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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王-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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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树王
  作者:阿城
  内容简介:
  阿城的三个中篇:棋王,树王,孩子王,取材截然不同,可是,他所要表达的主题是相同的:人,是最重要的。禀性善良的人,关爱人群,沈默工作,永远是社会的瑰宝。偏激的主义违反人性,也违反自然,产生了愚昧盲动的行为,也就成了无可弥补的灾害。
  阿城不只是一个说故事的小说家,实在是藉着小说来传佈观念的思想者。他的小说有些情节虽然近乎超现实的描述,却紧紧地抓住现实严肃地透露出自己的人生哲学。
  作者简介:
  阿城,原名钟阿城,出生于1949年清明节。十二三岁时就已遍览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托尔斯、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等中外文学名著。中学未读完,“文化大革命”开始,去山西农村插队,此时开始习画。为到草原写生,转往内蒙,而后去云南建设兵团农场落户。在云南时,与著名画家范曾结识,两人超过“代沟”而成莫逆之交。
  文革后,经范曾推荐,《世界图书》编辑部破格录用阿城,作者重返北京。1979年,阿城曾协助父亲钟惦棐先生撰写《电影美学》。从马克思的《资本论》、黑格尔《美学》到中国的《易经》、儒学、道家、禅宗,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阿城在与父亲的切磋研讨、耳濡目染中,博古通今,为其此后创作风格的形成进一步奠定基础。阿城于1984年开始创作。在处女作《棋王》中,阿城表现出自己的哲学:“普遍认为很苦的知青生活,在生活水准低下的贫民阶层看来,也许是物质上升了一级呢!另外就是普通人的‘英雄’行为常常是历史的缩影。那些普通人在一种被迫的情况下,焕发出一定的光彩。之后,普通人又复归为普通人,并且常常被自己有过的行为所惊吓,因此,从个人来说,常常是从零开始,复归为零,而历史由此便进一步。”小说一发,便震惊文坛,先后获 1984年福建《中短篇小说选刊》评选优秀作品奖和第三届全国秀中篇小说奖。此后又有作品接连问世,并写有杂论《文化制约着人类》。
  其作品集《棋王》,由作家出版社作为“文学新星丛书第一辑”出,共包括三个中篇《棋》、《树王》、《孩子王》和六个短篇《会餐》、《树桩》、《周转》、《卧铺》、《傻子》和《迷路》。
  正文
  第一章
  运知青的拖拉机进了山沟,终于在一小片平地中停下来。知青们正赞叹着一路野景,这时知道是目的地,都十分兴奋,纷纷跳下车来。
  平地一边有数间草房,草房前高高矮矮、老老少少站了一溜儿人,张了嘴向我们望,不大动。孩子们如鱼般远远游动着。带队来的支书便不耐烦,喊道:“都来欢迎欢迎嘛!”于是走出一个矮汉子,把笑容硬在脸上,慌慌地和我们握手。女知青们伸出手去,那汉子不握,自己的手互相擦一下,只与男知青们握。我见与他握过手的人脸上都有些异样,心里正不明白,就轮到我了。我一边伸出手去,说着“你好”,一边看这个矮汉子。不料手好似被门缝狠狠挤了一下,正要失声,矮汉子已去和另外的人握手了。男知青们要强,被这样握过以后,都不做声,只抽空甩一下手。
  支书过来,说:“肖疙瘩,莫握手了,去帮学生们下行李。”矮汉子便不与人握手,走到拖斗一边,接上面递下的行李。
  知青中,李立是好读书的人。行李中便有一只大木箱,里面都是他的书。这只木箱,要四个人才移得动。大家因都是上过学的,所以便对这只木箱有敬意,极小心地抬,嘴里互相嘱咐着:“小心!小心!”移至车厢边,下边只站着一个肖疙瘩,大家于是叫:“再来三个人!”还未等另外三个人过来,那书箱却像自己走到肖疙瘩肩上,肖疙瘩一只手扶着,上身略歪,脚连着走开了。大家都呆了,提着一颗心。待肖疙瘩走到草房前要下肩时,大家又一齐叫起来: “小心!”肖疙瘩似无所闻,另一只手扶上去,肩略一颠,腿屈下,双手把书箱稳稳放在地下。
  大家正说不出话,肖疙瘩已走回车厢边,拍一拍车板,望着歇手的知青们,略略有些疑惑。知青们回过神,慌忙推一排行李到车厢边。肖疙瘩一手扯一件,板着胸,脚连着提走。在省城往汽车上和在总场往拖拉机上倒换行李时,大家都累得不行,半天才完。在队上却不知不觉,一会儿就完了。
  大家卸完行李,进到草房里,房中一长条竹床,用十多丈长的大竹破开铺好,床头有一排竹笆,隔壁又是一间,分给女知青住。床原来是通过去的,合起来可各睡二十多人。大家惊叹竹子之大,纷纷占了位置,铺上褥子,又各自将自己的箱子摆好。李立叫了三个人帮他把书箱放好。放好了,李立呆呆地看着书箱,说:“这个家伙!他有多大的力气呢?”大家也都围过来,像是看一个怪物。这书箱漆着褚色,上面又用黄漆喷了一轮有光的太阳,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几个字围了半圈。有人问: “李立,是什么珍贵的书?”李立就浑身上下摸钥匙。
  天已暗下来,大家等着开箱,并没有觉得。这时支书捏了一只小油灯进来,说:“都收拾好了?这里比不得大城市,没有电,先用这个吧。”大家这才悟过来没有电灯,连忙感谢着支书,小心地将油灯放在一摞箱子上。李立找到钥匙,弯下腰去开锁。大家围着,支书也凑近来,问: “打失东西了?”有人就介绍李立有一箱书,都是极好的。支书于是也弯下腰去看。箱盖掀开,昏暗中书籍漫出沿口,大家纷纷拿了对着亮看。原来都是政治读物,四卷雄文自不必说。尚有半尺厚的《列宁选集》,繁体字,青灰漆布面,翻开,字是竖排。又有很厚的《干部必读》、《资本论》、《马恩选集》、全套单行本《九评》,还有各种装璜的《毛主席语录》与林副主席语录。大家都惊叹李立如何收得这样齐整,简直可以开一个图书馆。李立慢慢地说: “这都是我父母的。我来这里,母亲的一套给我,父亲的一套他们还要用。老一辈仍然有一个需要学习的问题。但希望是在我们身上,未来要靠我们脚踏实地去干。”大家都感叹了。支书看得眼呆,却听不太明白,问:“看这么多书,还要学习文件么?”李立沉沉地说: “当然。”支书拣起一本书说:“这本是什么?我拿去看看。”大家忍住笑,说这就是《毛泽东选集》。支书说既是毛选,他已有两套,想拿一本新的。李立于是拿了一本什么给他。
  收拾停当,又洗涮,之后消停下来,等队上饭熟。门口不免围了一群孩子,于是大家掏摸出糖果散掉。孩子们尖叫着纷纷跑回家,不一会儿又嘴里鼓鼓地吮着继续围来门口,眼里少了惊奇,多了快乐,也敢近前偎在人身边。支书领着队长及各种干部进进出出地互相介绍,问长问短,糖果自然又散掉一些。大人们仔细地剥开糖纸,不吃,都给了孩子们。孩子们于是掏出嘴里化了大半的糖粒,互相比较着颜色。
  正闹着,饭来了,提在房前场上。月亮已从山上升出,淡着半边,照在场上,很亮。大家在月光下盛了饭,围着菜盆吃。不料先吃的人纷纷叫起来。我也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立刻像舌头上着了一鞭,胀得痛,慌忙吐在碗里对着月光看,不得要领。周围的大人与孩子们都很高兴,问:“城里不吃辣子么?”女知青们问: “以后都这么辣吗?”支书说: “狗目的!”于是讨了一副筷,夹菜吃进嘴里,嚼嚼,看看月亮,说:“不辣嘛。”女知青们半哭着说:“还不辣?”大家于是只吃饭,菜满满地剩着。吃完了,来人将菜端走。孩子们都跳着脚说: “明早有得肉吃了!”知青们这才觉出菜里原来有荤腥。
  吃完了饭,有表的知青说还不到八点,屋里又只有小油灯,不如在场里坐坐。李立就提议来个营火晚会。支书说柴火有的是,于是喊肖疙瘩。肖疙瘩远远跑来,知道了,就去拖一个极大的树干来,用一个斧劈。李立要过斧来说自己劈。第一斧偏了,削下一块皮,飞出多远。李立吐了唾沫在手心,捏紧了斧柄抡起来。“嗨”的一声劈下去。那斧正砍中一个权口,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大家都拥上来要显显身手。斧却像生就的,树干晃得乱动,就是不下来。正忙着,肖疙瘩过来,一脚踏住树干,一手落在斧柄上,斧就乖乖地斜松下来。肖疙瘩将斧拿在手里,并不抡高,像切豆腐一样,不一会儿,树干就分成几条。大家看时,木质原来是扭着的。有知青指出这是庖丁解牛,另有人就说解这木牛,劲小的庖丁怕不行。肖疙瘩又用手去掰分开的柴,山沟里劈劈啪啪地就像放爆竹。有掰不动的,肖疙瘩就捏住一头在地上摔断。一个丈长的弯树,不一刻就架成一堆。李立去屋里寻纸来引。肖疙瘩却摸出火柴,蹲下,划着,伸到柴堆里去点。初时只有一寸的火苗,后来就像有风,蹿成一尺。待李立寻来纸,柴已燃得劈啪作响。大家都很高兴,一个人便去拨火。不料一动,柴就塌下来,火眼
  看要灭,女知青们一迭声地埋怨。肖疙瘩仍不说话,用一根长柴伸进去轻轻一挑,火又蹿起来。
  我说: “老肖,来,一起坐。”肖疙瘩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们耍。”那声音形容不出,因为他不再说话,只慢慢走开,我竟觉得他没有说过那三个字。
  支书说: “肖疙瘩,莫要忘记明天多四十个人吃饭。”肖疙瘩不说话,不远不近地蹲到场边一个土坡上,火照不到他,只月光勾出他小小的一圈。
  火越来越大。有火星不断歪曲着升上去,热气灼得人脸紧,又将对面的脸晃得陌生。大家望着,都有些异样。李立站起来,说: “战斗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唱起歌来迎接它吧。”我突然觉得,走了这么久的路来到这里,绝不是在学校时的下乡劳动,但来临的生活是什么也不知道。大火令我生出无限的幻想与神秘,我不禁站起来想在月光下走开,看看这个生产队的范围。
  大家以为我站起来是要唱歌,都望着我。我忽然明白了,窘迫中想了一个理由: “厕所在哪儿?”大家哄笑起来。支书指了一个地方,我就真的走过去,经过肖疙瘩身边。
  肖疙瘩望望我,说:“屙尿?”我点点头,肖疙瘩就站起来在我前面走。望着他小小的身影,真搞不清怎么会是他劈了一大堆柴并且升起一大堆火。正想着,就到了生产队尽头。肖疙瘩指一指一栋小草房,说:“左首。”我哪里有尿?就站住脚向山上望去。
  生产队就在大山缝脚下,从站的地方望上去,森森的林子似乎要压下来,月光下只觉得如同鬼魅。我问: “这是原始森林吗?”肖疙瘩望望我,说: “不屙尿?”我说: “看看。这森林很古老吗?”肖疙瘩忽然很警觉的样子,听了一下,说: “麂子。”我这时才觉到远远有短促的叫声,于是有些紧张,就问:“有老虎吗?肖疙瘩用手在肚子上勾一勾,说:”虎?不有的。有熊,有豹,有野猪,有野牛。“我说: ”有蛇吗?“肖疙瘩不再听那叫声,蹲下了,说: ”蛇?多得很。有野鸡,有竹鼠,有马鹿,有麝猫。多得很。“我说: ”啊,这么多动物,打来吃嘛。“肖疙瘩又站起来,回头望望远处场上的火光,竟叹了一口气,说: ”快不有了,快不有了。“我奇怪了,闾: ”为什么呢?“肖疙瘩不看我,搓一搓手,问: ”他们唱哪样?“我这时听出远处火堆那里传来女知青的重唱。几句过后,就对肖疙瘩说: ”这是唱我们划船,就是在水上划小船。“肖疙瘩说:”捉鱼么?“我笑了,说: ”不捉鱼,玩儿。“肖疙瘩忽然在月光下看定了我,问: ”你们是接到命令到这里砍树么?“我思索了一下,说: ”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建设祖国,保卫祖国,改变一穷二白。“肖疙瘩说: ”那为哪样要砍树呢?“我们在来的时候大约知道了要干的活计,我于是说: ”把没用的树砍掉,种上有用的树。树好砍吗?“肖疙瘩低了头,说: ”树又不会躲哪个。“向前走了几步,哗哗撒了一泡尿,问我: ”不屙尿?“我摇摇头,随他走回去:营火晚会进行到很晚,露气降下来,柴也只剩下红炭,大家才去睡觉。夜里有人翻身,竹床便浪一样滚,大家时时醒来,断断续续闹了一夜。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我们爬起来,洗脸,刷牙,又纷纷拿了碗,用匙儿和筷子敲着,准备吃饭。这时司务长来了,一人发给一张饭卡,上面油印了一个月口粮的各种两数,告诉我们吃多少,炊事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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