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眯觑着不悲伤也情不自禁时时流泪。
他穿齐衣服下了地,一手拨拉着沿途一根根床栏慢腾腾往寝室外走——真希望生活里没这一天。真希望在电影里过日子,下一个镜头就是一行字幕:多年以后。
他最后看了眼阳光明媚的窗外,没有他的大部队,只好推开寝室门——臊眉耷眼出现在大家伙儿面前。
小朋友们趴在桌上静静地面画,看见他出来一齐抬起头,有几个还眉飞色舞,接着又一齐低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地画画儿。
唐阿姨在用拖把擦地板,摆臂扭胯退一步脚下湿一行。她好像也哭过,眼睛红红的显得人既老实又质朴。看到方枪枪,她把墩布靠在墙上,大步走过来牵起他手将他领到门边一张孤零零的小桌旁坐下。小桌上摆着一搪瓷碗大米粥,一碟酱萝卜片和四个糖包。
方枪枪喝粥吃糖包。粥和糖包都是温的,糖包里的白搪部分已经凝结成砂状。平时早饭每人只有两个干粮,今天他得了四个。很多小朋友回头偷偷朝他笑,方枪枪矜持地瞟他们咬着糖包翘起二郎腿,看到拖地的唐阿姨立刻又放下腿,低头喝粥。
小朋友们排队去远处玩了。方枪枪独自坐在活动室窗前小椅子上,看着地板上的水印在阳光下一点点干透。院里很安静,楼上也没有脚步声。他已经想好了,呆会儿一上来就主动承认错误,不该跑,不该骂人,对不起,再也不了。应该再画一张画送给唐阿姨,表示歉意。画什么呢?
葵花、太阳、小鸟?应该有人物,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是唐阿姨,小孩是我,大人拉着小孩的手,旁边再有葵花太阳和小鸟。写上自己和唐阿姨的名字——唐阿姨不是糖包的“糖”吧?
唐阿姨李阿姨张副院长从门缝鱼贯而人,李阿姨张副院长手里还各拿一个本子。她们三人在方枪枪面前围坐成半圆,李阿姨张副院长拧开钢笔帽在本子上乱划几下试水儿。
大人还没开白,方格枪就勇敢地站起来,背手面对唐阿姨多少有些唐突地大声说:我错了不该跑不该骂您对不起下回改再不了。
说完他还不伦不类地鞠了个躬搞得唐阿姨直眨眼睛一时无话。
你坐下你坐下先别急着承认错误。李阿姨拉着他的后衣摆把他拉回到小椅子上。
有认识能承认错误这很好。张副院长推推自己的眼镜说,倒不在于错误大小,主要看态度好坏,是否能挖出错误根源,挖出根子,改就容易,就不是句空话了。
这几句话倒给方枪枪说糊徐了,话听清了意思一点没懂。这态度还不算好?
还要往哪儿挖?隐隐觉得自己这错误白认了,人家没原谅。
你那句骂人话是跟谁学的这我们特别想知道。张副院长接着说,你这么小怎么会骂这句话?
哪句话?方枪枪一时忘了自己昨天骂过什么,他觉得自己也没骂几句。嗷,他想起来,他骂阿姨“糖包”来着,不禁一阵脸红低下头。
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张副院长问。
方枪枪点头。
你懂?李阿姨难以置信。
小朋友都这么说。方枪枪不安地在椅子上扭扭屁股。
不可能!李阿姨扯着嗓门嚷嚷:我从没听见任何小朋友嘴里说过这话。咱班、全保育院我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见这脏字儿。
那你可真太不了解情况。方枪枪不服地想,小朋友背后还管你叫大鸭梨你大概也没听说过。
你是不是在家听谁说的,还是在院里听那些大一点的学生说的?
都不是。方枪枪也不明白张副院长脑子是怎么转的——保育院外边的人怎么会知道唐阿姨的外号?
那你是怎么会说的?一定是有人教,你才会的,你才多大?我二十岁以前都不会说这个话。保育院绝不会有人讲这个话——不允许!
张副院长态度严厉起来:今天你一定要说出这句话是谁教你的。跟小朋友打架,顶撞阿姨,从保育院往外跑,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承认错误后都可以原谅。但讲这个话,不说清楚,没人原谅你。这还得了吗?我搞幼教工作从一解放就开始,十几年,军训部的孩子我带大多少拨儿,没见过这么恶劣的,对阿姨骂出这种话。这话解放前也只有流氓地痞才挂在嘴边。
张副院长愤然站起:你起立。
方枪枪膛目立正。
你父母我都很熟,我不相信他们会教你说这个话。他们要知道他们的孩子这么小就这么——怎么形容呢?
满嘴喷粪!“大鸭梨”脱口而出。
满嘴污言秽语——他们会伤心的。张副院长毕竟是个知识分子干部,文雅一些。
孩子交到我们手里,没学到好,倒学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我们失职埃张副院长言下竟有些唏嘘,背转过去摘眼镜。
快说!
不要朝他嚷,还要耐心细致,我们的责任是教育。张副院长看我一眼:这之前先不要让他参加班级集体活动了。让他反省直到搞清整个事件——我就不信没坏人影响他会自己学出这种话。
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李阿姨声若洪钟,两下就撞得我胸腔发麻。麻之后是心口一阵阵起酸。我瞪着她和张副院长,告诉自己不许哭,不许当着这两个坏蛋哭。一开始我就不该承认有错,真是后悔。对待她们这号的必须厉害,没理也要搅理,因为她们是笨蛋,你认错也白认,她们听不出你的诚心。比起“大鸭梨”,“张四眼”更讨厌。说他妈什么呢一大嘟噜没一句听得懂的。你要罚我以后不许玩就直说。想告我爸打我没门儿。他出差了不在,找不着人,气死你气死你。
方枪枪的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张副院长看罢摇头,对李阿姨讲:不要急,这孩子现在抵触情绪很大,慢慢来。
你现在回寝室,呆在自己床上,从今天起每天不许下床。撒尿报告阿姨,吃饭等阿姨叫,没有允许不许跟小朋友说话。别人主动跟你说也不行。
有枪第一个崩了这大鸭梨。我在走向寝室的路上鼓励方枪枪:做得对,不怕她们,下次还骂操她们的妈。我想起了昨天方枪枪骂的这句话。确实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也忘了从儿,听谁先讲的不知不觉就会了。但我发誓,骂唐阿姨那次是第一次说。气急了,不知说什么好,一下脱了口。这话也许不好,不好你跟我好好说,现在这样,我还不改了!有空儿就骂你们:操你妈操你妈操你们大鸭梨张四眼一块儿的妈。
陪我进寝室的唐阿姨看见方枪枪嘴不停翕动,叹气道:你骂这话真是早了点儿。
我没骂你。方枪枪哭咧咧地说,一骨碌爬上床。
第七章
正如越南人民的伟大领袖胡志明伯伯所言:再也没有比独立自由更宝贵的了。我在自己的钢丝床上蹦啊蹦,身体笔直,两手贴腿,想象自己从十米跳台一个接一个“冰棍儿”跳下来。跳累了就掂起脚痴看窗外跑来跑去热闹嬉戏的小朋友,看得闷了又接着跳起来,我在空中学会了从1数到54,那是寝室里空床的数目。我看到了远藏墙角的簸箕扫帚,天花板洁白中的瑕疵。偌大的寝室总是只有我一个人。开初我还能自得其乐、为自己制造一些惊险场面和有意义的时刻。每天早晨阿姨带着小朋友退出后,我在床上立即开始折腾:拿被窝做地道,摸着黑往里爬,从被脚隐蔽待命之后一跃而出;用枕头在床栏砌成垛口,打一枪换—个地方,机敏地滚动躲避子弹,负了重伤依然艰难地扣动扳机。我差不多一个人打完了解放军几十年的战斗,消灭了我能想到的国内外敌军。紧接着尝到了胜利之后的空虚,凯旋归来的无聊。荣华富贵犹如过眼烟云。
我从一张床走到另一张床,光脚踩在两根紧靠的床栏杆上走钢丝一样全凭张开双手平衡,更多的时候像一架行将坠落的小飞机,左右摇摆着翅膀,飞不多远扑通掉到别人床上。班里小朋友的平展的床单都被我踩上脚印,践踏成一块皱巴巴的抹布。我发现阿姨的床上有很多秘密。枕头下、被子个藏着—些奇形怪状的布带子和叠成很宽扇子的粉纸。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布带子抖落出来,试图穿到自己身上。有两个圆兜的似乎很容易猜出用途,一般我是当作小背包套在肩上,既可以装伞兵又可以当步话机对指挥部呼叫:851,851,我是延安。还有一种带子研究很久莫名其妙,穿在哪儿都有多余部分,也就能凑合胡乱打一绑腿。粉纸没什么可说的,一概用来擦鼻涕,相当吸水。我对阿姨身上居然要挂这么多零碎十分轻蔑,可见她们有多畸形多不正常,难怪—个赛一个脾气暴。
唐阿姨对我的态度比李阿姨要缓和。她还能用正常的口吻同我讲话,准时叫我吃饭,对上厕所的要求也—般予以满足。有时我还得到她有意的关照。我是全班最后—个吃饭,笸箩里剩下的凉花卷、凉发糕她都夹给我,吃炒菜她就帚底连汤带水都添给我起码涨出大半份,这样我往往比其他小朋友吃的食物分量更足。赶上吃好的肉包子什么的,这种最后就餐的实惠更招人眼羡,有些饭量大嘴馋的孩子制造各种机会吃着手指头在我桌旁徘徊,我大肆享用,一口也不给他们剩下。于倩倩曾替我数着目睹我把11个猪肉白菜包子都咽下肚子,当场大哭起来。
我像—名被判了死刑的江洋大盗受到同牢其他普通刑事犯的尊敬。我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一一酷。每天仰着脸独出独入凡人不理,跟阿姨说话也是歪着头,眺望远方。谁首里拿着什么我看上的东西,走过去一言不发劈手夺来,被抢的人—声不敢吭。目送我远去。汪若海有一次还想骑我,我背起他二话不说往墙上撞,还专程走去挑门框锐角,撞得他痛哭不止,屁股两天才重新弹成半圆。告到阿姨那里还受到批评:谁让你去和他接触的?自此他一见我脸上便有些谄媚。
陈北燕完全沦为我的奴隶。晚上我只要把脚一伸过去,她就会给我说袜子;早晨我还没醒,她已经把我两只袜子穿好了。我喜欢拧着她脸蛋睡觉,她就任我伸过去—只手拧着,常常我都睡着了手还在她险上。
我遇见过一次陈南燕。那时我已开始超保育院所有阿姨小朋友外出散步。偷偷溜出班在整栋楼里窜上窜下,视察各班情况。我在二楼拐角处碰到正偷偷摸摸下楼梯的陈南燕。大概她也犯了什么错误,被她们班阿姨罚不许出门。当时周围一个人没有,全楼静悄悄的。我们都鬼鬼祟祟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冷了冒出—个人来,彼此大吃一惊,第—个反应是都转身要跑。接着又都镇静下来,横眉冷对。陈南燕瞪着我。又开始—步步慢慢下楼。快到最后一节台阶,也就是将近我面前,我舞起王八拳。
我只是在原地舞,拳头并没有落到她身上,隔着半尺远。她侧脸皱起眉毛,好像突然有风沙刮来。她可能想寻找缝隙钻过去、怎奈我双拳舞得密不透风,向前一步断难幸免。她想从—旁绕过去,走到哪边我迎到哪边。
别来劲蔼—她小声警告。
我更不答话,只是一味瞎抡,抡得我自己都看不清眼前的她。
她无意还手,就那么居高临下望着我,看得有些不耐烦就换只脚当重心。
对峙半日,我迈上一节台阶。
别来劲啊一一她又说。但人往高处退了一节。
我又迈上—节,她一低头冲下来。不是对打而是穿过敌人封锁线。
我的拳头纷纷落在她头顶、肩膀。有一拳擦过她的额头,一拳打中她的耳朵。
我不是真想加害她,舞在高潮,猝不及停,最后两拳也是软的。
她在下一层楼梯停住了。我从扶手往下看:她捂着耳朵在流眼泪。
看到她的眼泪,我也像掉在地上的铅笔外表完整内芯儿断成一截一截。我想谁都不会再对方枪枪这个坏孩子好了。
我觉得保育院的房间都太大了,大的就像人在海中,四周一片汪洋。这些房间又都很深,如同一口口深潭。人在潭底静坐,耳朵受到很大压力,嗡嗡作响,时间长了再听人近在咫尺说话都觉得很遥远像隔着一层玻璃罩。
有时太长时间听不到一点声音,我很怕自己聋了,就喊。突如其来的尖叫首先把我自己吓一大跳,像是鬼的声音,接下来久久不敢再出一声。
阿姨带着小朋友回来,经常发现方枪枪失踪不见。她们发动全体小朋友里里外外找,最后在紧靠墙角的小床底下找到我。我紧蜷双腿,两手抱膝,睁着眼睛目视前方。
她们以为我傻了,在我眼前晃手掌,让我数手指。我心中冷笑:这太小儿科了。我早就数过多少遍216条床腿,现在正在加每张床下的弹簧钢丝数。她们打扰了我的计算,令我非常不耐烦。
张副院长又找我谈了九次,她的要求降低到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