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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左福点了烟吸了一口,又叹着气。
“不是老哥我说你,以前挣钱太狠了。是不是得罪了什么神神了。”
“屁话。”左福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挣得狠啥?没有老子他们喝个屁,还能在那儿踏实地躺着挺尸?没老子他们的楼能盖那么高?”说着动了气,大大地喝了一口酒。
“可那些死人总是晦气啊……”茂老汉用手敲了敲桌子继续喝着酒。
“晦气?没老子他们拿个球,就他们那熊样,能拿到钱?呸……”
“也是……那你还装个球啊,来……喝,过两天赶紧盖,趁我还能动,给你上顶子,保你结实。”说着又抿了一口酒。
“狗日的,不信那个邪,喝。”
这些日子左福到底还是觉得不踏实,按村里的规矩,新房没住就塌了,是要死人的。他嘴上说不信那个邪,可心里总还是疑疑惑惑地难受。今天喝着茂老汉的酒,整个人都开始麻麻的,到后来简直是说不出的舒展,只想一觉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了。左福的嗓子干得直冒火,肚里也空落落地难受,喊了老婆半天,没见答应,只好拖上鞋跑到厨房喝了口凉水。远处不时传来乱哄哄的人声,还有唢呐的声音。左福有些纳闷:死人了?正想呢,老婆回来了,一见左福就开始嚷嚷:
“老不死的,喝个啥呀!活活把个茂老汉给喝死了,可怜的。”
左福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真的?”
“可不是咋的,你说你吧,喝个什么劲,把人都喝死了……”
“少胡说,瞎说个啥。”左福没理老婆,抓起褂子直接往茂老汉家去了。
从茂老汉家出来,左福开始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刚刚茂老汉的孙子哭得哇啦哇啦的,实在是看着可怜,平时茂老汉去哪儿都拉着他,总是感觉出了不对劲,那么一个四岁不到的小人都知道哭爷爷了。左福脸上湿湿的,风一吹就呼呼地泛着凉气,一路走一路和人打着招呼,碰见了四儿,四儿端着面叫他:
“福叔,什么时候摸啊,手都痒了。”
“摸个球,还惦记摸呢,人死了也没见你小子长点记性。”
四儿看左福过去了,呸了口唾沫,笑了笑,又往嘴里拨了两口面。村南边的唢呐突然吹的声音大了起来,四儿不由得也往过伸了伸脖子。
据说,茂老汉家请了山那边的一个阴阳先生。贵得很,要了一头猪还有一车煤才肯来看风水。据说,茂老汉被东南面的人冲着了,又说东南面的人命硬,所以茂老汉被克死了,还说东南面的南屋有人要分。村里的“据说”从来都比城里文件还要传得快,我知道的时候村里人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了,东南,那不就是左福家吗?村里的人开始越传越邪乎,一扎堆的时候就开始说左福,女人的声音高高的,尖尖的,几乎是叫着说,可不是咋的,那屋塌的,齐齐地落到土里一半,像刀劈开的一样,还不是地下面的人要分吗?谁见过那么塌屋的?大家都摇着头,说的人继续说,听说他们家地下有了缝了,你说茂老汉要不是去他家能死吗?那钱赚的可是死人的钱,遭报应了吧!还有人说左福摸了他家孩儿的一下头,他家孩儿整整哭了一夜,完了还病了一场。也有人说,他和左福说了一句话就翻了个大跟头。大家都笑了,说,去去,胆小得和个屁一样,放个屁也能把你炸没了。说是那么说,但村里早就没人敢和左福打招呼了,生怕再有什么不好的事落到自己头上,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群人里四儿说得最起劲,他说:
“知道不,为什么左福的老婆每天和他在一起困觉却活得还好好的?”大家起着哄,“你知道?还是你睡过啊?”四儿一本正经地说:
“那么老了谁睡她啊,要睡我就睡……二丫头呵呵……真的,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吧,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左福的萝卜要栽他婆娘的坑……”
去你的,一群人笑着推他。快看,二丫头,有人喊了一声,四儿忙着转头却听见了更大的哄笑声。我也笑了,却没敢大笑,怕他们再像以前一样过来摸我,还喊着摸蛋摸蛋。旁边一直蹲着的王财又装了一锅烟,吐了一口烟说:
“你们没见过,左福的婆娘年轻的时候也是一顶一的好人才,脸嫩得能掐出水来……要不是左福能折腾,还不一定就跟了他呢。”
四儿和一群人嘴里都啧啧的,围着王财等着听他往下说,王财却吧嗒吧嗒地抽开烟了。
“说啊,你不是把人家老婆睡了吧?哈哈……”
“就知道睡,毛还没长全就想睡。”没说完,王财自己先猥琐地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很受用的事情。
“以前左福能着呢!咱村里第一个小卖部就是他开的,一开始,没人买,他就让人欠着钱先拿东西。”
“那咋不开了?”
“悄悄的,别打岔……乡里乡亲的拿着拿着也就拿开了,后来都拿成了习惯,一天到晚地往他的小卖部跑,又不用马上出钱,所以总是想起什么就拿什么,就和白拿似的。小卖部比现在王本仁家的热闹多了。但到了年终,左福开始上门收钱了,拿着本本,一个一个拿给人看,每家都不少。欠得最多的就是王本仁家。村里大多数给钱都没给够,后来大家怀疑左福的账本本来就没做对,你们想啊,以前咱村识字的有几个?还不是他说多少就多少,当时,没收够,左福也不生气,反而劝大家别多想,以后继续拿就是了。以他左福的精明还能真的亏了自己?要不说人家南蛮子有心呢?”
“啊,左福是南蛮子啊?”
“他爷爷是,根上就精着呢,要不咱村除了他哪还有个姓左的?那年王本仁欠的实在太多了,还不了,自己又不踏实,就问左福到底是个啥意思,准备咋办?左福说,没事,就欠着吧。王本仁不干,说,不行,那么多我还不了,难道等我死了,我儿子、孙子还一代一代还你不成?你说个办法吧。左福最后让王本仁到他的小卖部帮着他卖东西,说就顶还钱了。王本仁高兴得跟吃了蜜似的,没想到这么就把债给还了。庄稼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这还不用花力气,只是点时间,时间算什么?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了。王本仁给他一干就是好几年,他每天在家里躺着就把钱收了。后来,王本仁觉得亏了,就和左福说,他的债早该还完了,不想干了。左福多精啊,一下就知道了他想要什么,说,再干四年就把小卖部盘给他,他就又干了四年。其实左福也还算有良心,后来真的盘给了他。要不现在也不会是王本仁开着。”
“那你还说南蛮子精?”
“精就是精,人家左福才看不上那些小钱呢!咱村里的矿几乎都是左福给买的炸药。他每天跑南闯北地进货,那认识的人多了,啥不知道?”
“那他自己咋不炸呢?”
“看你说的,他到底是个外地人,这里哪块地是他的?外姓人就是外姓人,哪能轮到他炸,那土里的宝贝再多也是咱的祖宗留下来的,他也就是看的份儿。以前拿锹挖也能挖不少,但总是没有炸得快。”
“叔,左福咋那么大本事?还能和死人打交道?”
“啥死人啊,打交道走哪儿也是和活人打,这还用问我,四儿,你还不知道?”四儿听着话题转到了他身上,挪了挪脚,站起来,拍着土说:
“我哪知道呢,我回了,我腿都麻了,你不渴啊叔?”边说边起身一溜小跑拐到墙根那头去了。
其实不用王财说,我也知道个大概,但还是挤在地上听他说了下去。后来天黑得我都看不见王财的脸了,只有声音还源源不断地飘过来。有人继续在黑暗里接着他的话茬,还有人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不知道谁给王财点了根烟,借着火星子我又终于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脸被烟忽闪忽闪照着,亮的时候,活像过年锅里烧烤的那些红得有些发黑的肉皮。远处的屋连同地面都渐渐地消失了,只有四儿家新盖的楼,像书里见过的剪纸一样,黑黢黢地薄薄地贴在那儿,有几家已经亮着灯的屋子,像星星一样,散乱地点缀在了黑暗里。我和另外几个没有抽烟的一直处在暗处,如果不说话也不咳嗽,就像完全没了这个人,也仿佛消失了一样。
左福的眼神有些发雾,就和真的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开始带出了浑浊的迹象。手里的木盒子却被他摸得日渐光滑起来,剥落了漆皮的表面渐渐地呈现出了另一种光泽。即使在昏暗的屋子里,也能隐隐地发出幽暗的光来。左福整日整日无比留恋地看着它,仿佛他所有的好时候都放在了那里。里面的纸早被他摸得有些破旧不堪,每天他都要一张一张摊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着,看吧,总有狗日的求来的一天,求?求也不管狗日们!最破的那张纸,有一个角在昨天终于掉了下来,左福急得满屋子乱转,后来还是老婆给粘好了,到底是女人,干什么也细致,粘得就和新的一样。左福摩挲着纸,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些事,那个人他还记得,确切地说,是那个人的哥哥他还记得。脸可真是长,下巴都从脸上挝了出来,弟弟死了,也没见他哭,就直直地坐在那儿。左福把钱拿出来的时候,他连眼都没有抬,不像以前那些人,无论闹得多凶,只要一拿出钱,眼里总能放出些光来。咋说也是10万块钱啊,要不是邻着村,哪能给他那么多?但他就是不要,一定要左福赔他弟弟。左福说:
“赔?我咋赔?这里面没有我的一点事,要赔也是开矿的给你赔,这不就是赔么,要不是你兄弟,哪能给你这么多钱,还不赶紧拿着,那可是钱,你赚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边说边把钱往那个人手里塞,那人一把就打掉了,还是重复着那句话,要他赔。左福于是又说:
“你看吧,人是肯定活不过来了,谁有那个能耐能让死人活过来?你说,要真有,我也死一回,我还想见见我娘呢?”说了这句话,有人绷不住就笑了,左福骂着,笑个球,就知道笑。然后叹着气过来拍了拍那人的背,好像很难过地说:
“唉,可怜的,才二十,才刚能算是个人,连女人也没尝过就没了,你咋能不难受呢?可你看你妹妹,还有你娘,那活得是个啥,可怜的,要有钱你弟弟也不会去煤窑子,也就不会死,可死已经死了,咋办?你得让你娘你妹妹活好啊,对不对,没了爹,你就是爹,不能光想你难受,你说,是不是?”说着又把钱往那个人手里放,这次没有再推,却捂着脸哭出了声。左福知道这就算完事了,赶紧趁热打铁把写好的纸拿出来让他按手印。看着当哥哥的有些迟疑,他忙说,就是证明钱给你了,不是我拿了,没别的。说完也不等什么,直接拿过他的手按了印子。
现在纸上的红印早就变成了黑色,但还是很清晰,不像那些字已经有些模糊了,他想,再写的时候,该使劲描一描,那样就是时间再长再久,也不至于变得没有了。这么想就不由得又骂起来,以前他左福骂人,都得乖乖地在那儿听着。有一次,王长平在院门口喊他,当时,他正在老婆身上忙活着,听见也没吱声,继续在老婆身上拱。开始,王长平声音还低低的,带着试探,后来渐渐高了起来,喊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老婆不由得打开他的手,要坐起来。左福来了劲哪能说停就停,按着老婆一直到他自己哼出了声才松手。老婆埋怨着:
“死鬼,听不见叫你?”
“怕啥,他求咱呢,他能等。”说着手又去捏老婆的屁股,老婆笑着白了他一眼:
“老干这事,你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报应谁?咱这是积德呢!傻婆娘,没有咱,他王三改哪能开着车到处跑,那是谁的车……咱的车。还有四儿家的楼咋盖起的,要不是我帮他买那两个指标,他还开个屁矿,早关了,还盖楼……盖茅房吧,那是谁的楼?咱的……”说完自己先哈哈地笑了,外面还在继续喊着。左福一出门就开始骂,骂够了才问王长平咋了,其实不问他也知道,村里头屁大的事都瞒不了人,何况是死了三个人,左福早就在这里等着呢!王长平给左福点了根烟,自己也点上才说:
“福哥咋办呢?”
“什么咋办?”
“就是矿么?”
“什么矿啊?”
虽然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左福的脸,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左福的笑意。狗日的,又嗅见钱味了,还他妈的在这儿装,心里虽然这么恨恨地想,但脸上还是继续赔着笑:
“能有啥事?啥事能瞒了福哥呀……就是死的那几个人,过半个月就要安检了,咋那么背呢?偏偏这个时候死……”
“能咋办?矿上死人还不是常有的事,难道死个人还先和你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