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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幸福的曙光
谭教授在医院的食堂吃饭,科里几个小护士端着饭菜过来。“主任,最近怎么晚上您也吃食堂啊?”
“啊,有篇稿子要赶,办公室安静,就不来回跑了,省点时间。”
“主任,尝尝我的四喜丸子!”一女孩儿说着舀起自己碗里的四喜丸子就要往他碗里
放,被拦住。
“别别!……我晚上不能吃肉,消化不了。老了,不能跟你们比了。”
事实上他是有严重胃病,晚饭沾点荤腥胃就会胀得一夜睡不了觉。胃病是外科医生的常见病之一。在家里住时小雨妈妈会根据他的身体让灵芝给他调理着吃,在医院的大食堂里就没有这个条件了。吃了饭,在院里走了一会,他就准备回办公室休息了。昨天夜里做了个手术,中午有事没休息成,今天打算早一点睡。五十多岁,已不是当年可以连续几天不睡、一睡连续几天的年龄。
从办公室的门背后拿出一张折叠床打开支好,拿过放在沙发上的一套医院用的蓝被褥铺上,然后就拿着洗漱用具准备去更衣室的卫生间洗漱,正在这时,门被扭开,小雨来了。谭教授愣了一下。小雨开门见山。“爸,我想跟你谈谈。”
谭教授坐了下来:“谈吧。”
小雨又说不出话了,按按爸爸行军床上的褥子,捏捏被子,好半天:“爸,您说,您这是何苦呢?”
“我别无选择。”
“您就打算这个样子住下去?”
“直到再上诉,再判决。”
“如果再判还是判不离呢?”
“我已经在租房子了,再判不离半年后再上诉。我不能再回那个家了,我只要回去,就会被说成是‘同居’。”说到“同居”二字,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深刻的厌恶。
小雨叫了声“爸”,便不吭了。谭教授等了一会,问:“什么?”
小雨说:“您的意思是,我妈说了假话?”这个问题无疑包含着对谭教授的怀疑,谭教授沉默,拒绝再谈。于是小雨明白一切已无可挽回,深深叹了口气:“我和会扬争取尽快做通妈妈的工作,让她到我们那里去住。”
小雨妈妈已和灵芝吃过晚饭了,碗也洗好了,就等小雨来了。小雨一来灵芝就走,她今天晚上有课,小雨妈妈给她报了一个函授班,今天老师面授。自谭教授离开家后,灵芝晚上有课就由小雨回家值班,可现在快七点了,灵芝七点必须走出家门,小雨却迟迟未到。
灵芝在围裙上擦着手过来:“阿姨,小雨姐到现在还没有来,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她要不来就是有事,打电话给她增加思想负担,不要打。”没说出的想法是,毕竟女儿已结婚了,照老话说的,是人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说叫就叫了。“你走吧,课不能耽误。把该弄的都给我弄弄好,我自己在家没问题。”灵芝来来回回拿便盆,坐便器,往杯子里倒水,把该吃的药从一个个的药瓶里倒出一颗或数颗,摆在一个小盒里,这期间小雨妈妈一直跟她说着话。“不管有什么事,灵芝,你的这个函授都要坚持上,要上好。有文化、有本事才可能有立身之本,才能自立。女人啊,一定得自立,这是一个人所有精神支柱里最重要的一根支柱,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别的,任是什么,都有可能脱离开你的意志,流动,转移,消失,‘自立’不会。女人最可靠最忠实最坚强的伴侣就是‘自立’,不是爱情,更不是男人。‘自立’会使你自信,使你对寻求新的幸福有信心,也有机会。……”
这番话她与其说是对灵芝说,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灵芝在屋里时她说,灵芝出屋拿东西时她也说,灵芝似乎也习惯了,不时的“嗯”两声,表示一个“在听”的意思。毕竟,这些话对一个二十岁的农村女孩儿来说,还太抽象了些。
七点到了,小雨未到,在小雨妈妈的督促下,灵芝走了,剩下小雨妈妈一个人在家里。
小雨从爸爸那离开后打了个车就往家跑,到家,一步两蹬上楼,气喘吁吁开门,进家后妈妈屋里的情景让她心碎:坐便器歪在一边,妈妈半趴半跪在地上的一滩水里——尿盆翻在一边,那水想必是尿——两手扒着床沿,裤子半褪在臀的上方,正徒然地挣扎着想爬到床上……看情景是她下床小便,扒床沿起来时一条腿被坐便器绊了一下,带倒了尿盆,人也跪了下去,于是再就起不来了。小雨冲上去半拖半架把妈妈弄上了床,换裤子,拖地,倒尿盆,嘴里止不住地埋怨:“……怎么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我要不来,您就一个人在地上呆一晚上?多玄哪!”
“真死了倒好,倒利索。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遭这个罪?真是活够了,够够的了,要不为我闺女还能有个妈叫着,我真就不活了。……”
“妈——”
看女儿快哭了,妈妈才不说了,改了话题,问会扬呢。这些天女儿瞅空就往家跑,往她爸爸那边跑,不能不让做母亲的心存顾忌,顾忌女儿和女婿的关系,也顾忌自己和女婿的关系,生怕女婿对她这个丈母娘产生不满。女儿回说会扬睡了,她就又担心睡这么早是不是病了。小雨回说没病,放心吧,额头凉凉的。又说这几天会扬一直不太舒服,头疼,可能是节奏太快了有点儿缺觉。从长岛回来一直就没有消停,昨天还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为妈妈选了一个最棒的浴缸。说到这,话锋一转:“妈妈,会扬的建议您还是考虑一下,上我们那里去住。”
“你们的意思是,同意你爸和我离婚?”
“离不离婚再说,咱们先把眼前的困难解决了。您一个人和个保姆在家住着,我们不放心;爸那边也不行,一个人在外头漂着,一天三顿吃食堂,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有胃病。”
小雨妈妈恨恨地:“他那是自找!”
小雨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妈,您就不该说我爸和您还‘同居’着,要不他还不会走现在这步——”
妈妈一下子火了:“‘不该’?都把我逼到这份上了我说句实话还不该?”
“您的意思是说,爸爸确实一直和您……”
“不是我的意思,是事实。”
小雨使劲看妈妈,妈妈也是真诚的。她苦恼极了,摆摆手。“不说这些了!妈妈,到我们那去住,会扬把浴缸钱都付了,明天工人就去家里安装。……去吧,妈,啊?”摇晃着妈妈的胳膊,耍娇耍赖。“您还说您是为我活着的呢,要真为我,就去我那里。住着不好您再回来还不行吗,啊,妈妈?”
妈妈无奈叹道:“你这个孩子呀……”
“妈妈你答应了?妈妈你真好!保证你去了不会后悔。您的卧室我们都收拾好了,那个房间朝南的一面墙全是玻璃。会扬说到了冬天,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一屋子的太阳!……”
妈妈终于被女儿的述说吸引,开始关心细节:“你们那房子总共多大?”
“说出来吓你一跳,二百二!”
“哟!那得多少钱?”
“一百八十万。七成按揭。每个月交五千,交十五年。”
“一个月光房钱就交五千?”
“妈,您忘了?这才是会扬月收入的四分之一!”
看着女儿自豪的笑脸,妈妈神情中露出了久违的欣慰。这天晚上,母女俩就这件事说了整整一个晚上,把各种可能各种细节都讨论到了,说到最后,小雨妈妈那颗因为冰冷而坚硬的心开始温暖,开始松动。是啊,既然他去意已坚,硬扯着他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着女儿安度晚年。她曾经觉着已走到了尽头的生活又出现了一线生机。……
2。命名性失语
灵芝九点下课九点四十到家,小雨回到自己家时就将近十点半了。在楼下时抬头向上看了看,家里没有开灯,想是会扬依然在睡,心中不免有些沮丧,多想会扬已经醒了,正在家里等她,两人一块说一说妈妈的事啊。这几天,爸爸妈妈的事情已然令她心力交瘁,今晚总算看到了一线光明,不,一片光明!这应该就是最圆满的结局了,即使爸爸同意不离婚也不如这样圆满,这是一种实质性的圆满,现在想,这些年来他们家那种表面的圆满不仅对爸爸不公,对妈妈也是一种折磨。……进电梯,出电梯,小雨步履轻快地来到家门口,轻轻开门
,轻轻进去,摸黑去了客厅,客厅沙发上,即使没有开灯,仍可清晰地看到会扬的身体,睡得可真够死的,小雨无声一笑,转身去卧室,打算铺好了床后,把会扬叫起来去床上去睡。
小雨在铺床,客厅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怕吵着了会扬小跑着去接电话,不当心碰倒了客厅门侧的一个花架,砰!咣!花架带着花盆訇然倒地……小雨也顾不上细看,先去接了电话。电话是妈妈打来的,问她到了没有。放下电话后她才觉察出事情有些不太对头:回头看,会扬仍原姿势躺在长沙发上一动没动。小雨脑子轰的一声,未加思索快步走到会扬身边,轻叫:“会扬。”没有回答。提高声音叫:“会扬!”仍没有回答。然后伸手去摇他,那身体已然全无反应……
一辆救护车在夜的长街上呼叫着向医院飞驶。……
医院手术室外,谭小雨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坐不下,站不住。静静的走廊里,回响着她孤独的脚步声。有声音由远而近传来,脚步声和轮椅的吱扭,又过了一会,灵芝推着小雨妈妈出现在了走廊的拐弯处。一见到妈妈小雨趴妈妈的身上就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妈妈心里丝毫不比女儿轻松,为了女儿还得强打精神。
“不会有事!你爸爸不是在里边吗?是他亲自上台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说:“那就不会有事!”……
手术室门终于开了,谭教授走了出来。三个人齐刷刷看他,一时间,谁也没敢开口。
谭教授主动说了:“手术比较顺利。”
小雨心里一松,紧接着又问:“以后怎么样呢?”
“可能会有短暂的失语,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星期。手术再晚一点可就难说了,血肿已经很大了。小雨,你说会扬被撞时你也在同一辆车上,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小雨无以回答。谭教授又说:“头部受重撞,即使当时没有症状,也要注意观察,要引起重视,必要时,立刻做相关检查。”
小雨嗫嚅着:“当时是撞的挺重,可一会儿就没事了,后来这几天也一直挺好,……”
谭教授严厉地:“颅脑受伤后出现血肿压迫症状最晚的可以在三周以后!小雨,即使你不在脑外科在普外,但这都是些护校的基础知识,不该忘掉的啊!”
这时小雨妈妈冷冷地开口了:“我女儿在护校时是优秀学生,在医院里是优秀护士。如果不是她爸爸闹离婚搅乱了她的心思她的生活,她绝对不会犯这样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幸而这时手术室门开,术后的会扬被推了出来,才算化解了一场可能的纷争。
术后会扬恢复得很快,这天,是他出院的日子。一大早,灵芝就被小雨妈妈派到了会扬小雨的家里来,帮着打扫卫生。家里十多天没有人住了——会扬住院期间小雨一直没离开过医院——到处灰蒙蒙一片,灵芝边哼着她的家乡民歌《蓝花花》边大力擦扫。朝南的主卧已确定为阿姨的房间,大双人床足有一米八宽;靠墙给灵芝加了一个铁艺的单人床。想到能到这里来住灵芝很是高兴,小雨结婚走后不久谭教授也走了,她一个人守着个五十多岁的半瘫病人相当寂寞,现在好了,家里一下子又是四个人了。这四个人和从前的四个人还不一样,三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个年轻男人。当然这不是说灵芝对会扬有什么觊觎之心,但总归,眼前能有这么一个有本事心眼好长得也顺溜的年轻男人,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异性相吸,并不是说一定要“吸”到某种实质性阶段才算是“吸”了,它完全可以是无功利无目的的,保姆也有她的精神生活,不是有吃有住有工资拿就行。当然家里的活儿因此也会多一些重一些,但是小雨姐已跟她说了,工资也会给她长一些,具体长多少还没有说,可据她的判断——会扬哥的收入,他们一家的为人,他们对她差不了哪儿去。一度她想起那位导演所说的事情来心里就很难受,一个月一千五,管吃管住,干得好还有奖金——她肯定会干得好——这样的好事上哪里找去?那张黑底金字的名片她一直保留着,藏在了她箱子的夹层里,想一旦阿姨家里情况好一些,就提出走,就投奔那导演去。阿姨肯定会让她走,难过是要难过些的,她也难过,但同时阿姨也会为她高兴。阿姨一直说她不能干一辈子保姆,一直说得帮她找一个合适的工作,她能自己找着工作不麻烦别人岂不是更好?不过,现在,此刻,她想走的心又不那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