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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磊的自行车已经停在他们家楼道里。
为时晚矣。
我掏出当时身上仅有的一元硬币,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打了个电话到他家,是他妈先接的,然后传来班磊的“喂”声。
——是我,林博恪。
——难得呵,什么事?
——你今天和水……你女友,你们见面了么?
——见了,问这个干吗?
——该死……
——见面不见面跟你没关系。
我抓紧听筒,然后发现小卖部老板正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我。生怕他听到内容,我只能背过身小声道:当然和我有关系,已经有人再度怀疑上你,你今天放学之后很有可能被人跟踪了。
班磊显得很不耐烦:林博恪,你怎么还在和我玩这种间谍游戏?当初不是说好了么?现在是不是闲得无聊,来吓唬我?
我火了,连脏话都喷出来:无聊个屁,明明是你像头猪一样蠢!干吗把那个情侣戒指拿出来给别人看!
话筒那边哑火了许久,显然只有极少数人才掌握的细节足够让班磊相信我的话。但是他思考问题的方式比我还要深刻一些:你这么心急火燎地过来质问我,是真的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在你们组织里的地位?
这下轮到我哑火了。
见我没说话,那头的班磊冷笑一声,随即挂了电话。
2
这天晚上我在家里根本写不进作业看不进书:语文课本上的汉字全部成了甲骨文;外语书上的字母好像不是英文,而是拉丁文或者俄文:十个阿拉伯数字看上去毫无区别,每道物理题目都像悬疑小说的线索,化学元素符号则宛如神秘的上古鬼画符……
我知道我完了,不光是指今晚的作业,还有我的前途,班磊的前途,以及之前我和他订立秘密契约时所牺牲的友情。
该死该死该死。
我在屋子里坐卧不安,像一只消化不良的老虎在兽笼里那样走来走去。明天一早,班磊就会被请到螃蜞的教导处,然后估计到中午的时候,我也会被请到那里,要么直接就是龙虾的办公室——前提是班磊供出了我。
他会供出我么?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甚至,哪怕他对我只字不提,螃蜞也只要用一个问题就能揭穿我和他的谎言,那就是班磊和他女友谈了多久了。这个问题班磊不回答的话,水手服也会回答的,因为今天的尾巴一定按照标准操作流程跟着她回家了,到时候他们会亲自找她谈话。水手服和班磊既然已经谈了很久的恋爱,而我作为前任尾巴跟踪了他们足足两个礼拜居然一直没发现?龙虾他们可不是傻瓜。
正一脸阴云地来回踱步,母亲忽然打开门进来,见我没像以往那样在桌子前面埋头苦写,大为诧异。我解释说被一道大难题卡住了思路,正在脑子里挖空心思呢。她很理解地点点头,讲:先吃些点心休息一下吧。
我看到她手里端着的盘子上摆着一些饼干,诧异程度不亚于刚才的她。
我之前也不是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只是偶尔才有,而且大多是些很廉价的带着疤痕的水果,或者没有一丝奶油的清蛋糕之类。而今晚却是相对高级的夹心饼干,上面有很多果酱和彩色糖粉。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大概是她们单位里发的或者熟人送的,她却告诉我说是买来的,专门为了犒赏我这次晋升学生会副部长。
嘱咐我吃完快点写作业,她就出去了。我却对着那一小碟五颜六色的点心毫无胃口,根据我对母亲的了解,这些饼干她肯定一口都没碰。花钱买这么贵的零食,她要下多大的决心?而这种决心必然要归功于此刻正贴在我床头上方的那张学生会干部聘书。
那天我把它拿回来的时候,母亲虽然不至于表现得欣喜若狂,但也足够激动,很快就翻出一个老镜框,像那些老年人挂“光荣退休”证那样把它装起来挂好。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她儿子努力学习、工作勤劳、作风踏实、乐于助人、积极向上的一种成果,并且只要依旧照着这个方向不断努力,终有一天就会荣升部长乃至学生会主席这样的官级……
当然,用我们的英语教材上学不到的词汇来概括说,这一切都是“Bullshit”。
我的“仕途”,其实已经到头了。
那次因为抽烟被请到教导处,龙虾讲完办公桌上那个照片中女孩的悲惨故事,脸上原本蒙着的一层青灰色悄然褪去,血色回暖,然后言归正题,告诉我说学生会新的名单里,我已被定为组织部副部长,所以我在这个时候被抓到抽烟是很糟糕的,不过也不能算是无法挽回,到时候走个形式写个检查便可过关。
而他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个晋升速度可能带来的不必要的关注,讲:你也清楚我们学校的一些规则,你并非“原班人马”,现在的两个职务基本上就算到顶了,再上去,容易引起怀疑,树敌也会很多,对你不利。
其实对副部长的履历我已经很满足了,但没容我表态,龙虾继续道:高三政治班的马超麟,他现在已经拿到了交通大学的加分考试的名额,再过几天就要去考了,希望蛮大的——好好干,如果不出意外,你也会像他一样,交大的加分考名额我不敢保证,但华师大或者财大是最起码的。
他这句话说完,我就感觉自己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
名牌大学的加分考试是每个高三尖子生狂热追求的目标。加分考中表现优异的人,高考时只要以该校为第一志愿,就能获得五到十五分不等的加分,这往往就是进与不进,或者录取一流还是二流专业的关键筹码。
每年各个名牌大学给我们学校的加分考名额都不超过三个,复旦、交大这样的学校甚至只给一个,资源紧缺程度可想而知。但至于具体把名额给哪个高三学生,大学和中学都没有明确标准,完全由高三老师根据学生的成绩和平时表现来决定。
也就是说,老师想给谁就给谁。
龙虾不是高三老师,但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是所有高三老师的老板。
我明白龙虾刚才许诺的已经是最终极的赏赐了,呼吸早已乱了节奏,半晌说不出话。他却一脸的轻松平静,仿佛我们方才谈的不是足够让两个高三学生为之决斗的加分考名额,而是落在教室窗台上的一片枯树叶。
现在看来,有着欺瞒和背叛行径的尾巴林博恪似乎也要变成龙虾眼中的一片枯树叶了。
所以,此时挂在我墙上的那张聘书,与其说是对前段时间尾巴工作的肯定,倒不如说是盛极而衰的“凭证”。
千辛万苦,东奔西跑,告发了无数人,牺牲了我和班磊的友谊才几乎到手的加分考名额,就在瞬间灰飞烟灭,只因为一个胸大无脑的班花的冒险表白,一枚搞不好连不锈钢材质都不是的愚蠢的情侣戒指,以及一个忠于职守的班干部的小报告——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妙组合拳。
3
翌日周五,带着两个黝黑的眼圈去学校,就像赴刑场的犯人的镣铐。
昨天晚上始终没有睡好,而是用手电筒在被窝里头看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本来它应该被我偷偷放回图书馆,但那次正巧遇到了南蕙,后来就一直没有行动,于是一直藏到现在。
在这个惊心动魄的节骨眼儿上,我唯一能看得进去的书居然是这么一部大毒草似的小说,实在颇为讽刺。
他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认出了她,眼里含着最后的痛苦的眼泪。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半个世纪中,她从没有看到过他的目光如此明亮,如此悲伤,如此充满感激之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我多么爱你。”
看到这句时,我终于把持不住,眼睛一闭就失去了知觉。这次短暂的昏迷只有两三个小时,都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称为睡眠。
尽管我知道今天会很不好过,但作业毕竟还是要交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问同桌借了作业一通大抄,让他讶异不已,并且下笔如有神,神经病的神,字体都是龙飞凤舞,像地段医院医生写的感冒药处方。干完抄袭的勾当我立刻到楼下高二1班去打探消息。
出乎意料,班磊到现在都还没来学校,一直到出早操时,也没在1班队伍里发现他的踪影。
看来他很聪明,昨天得到了我的线报,今天索性不来学校,暂时避过了风头。但我知道这一招是没有用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历史上也有被发现早恋的学生正好染病不来,于是教导处派老师直接杀上门去,省掉了鲁莽的父亲对儿子一顿好打的路途成本。
如果昨天尾巴抓到的证据足够有“杀伤力”,那么今天放学后,教导处的老师可能就会出发去班磊家了。
而要“抓”我的话,他们则随时可以动手。
但一直到午休时分,地理兴趣小组活动室都没有动静传来。倒是学生会临时组织了一个小座谈,就在行政楼的一问开放式会客厅。除了几个现任部长外,还有若干已经卸任的老部长。我赶到男B里的时候,宣传部前任部长正在讲一个笑话:
一群伟大的科学家死后在天堂里玩藏猫猫,轮到爱因斯坦抓人。他数到一百睁开眼睛,看到所有人都藏起来了,只有牛顿还站在那里。爱因斯坦走过去说:牛顿,我抓住你了。牛顿却反驳说不,你没有抓到牛顿。爱因斯坦倍感诧异,问你不是牛顿是谁?牛顿说,你看我脚下是什么?爱因斯坦低头看到牛顿站在一块长、宽都是一米的正方形的地板砖上,不解。牛顿得意洋洋地道:“我脚下是一平方米的方块,我站在上面就是牛顿/平方米,所以你抓住的不是牛顿,你抓住的是帕斯卡。”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宣传部前部长其实根本不擅长讲笑话。但其他人出于礼貌都哼哈了几句,我则丝毫不为所动。
“帕斯卡”,班磊的代号,这个看似无心的笑话太不合时宜了。
更加糟糕的是,我听完笑话后四下确认今天来了哪些人时,赫然发现前任宣传部副部长马超麟也坐在会客厅的视觉死角。这的确符合他选择座位的风格,就像蛇类总喜欢盘踞在阴暗的小角落里。他捕捉到我的目光,用那种阴冷的眼神和我打了个说不清味道的招呼。我的骨头都变得冰冷,因为根据历史经验教训,但凡有这位尾巴元老出现的场合,我都不会遇到什么好事。
接下来二十分钟的小座谈会让我如坐针毡,因为总感觉背后有双毒蛇般的眼睛在盯着我。等到散会时,我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连近在咫尺的电梯也不坐,直奔楼梯口。可没等我往楼梯上踏出一步,马超麟的手就轻轻拍在了我肩膀上,嗓音轻快,却让我感到恶心:别急着走呵——龙老师正要找你呢。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我只是庆幸,马超麟一直扮演着负面的角色,最初和我抢功劳的是他,现在带我走向内部审判的还是他,有始有终。这样只有好,如果是南蕙把我带过去,心里肯定更加难过和别扭。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马超麟却很友好,因为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在我进去之前才幽幽地讲:你知道么,龙老师一直都很喜欢你。
扔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就走开了。
而我更加忐忑。
4
周六,去财神家补课,一如既往。
我的身份和地位,安然无恙。
星期五的召见,最后证明是虚惊一场,尽管我当时走进那间房间时,龙虾正背着手站在窗户前,观察着下面操场上的动静,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那张办公桌上却堆着很多造型奇异、包装精美的糖果,眼睛一扫足足有五六十颗。它们出现在这间光线阴郁、堆满机密和阴谋的朝北房间里,实在是显得有些突兀和怪诞。
正一头雾水,龙虾转过身来,嘴角露出笑容,把手朝那些糖一挥,讲:抓一把吧。
我小心地拿起几颗糖果看了一下,全是不认识的法文字母,只认得出来这些是巧克力,而且一定价格不菲,便猜测道:哪位老师结婚了?
他摇摇头:庞老师送过来的。
原来这是一个学生家长从国外出差带回来的,今天专程来拜访教导处主任螃蜞,感谢他及时查出了他们家小孩早恋,感恩戴德地送了足足三大盒比利时名牌巧克力。螃蜞这老家伙虽然办事雷厉风行甚至难免凶神恶煞,但为人还算仗义,并没忘记里面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尾巴的功劳,所以巧克力给了龙虾一大半。
我轻手轻脚地从这些战利品里拿了一小部分放进口袋,等着龙虾转移到真正的话题。然而他却对班磊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是让我再多拿一份巧克力给南蕙带过去,然后就让我回去了。我愣在那里足足有三四秒钟,也不知道是不是嫌自己胆子不够肥,居然反问:没事了?
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