我的揭发,她要活命,写材料揭发我,我一点都不怪她。
后来,警方也将我关进去过……说我有经济问题。不过,你黎吻雪揭发我,总该实事求是吧,但是她没有。我想这也属正常的,是吧?……我完全理解!都好说,我一点也不恨她。有啥好恨的,我自作自受……
赖波在说这些话时,情绪激烈,心情烦乱,不时用手势加重着语气。
是的,如果这事抽去恩恩怨怨的感情内容,在案发的几方之间,剥落成仅仅是单一的法律关系,事情就显得简单得多。就如在黎吻雪一审开庭之前,赖波夫妇递交法庭的那张纸条上写的字一样。
但是眼下不行,日积月累的漫漫十度春夏秋冬中的情爱恩怨,还有人性人伦人道与道德情操之间的冲撞碰击,满天满地都是有血有肉的往事;角角落落全是零零碎碎的恋仇情节,岂可一朝了断?
是的,这些太复杂太高难的事情纠结成一团死块时,作为此事件之重要人物的赖波,又如何能挣脱掉呢?
他对我说,我生命中最亲密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小灵灵。
我经常会把她背在身上,让她骑在我的头颈里玩耍;有时我们父女俩一起回家到了门口,我就要小灵灵趴在我背上,我要背她到六楼。常常是到了三楼,懂事的女儿一定要下来,她知道我有心脏病,要我休息一下再背她……能够背女儿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爸爸……我的幸福已经被断送了!
赖波残泪斑斑地凝视着窗外,背对着我喃喃道。
夕照的光色勾勒着他的眉额,那几根参差着的长短不一的眉毛,在明亮的光线中显得分外惹眼。
唉,记者,孩子都是无辜的。我知道她的女儿在她离开世界后考进了一所学校。我几次经过那学校时,都产生过冲动,想进去看看她。唉,生活中又多了一个可怜的孤儿!
再一想,我已经自身难保,已经是一塌糊涂的人了,还去看什么呀!……
现在最苦的还是马月,她爱女儿,在感情上她牺牲得最多。她在生活中确有点马马哈哈的,不拘小节又不大会料理家务事情。当然对我的关心自然就少。我在外忙了一天回到家,总想有热饭热菜,但是,她不会做……
否则,黎吻雪也走不上来,她正好补了这个缺,而马月呢,也总认为黎吻雪关心我也是合情合理的,没有想到别的事情。
谁料到日子长了,事情也就惹出了“麻烦”……
为这种事情,自己内心也一直非常的矛盾。总觉得对不起马月,有时也对不起黎吻雪(我想说,赖波你这个悬崖上的黑三角动作,是万万玩不得的呀!)。
我的女儿又不希望父母分开,而黎吻雪这一头也难;她的确是从来都不曾与我吵过、争过,在一起时都平心静气地说话,拿一句通俗的话就是——她这个女人是很讲道理也很有修养的。
记者,我觉得有时人在相处时,没有吵,其实也不见得是好;怨恨都积在心底里,爆发起来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出事体之前,老实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出这种事,否则只要是为了小人,我的一切可以在所不惜、更可以全部牺牲。
主要是出事体前,也没有什么大的迹象。我只想让她的热情一点点冷下来,冷处理一段时间再说,我处在这种境地里,人确实感到很累很累……
记者,说句真心话,想想人活着也没有意思呀,我被弄得心力交瘁,头发一下子全部变白了。我现在是染的头发。
赖波用手拉了拉头发,拿眼睛看着我,不无感慨地对我说着。
这时宾馆的保安员,一边注视着车内的我们,一边又一次远远地绕着我们的小车走了两圈。
他一定弄不明白我们在谈些什么。是的,在这样的小空间里采访,在我还是第一次。
赖波说,记者,的确如你所说,我心灵上的重压,是逃避不了的。
在与人说话时、在马路上开车时、在做工作时、在吃饭时、甚至在洗脸刷牙时,过去的一切都会冷不丁地窜进我的脑海中来……我实在无法忘记。
有时,看到马路上有小朋友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笑嘻嘻走,我就会想起我的小灵灵有多惨;有时,路上猛听有人叫爸爸,脆生生的与我的小灵灵一模一样,我就会习惯地一回头寻小灵灵,结果是一场空、一场空!接着,我的心就刺心地痛……说着,我发现赖波的面色极其难看,他伸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掏药。
我忙问,你吃什么药?
他说治心绞痛的硝酸甘油。
我说你今天出来可要紧?
他说不碍不碍。
他将药含在舌头下后,又对我说,记者,我老实讲,自从你打电话给我之后,我的心里就没有安定过。我可以拒绝可以不承认,但是我无法欺骗我自己。如果我不来,不回电给你,好像我心里更不能安生。我也根本不是忙。我想想还是说出来心里舒畅些,于是就给你打了电话。
赖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一切的一切都不要说了。不堪回首——他用普通话说了这四个字,重重地将背靠在后椅背上。
我问你现在是否一个人过?
他说是的,一个人过。当初出事体后,我对马月讲我们就不要分手了,我们为了小灵灵再合下去。这是小灵灵的遗愿,她活着的时候多么想要我们和好呀。
可是马月没有同意。后来我又说,除掉小灵灵是黎吻雪的阴谋,我们不能让她得逞,马月还是没有同意。
我这个人有时是很坚强的,但有时却又很脆弱,我甚至求马月说,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已是一无所有了,我唯一想依靠的就是这个虚弱的家庭。
可是马月最终还是没有同意。
不过,马月也做得是对的,她说我们两人的婚姻如继续维持下去的话,痛苦就永远也无法消失。因为我们在一起,小灵灵的影子就不会消去的。既然维系我们家庭的女儿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就分手吧。大家早点解脱。
事实也正是这样,如果赖波与马月不离婚,就等于这个悲剧故事的框架子还在。架子在,架子所张罗的内容,一定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渲染一点悲惨的气氛。
他张着的嘴,又闻紧了。但是他没有忍住,他又对我说……只要活着,怎么能解脱呢?老实说,这许多日子来我曾经想到过死,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我常常脾气暴躁心情恶劣,恨不能找岔子与人大打一场,到菜场时会无端地把人家的摊头踢翻。要知道我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现在好多了。不过总想找个地方隐名埋姓地躲起来。
在前面的采访中,疑问最大的是那一夜出事时,他赖波为什么没有去黎吻雪那里问一问?
早先几次问他时,他都没有正面回答过我。
我私下里猜测,八成是愧对黎吻雪吧。
甚至是为了不敢面对黎吻雪的责问,竟拿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的安危置之度外……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想把他押上道德法庭!在案发后的一段日子里,一些媒体在涉及此案时,这种呼声还是比较高的。
想到这里时,我就又一次问了他。
没想到他厉声咆哮起来,说我怎么想得到在她那里呢!?怎么想得到!如果知道在她处的话,我劈开她房门早就冲进去了呀!只要能寻到小灵灵,我哪怕是上天、是人地、是下油锅我都敢的呀!
他悔恨不迭地以自己一手的拳头,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写着懊悔和激愤。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我发觉这一句问话是他最忌讳的。
或许这阳错阴差被错失的一刻,正是他心中的懊悔之最。两条人命就在须臾之际滑入了阴界……
他没有人想象中那样富有心机,品质恶劣;也没有人想象中那样风度翩翩神采飞扬。在我的印象中,他平常普通又很实在。
他会很好地保护自己。他焦虑、急躁、直率,同时也很实在。
他在做了不该做的事之后,有勇气直面自己的灵魂,还不失一个男人最起码的诚实。
我没有问他现在在何处供职,这一定也是他忌讳的;我也没有如事前想象中那样,将他逼到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接受审判;甚至一些该问的问题,我都没有一一问及。
只是因为,他还有一个父亲的良知,那么伴随而至的一副精神上的十字架,他将永远也无法卸下。
至于他与黎吻雪之间的恩恩怨怨情海仇山,在法律的子弹了结了其中的一方之后,已成生死两茫茫了。
在人间行走的赖波,不时会被某种听不见的诘问惊回首!那么,由他自己的灵魂去应对吧……
小车外,宾馆在元旦喜庆之际所渲染的氛围,与我们交谈的内容似乎有点格格不入。赖波将整个身子靠在车座椅背及车窗之间。看得出他已经是极度的疲惫了。
我说,谢谢你今天对我说了那么多。还想说些什么?他说,没有啥再好讲的,命苦,是我自己自作自受!活该!他又将一颗药丢在舌头底下之后,操着方向盘倒车,灰头土脑地开出了宾馆的大门。
望着他的背影,我在心中说:
赖波,曾经最亲近你的三个女人,一个上了天堂,一个下了地狱,一个也已经离开了你,现在你了然一身。你的心情痛苦得确实令常人难以想象。
是的,人的一生中,可以有一次迷茫,但不能万劫不复。
一个人不能游戏生活——否则生活将游戏你,这不是劝诫——而是规则。
吻别死神(一)
在可以中止罪恶的一瞬,我竟然鬼差神使地跟随了魔鬼……当时,可
能我的脸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
我这辈子做女人的最后一次义务。火吻燕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真是太严肃、
太复杂、太难回答了呀!她经过生死涅槃。她经过大灾大难。她经过大悲
大喜。
命运是什么?是指降临于我们身上的某种特殊或偶发的不幸。
他们悲剧的生命观反而使他们能在生命中得到喜悦。他们靠着后悔痛苦并不能改变现状,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命运,选择深刻性的价值,并让自身相信且欢喜自己以及所属的客观存在呢?
——摘自罗洛梅《爱与意志》
火吻燕捂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腿骨发软地站在自己家的小楼窗
前,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瞬间的冲动,她想追上丈夫对他说,刚才我给你
的那个小瓶里装的是毒药!你千万千万不能喝!但是……
事情还得从遥远的十五年前说起:
1982年11月14日,早上七点零一分三十秒。
二十九岁的火吻燕捂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腿骨发软地站在自己家的小楼窗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走在初阳斜照的马路上。看他人影一点点变小变模糊,再一点点变小变模糊……
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瞬间的冲动,她想冲下楼去,飞快地追上丈夫对他说,刚才我给你的那个小瓶里装的是毒药!你千万千万不能喝!但是,立刻又有另外一个尖厉的声音在她的心里冒了出来:让他去让他去!这辈子我算是与他完了!丈夫的人影更模糊了也更小了……去!还来得及一把从他袋里掏出那只该死的小瓶扔掉!……不不不!绝对不!……不!……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街角转弯处倏地消失了……
死神在他和她之间无声地徘徊着。
在这生死之变的当口,无数无数往事正奔她而来……
在这场生死之变后,她从此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街邻同事亲朋好
友,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踪影。十五年后一个秋天的夜晚,她突然出现在A
市一处僻静的马路上,身边还走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
在这场生死之变以后,她从此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街邻同事亲朋好友,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踪影。
十五年后一个秋天的夜晚,她突然出现在A市一处僻静的马路上。
她的旁边走着风度翩翩的刚过五十的王先生。
王先生边走边背着手,目光正视着前方,不时看一眼走在身边的这位神秘女士,不时又陷入了沉思……
他听她说,她今年46岁。在市东部一家敬老院里当院长。丈夫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