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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就红眼圈,什么都让着他,吃饭时也紧着他吃,自己不怎么动筷子。看到他吃得快活,越发肥嫩可口,令人垂涎,不免垂下泪来。
方妈妈摸我额头并不发烧,再三问我:你有什么委屈说出来,跟爸爸妈妈还不能说吗?
我哽咽着指着方超说:他快死了。
方妈妈方爸爸都非常生气,一起叫:好好的你怎么咒起你哥哥来了。
方超全不在意,笑嘻嘻地雨点般下着筷子对他爸他妈说:方枪枪脑子坏了。
我心说:你们哪知道我的难处,想在保育院活下来太不容易了。
再一深想,我不由号啕大哭。
我决心用计谋使李阿姨想吃也没法吃我。我主动接近陈北燕,屈尊吃一些她的糖果,和她共用喝水杯和饭勺。
我认为李阿姨永远不会吃她,因为她有肝炎,吃了她李阿姨也该传染了。我的如意算盘就是从她那儿得点肝炎,这样也许能活着离开保育院。陈北燕自从得肝炎吃激素变成个胖子之后,在保育院很受歧视,除了她姐有时跟她说说话,没人跟她玩,经常自己很寂寞地独自靠墙坐在小椅子上。汪若海给她起了个很形象的外号:大脸蛋子。大家都这么叫她,好像她是个日本姑娘。
大脸蛋子对方枪枪主动和她套近乎十分感激,差不多是以一种逢迎、言听计从的态度讨好他。我也确实需要一个听众,一个可以切磋、议论、证明我没疯确实很杰出很有预见性的崇拜者。大思想家都知道我的症结:再也没有比独享思想成果更令人烦躁的了。
我对大脸蛋于讲,我下面要对你讲的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如果你说出去,那咱们俩就全完了,你有肝炎不吃你起码也得让人咬死。我就更别说了,死无葬身之地(不是原话)。你不是你爸爸妈妈生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秘密,谁都知道,我也不是我爸爸妈妈生的。
方枪枪想了想:别打岔,我要说的不是这事。还记得李阿姨要抓一个知道她是妖怪的人,结果把高洋抓走那次吗?
她抓错了,那个人是你。
你怎么知道?方枪枪真的吃惊了,对大脸蛋子刮目相。看。
谁都知道。第二天你就到处跟别人说,我姐她们都觉得你特爱吹。
我绝对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你想可能吗——我就怕让人知道。
那我怎么知道的?但我信你——当时我还想:方枪枪这'人大直了,要是我就不会这么到处说去。多悬氨方枪枪脸红了,心想自己真不是干大事的人,嘴快,存不住事儿。难道我那些思想都当流言蜚语散布过——那可太得罪人了。
你也知道李阿姨是狮子?
知道。狮子回头——你说的。
你还知道什么?方枪枪愁眉苦脸问,咱们班谁被李阿姨吃过你知道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没听人说过。是你新想出来的吧?
方枪枪松了口气:对,是我新想的。你要再知道,我就不说了,没意思,不好玩了。
我不知道,你快说吧,谁被李阿姨吃过?
太多人啦,你姐、高洋……我把自己的怀疑对象都告诉了陈北燕,情况万分紧急,可是我没证据,没法汇报,发愁的就是这事。
可是我姐并不是波斯猫变的,这你可是纯粹瞎说。大脸蛋子同意我的其他猜测惟独反对这一条。
你有什么证据?
她没有尾巴。
尾巴?我豁然开朗: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点。我们都知道尾巴最难变,孙悟空那么会变,尾巴还常常处理不好,照此类推、一般妖怪不管变得多像人,屁股上总会留着尾巴——这就是证据。
方枪枪激动地请教陈北燕:你说,咱们要是把全班小朋友的屁股都看一遍,就能闹清谁是什么变的了吧?
大脸蛋子一本正经说:我觉得只能这样,要不该冤枉好人了。
对对,方枪枪很兴奋,看过大伙的屁股,心里就有数了,就敢去警卫排报告,把暗藏在保育院小朋友中的妖怪一网打荆如果我这次立了功,有你的一半。方枪枪语无伦次地许愿。
我觉得李阿姨的屁股先不用看。大脸蛋子也来了劲儿,添油加醋出主意:她肯定有根大尾巴,缠在腰上。咱们把她留到最后,咱们把警卫排的人都叫来,拿枪包围了她,再逼她脱裤子——看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方枪枪也变本加厉:光看不行,还要摸一下,好多妖怪的尾巴是看不见的。别回头让人家把咱们小孩骗了。现在从我做起,我先让你看、摸,证明我不是妖怪。
我倒不担心你是妖怪,只担心你嘴不牢,没看几个就被人都知道了。
我保证,我从现在起就是哑巴。
方枪枪和陈北燕鬼鬼祟祟溜进厕所,插上门。方枪枪脱了裤子,亮出屁股给陈北燕看:我没有吧?
陈北燕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尾巴骨,说:证明了。
方枪枪被摸得很痒,咯咯笑。
陈北燕也褪下裤子,让方枪枪摸:我也不是吧?
方枪枪说:你不是。
第十一章
看屁股最佳场所是公共澡堂,放眼望去一览无余。院里宏伟建筑之一就是一座大澡堂,那是全院男女老少洗洗涮涮的地方。周五是女澡堂,周六是男澡堂,周四开放给保育院大班的孩子讲卫生。至于中班以下的孩子,只能回家坐澡盆,公共澡堂没他们的份儿。
洗澡的日子是孩子们的小狂欢节。可以玩水,游泳——澡堂里有一个注满热水的大池子,第一个看见的人会说这水清澈见底,最后一个爬上来的人回首四顾只能形容自己“刚从肉汤里捞出来”。那水蒸汽袅袅,没有100度,也接近70度,人们成群结队下去说成“下饺子”极其贴切。如果一个外国人混杂其中,歇后语就叫做“涮羊肉”。太像一口准备煮什么的锅了。我一直认为北京话的“泡澡”是个口误,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煲澡”。每次站在这锅老汤前我都觉得自己是块生肉,要站在锅边一点点投入,煮熟一截儿再来一截儿,坐在开水里禁不住呻吟,轻轻划动手臂,蹲着在水里走动——如果你乐意把这称为一种泳姿的话。
那是一种饱含痛苦的享受。每寸皮肤都经受着意志的考验。疼才会轻松,麻木才能舒展,快感和痛楚都像针一样尖锐,同时鼓点般刺激着你,每一个都难以忍受,哪一个都难以割舍。较之电击、射精那等劈头盖脸辞不及防的震撼,这悲欣交加的感受更加客观,更大面积,更便于细细体味。
这时你可以仔细丈量你的耐受力,它像物体一样有形状,一纸薄或一砖厚,随便使用什么计时方法都能方便地计算出它消失的速度。那样你就了解自己是个什么人了,不必在日后受刑时装好汉,有些组织的机密能不打听尽量别打听,免得当叛徒组织受损失你自己也不好。我就是在这种热锅里失去将来做一个革命烈士的理想的。当我被烫得几乎失去知觉时,内心也不无悲痛地意识到,自己再不可能给党做交通员或领导一个城市的地下工作了。
每次都是兴冲冲、大义凛然地下水、悲观失落地爬上,第一感觉:凉;第二感觉:爽;接着忧心仲仲向其他孩子打听:苏军、美军哪家部队军纪好?
我发现不单是我,几乎所有男孩都对把自己脱得精光兴高采烈。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这对本人也是难得的机会。
这就像他自己的钱,大人们给我们一些零钱、又不许我们花,那钱只能藏在储蓄罐里以数字的形式存在,现在这钱拿出来了——我们互相打量,看不出这身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光溜榴的肉棍子,还没一棵树分叉多,也没结着可爱的花朵和珍稀的果实,假如把头砍了,没人认得出哪截身于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
比较可疑、鬼鬼祟祟的就是那个屁股。平时我们不大见得到它,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总是一闪即逝,匆匆面过,在最热的天气人家都亮出来了它也深藏不露,像下水道总盖着盖子。
它也很拿的出手嘛,胖乎乎长得很体面,比脸平整,比后背光溜,比肚子也只多道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点不寒磅。那时方枪枪还小,没开始发育,一些器官功能不明以为仅仅是个撤尿的出口,怎么观察也只发现屁股在人体上位置突出,把它当作核心机密,被它的表面襟怀坦白所迷惑,产生了一些错误的同情心理:这么动人的一段身体为什么总用布起来罩,让人家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
又不是钻石镶的,人皆有之,大同小异,用物以稀为贵也解释不通。瞧把它捂的,多么苍白。
他深为自己乃至大家的屁股打抱不平。这只说明了他和我的无知,现在想来很惭愧。很简单,这不是屁股的问题,与它无关。单只一个屁股,我想就像马一样天天露着也无妨。关键是它还有个邻居,这邻居乃是天生罪犯,你必须从小就习惯将它单独监禁,否则日后你将有大麻烦。
人的身体长得如此不科学,百兽之中没一个这么不自重的,即便是同样用两只脚走路的鹅也不像我们那么无耻——把生殖器悬挂在身体正面。假如我们不采取一些隔离措施,那么,从开天辟地到如今,我们互相彼此连一句正经话也不会说。更谈不上发明创造,修铁路盏工厂,改善人民生活。
你可以认为屁股只是一个受害者,它的全部过错就是选错了位置,要是它长在肩膀上,它的一生就不会总给人装在裤挡里那么暗无天日。可怜的屁股,当它露出来时脸色多么晴朗,样子多么放松。
仅仅是光着,就让它感激,呈现出对环境相当适应,十分合拍的姿态,这就叫自在蔼…该下垂下垂,该收缩收缩,该发凉发凉,该着风着风,本来属于你的形状、感觉现在都归于你,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挡在你和温度之间。
你会发现貌似无动于衷的它每一寸肌肤都是活的,都在呼吸,甚至——有一点傲慢。
方枪枪以一种即便算不得淫邪也决称不上光明正大的目光盯着为数众多的屁股看,闷闷不乐地想:什么东西多了也没意思。顶让他不舒服的是居然大家的这些东西都跟自己的一样,并没有谁长着尾巴。当然,墙那边的女孩子的情况也不清楚,下结论为时尚早。但是,单就表面的雷同便足以令人还没着手工作先泄了气。我想,由于我的影响,他多少也觉得自己有点与众不同,这不同起码、也应该在身体打上一些记号。尿盆还有镶金边儿的呢,未必姓名只是脸的一个形容词。如果大家都这么不分彼此,那还要我干什么?我来到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意义?那天,猛一下看到那么多互相摹仿的屁股,对方枪枪只是一个小小的触动,日后他还将为自己无异于常人的身体陷入迷悯。
男孩子们来到更衣室,像将要下水的鸭群奋不顾身,一片呱噪,隔着不封顶的木板墙也可以听到的里间更衣室女孩子们的朗朗喧声。
汪若海第一个脱光衣服,像一匹摘了勒口卸了鞍子的马欢畅地活动着自己的身体,对大家宣布:我可以变成一个女的。
接着,他把小鸡鸡从后拉进两腿之间,这就使他从前面看上去只剩下一道浅槽儿,的确像个女孩。
男孩们一片欢笑,十分惊讶这一改装的显著效果,似乎他们真的看到了女孩子的身体。很多孩子仿效他,对把自己变成一个瘸腿女孩大为开心,这传染病一样迅速蔓延的兴奋也许已经有一点性意识在其中了。
高晋刚脱下裤子,感到尾巴骨被一只手轻轻按了一下,惊回首,方枪枪别有用心地朝他一笑。
摸我干嘛?
摸你长没长尾巴。方枪枪公然说。扭着屁股走过去,又摸了把张宁生。
张宁生大叫:有人耍流氓啦。
高晋一溜小跑撵上正要对高洋下手的方枪枪,照他屁股蛋子就是一巴掌,这一脆响使得男孩们发现了身体的另一妙处,一时间,男更衣室里像很多小口径步枪在射击,僻啪之声不绝于耳。在这混乱的场合中,方枪枪的屁股上被打上很多手印子,像穿了一条红裤衩。
李阿姨从里间更衣室出来,大声制止男孩们的胡闹,命令他们都进浴室。她穿了一件大背心和一条没膝大裤极,胸前那一对大奶子触目惊心。她把男孩们都赶进位于第二间浴室的那口大汤锅内,自己像只锅盖立在锅沿儿上,手指大家喝道:都低下头,谁也不许拾眼睛,互相监督——你,你,还有你。
烫蔼…男孩们发自内心地呻吟叫唤,很多人的眼睛不老实地瞟来瞟去。
女孩子们像惊弓之鸟或漏网之鱼一组组三五成群跑过去,钻进最里面的浴室。她们大都用窄窄的毛巾围住自己的胯部跑过去便露出屁股。这种遮挡在和她们朝夕相处、坐卧不避的男孩看来有点故作姿态,就像参加追悼会,平时可以面对的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