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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出院手续,我载她回家。她一进家门便说:“真是历劫归来。”
我先让她休息,然后出门买些米和罐头,回来煮了锅稀饭。
她捧着碗的左手有些颤抖,连举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稳。
“只是一顿稀饭而已,你不必感动,也不必激动。”
“笨蛋。”她说,“我是三天没吃饭,浑身无力而已。”
连续一个礼拜,我一直提着心,晚上睡觉不关房门,睡得也不安稳,
怕她突然又出状况。
一个礼拜过去后,见她一切都很正常,才把心放下。
然后我拨了通电话给荣安,告诉他我已经确定喜欢李珊蓝了。
他在电话那端又吠又叫,很兴奋的样子。
确定喜欢李珊蓝这件事,让我在接下来几天面对她时觉得不自在。
我像只骄傲的孔雀,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或许我该好好学习该如何开屏以展现一身灿烂,吸引她的目光。
毕竟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随性地在她面前开屏,
她应该就能懂的。
毕业论文口试前几天,为了放松自己紧张的心情,我一个人去Yum。
很久没看到小云了,想跟她聊聊天。
进了店里刚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苇庭也在。
缘分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促进一段感情的产生;
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缘分只会造成更多的尴尬而已。
我很尴尬,苇庭应该也尴尬,连小云的脸上也写着尴尬。
“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小云打破沉默,用很客气的口吻说。
我先是纳闷,心下随即雪亮,原来这小子故意装陌生来逃避尴尬。
“喂,别装了,我和你很熟的。”我说,“老规矩,你煮的咖啡。”
小云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煮咖啡。
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苇庭都没说话。
小云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时,我才开口问苇庭:“你怎么会在?”
苇庭迟疑一下,说:“我要结婚了,来邀小云参加喜宴。”
“这是好事啊。”我说。
“没人说是坏事吧。”小云说。
“对呀。”苇庭说。
我们三人又沉默了。
苇庭终于又开口:“我也很欢迎你来参加喜宴。”
“你明知道我不会去的,干嘛要赚我的红包呢?”我笑了笑,说:
“不过我还是会祝福你的。”
“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苇庭说。
我脸色微微一变。
苇庭看见我的反应,便说:“对不起。”
“干嘛道歉?”我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说你是选孔雀的人。”
“不。”我摇摇头后,说:“我很庆幸选了孔雀。”
苇庭和小云互相看了看,同感惊讶。
我将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尽,站起身对苇庭说:“先恭喜你了。”
“谢谢。”她笑了笑。
“他选什么动物?”我问。
“他也选羊。”
“真是一大的卷帘格。”
“一大?”她很疑惑,“卷帘格?”
“一大合起来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卷帘格是指谜底要由下而上
倒过来念,所以就是天作之合。“
“谢谢。”她弄懂了,便笑了笑。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容离开Yum,却还是忘了付咖啡钱。
回到家,刚推开院子铁门时,发现李珊蓝站在院子。
“怎么这么早回来?”
“怎么这么早回来?”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今晚没到研究室,一个人跑去Yum,结果竟然碰见去送结婚喜帖的
前女友,所以提前回来了。“我先开口回答她,”说完了。“
“你没任何反应?”
“如果我选马,可能立刻开溜,因为怕她纠缠我;如果我选牛,可能
会客套应酬,因为怕她先生以后跟有我事业往来;如果我选老虎,
可能会把水往她脸上一泼,然后掉头就走;如果我选羊,我可能在
她的婚礼上大喊:别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爱着你的人!“
“但你选的是孔雀呀。”
“所以我优雅地站起身,并说了个有气质的灯谜当作祝福。离开时,
连咖啡钱也没付。“
“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她笑着说,“总算没丢孔雀的脸。”
“轮到你了。”我说,“这个时间你应该在中国娃娃吧?”
“我不在那里上班了,因为我怕会变成热舞女郎。”她回答。
“为什么?”我很惊讶。
“她们赚钱似乎很容易,这种诱惑对我来说越来越大。我怕有天抗拒
不了诱惑,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什么时候辞掉的?”
“我出院后第三天。”
“对了。”她又说,“超市的工作我也辞了。”
“为什么?”我更惊讶。
“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常有免费的过期食物可拿。既然
我以后都不吃过期的东西,那就没必要再去工作了。“
“你终于肯听我的话了。”
“如果再不听,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我笑了笑,挂心的事少了一件。
“超市的工作是什么时候辞的?”
“也是我出院后第三天。”
“你还有什么转变是在出院后第三天所发生,而我并不知道的?”
“有。”
“什么转变?”
“我觉得认识另一个选孔雀的人真好。”
说完后,她笑了笑。
“其实你出院后第三天,我也有个转变。”
“什么转变?”
“我很庆幸自己也选了孔雀。”
“即使被认为虚荣也无所谓?”
“是啊。”我说,“无所谓了。”
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
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
61
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
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
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
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
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我们三人聊了一整个晚上。
临走前,小云暧昧地对我说:“恭喜你了。”
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毕业?还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蓝这女孩?
论文修订稿快完成前几天,指导教授告诉我一个讯息。
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有个做研究的机会,刚好也跟我的论文相关,
只要我有兴趣,他可以帮我写推荐函。
这是个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进修、又有钱拿;
最重要的是,将来回台湾后,由于也算喝过洋墨水的关系,
因此谋个教职或是找其它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云听我说完后,便问。
“两年吧。”我回答。
“然后呢?”
“也许回台湾;也许发现那边的工作环境好,就留在美国也说不定。”
“你想留就可以留吗?”
“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国总统亲自来拜托我留在美国呢。”
“你想太多了。”小云笑了起来。
停止笑声后,小云说:“在你想太多的过程中,有想过李珊蓝吗?”
我楞了楞,然后摇头说:“尽量不去想。”
“为什么不想呢?”
“想了又如何?带她一起去美国?叫她在台湾等我两年?这些都不是
好主意吧。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想这些也太远了。“
我玩弄着手指,有些不安。
“你当初念博士,是为了将来要待在学术界吗?”
小云问完后,拉了张椅子在吧台内坐了下来,正对着我。
“不是。”我摇摇头,“那时只觉得学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继续待在
里面念书而已。“
“你终究得离开森林。不是吗?”
“是啊。”
“你真的想去美国吗?”
“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说,“留过学毕竟不一样,那彷佛是在
身上镀了一层金啊。“
“如果李珊蓝也很喜欢你,但她却希望你留在台湾。你如何选择?”
“我……”想了很久,我咬着牙说:“我还是会出去!”
小云不说话了。
我们沉默许久,小云才缓缓开口:“你回来后,也许这里就不在了。”
“咦?”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阵,或者换个地方生活。”
“这家店怎么办?”
“我会交给小兰打理。”
“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
“嘿,我是选马的人,过得开心自在最重要。”
我哑口无言。
小云并没有犹豫为难不舍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轻松。
彷佛这对她而言,只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已。
她选择最重要的,其它一笑置之。
我突然发现刚刚也做了道选择题,我选了美国,放弃李珊蓝。
而我选择美国的原因竟然不是因为我想去,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
日后可能带来的名与利,以及虚荣。
这就是那个心理测验中,孔雀的象征意义啊。
之前以为自己是个选了孔雀却不像选孔雀的人,
于是自命清高、自认被误解而委屈、自觉莫名奇妙背负选孔雀的原罪;
但没想到这其实只是我一直没碰到选择题而已。
一旦事关前途、事关身上是否镀了层金,其它的东西便全抛下了。
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完完全全是选孔雀的本质。
想到这里,我感到血液冻结、全身冰冷。
认清自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后,想到这些年来对那个心理测验的排斥,
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既然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本质,而且也已做了选择,那就诚实面对吧。
我一面办理毕业的离校手续,一面办理出国的手续。
62
我还没打算告诉李珊蓝,甚至觉得不告诉她也无所谓。
她似乎没发觉我的转变,我们的相处模式也仍然照旧。
开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下楼。
“这些是什么?”进了她房间后,我指着地上一堆东西问。
“手工制成的一些手创品。”她回答,“台北现在很流行哦。”
“喔。”
我蹲下身,挑了一两样放在手心仔细检视。
“你觉得如何?”她盘腿坐下,“我问过一些人的意见,有人说好看,
但也有人说难看。“
“我的意见就是这两个意见加起来。”
“什么意思?”
“好难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说:“打算到台北卖这些?”
“嗯。”她点点头。
“那祝你生意兴隆。”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说话的口吻很不可思议。
我没多说什么,跟小狗玩一会后便上楼。
我蹲下身跪着左脚,刚将一大堆书本装箱准备用胶带封上时,
她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说:“忘了告诉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
“你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询问。
“我要去美国了。”
一面说,一面撕开胶带,发出裂帛声。
我们同时被这刺耳尖锐的声音所震慑,于是像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人,
虽互相注视,却无法动弹。
我彷佛可以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扑通。
过了许久,她先解开穴道,呼出一口气后,说:
“你喜欢美国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去美国?”
“因为对我的未来有帮助。”
胶带顺着纸箱的接合处一路往前,纸箱终于闭上了嘴。
“到美国后,记得帮我跟柯林顿问好。”
“美国总统早就不是柯林顿了,现在是布什。”
“怎么跟以前打波斯湾战争的那个布什名字一样?”
“他是以前那个布什的儿子,布什是姓,不是名。”
“美国是他们家开的企业吗,怎么父子俩都当总统呢?”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布什也打波斯湾战争。”
“父子俩同样不要脸。”
“对。”
她走进房间,闲晃似的四处看看,漫不经心地说:
“这么不要脸的人当总统,你干嘛还去美国呢?”
我答不上话,只得苦笑。
她在房间内走了半圈,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