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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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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原汁原味儿留在原地,这样李阿姨驾到,也会一目了然:罪不在我—非不为此实不能也。
  张燕生和那俩孩子也在一旁推波助澜。跳着脚齐声减:跳!跳!
  我简单目测了一下离我最近的床,纵身鱼跃,差点扑了个空。好在本人弹跳力还成,也有股拼它个鱼死网破的冲劲儿,一个狗抢屎栽进床里,当场流下一摊涎液,小腿迎面骨磕在床栏上一阵令人昏厥的巨痛。我哭了一声就意识到这不是时候。含悲忍泪慌张下床,一瘸一拐往自己床上跑。一个拖着伤腿的小战士能跑多远。跟看快到床了,一只大手把我按在半路上,惊恐回头——李阿姨。她也有点过,逮个孩子嘛,还用擒贼似的撅起人家一只胳膊反扣人家双手。
  审问完全是胡乱逼供。审的和被审的都有点歇斯底里,证人做的也全是伪证。我哭一阵,说一阵,激动得浑身颤抖,为自己极力辩解但只会说三个字:我没有。我甚至没提陈南燕的名字,压根把她和本案当作两回事,一个是玩,一个是闯祸,可见逻辑思维一点没有。张燕生等现场证人眼中看到的也是一件件孤立的事件,只会描述给他们印象深刻的景象。那就是我如何像壁虎趴在窗户上。更糟糕的是,这些伪证专家一旦记忆出现空白,就虚构。一个人起头,其他人添枝加叶,越说越乱。最后整个事情变得荒诞不经。要相信他们的说辞,我就是——神仙。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李阿姨此刻也感到世界观受到冲击。她伸开两臀恳切地求饶:停一下停一下,都不要讲话,一分钟——让我整理一下思路。
  就是说,你从这把椅子起飞,一路飞,然后落在窗台上——下不来了?唐阿姨先恢复了理智。她从寝室门口老李的座椅量着步子向窗台走,边走边问。走到窗前对李阿姨讲:整10步。
  是么?唐阿姨歪头问我。
  是。
  是么?唐阿姨大声问其他孩子。
  是。
  是么?唐、李两阿姨齐声问我们大家。
  是!我们的肯定并不是肯定起飞这件事,而是肯定阿姨念的那个字确实读“是”。
  唐阿姨走到椅子前,转向我:你再飞一遍。
  李阿姨从二楼提下陈南燕当面对质。陈南燕一进门还没开口先哭了。同时押到的陈北燕也在一旁抽抽嗒嗒哭起来,泪已哭干身心交瘁的方枪枪又陪着掉下眼泪。他们像一干共犯公堂相见,惺惺相惜,面面垂泣。方枪枪甚至有点喜欢这场面,共同的遭遇使他和陈家姐妹挨得更近了。
  一时间他忘了自已的苦主儿身份,只想和人家同样下常阿姨们这次严禁孩子们主动招供,自己提问题。一个问题先问陈南燕,后问方枪枪,再传唤证人,所有人只须回答“是”或“不是”。为什么“不是”不必多嘴。
  方枪枪不知不觉模仿陈南燕,从模仿她的姿势到成为她的应声虫。陈南燕说是,他也说是,陈南燕说不是,他也不是。陈述客观环境时这么点难以令人察觉,只显得事实清楚毫无争议。审到后来牵涉到较多个人行为,李阿姨发现方枪枪在人称关系上的混乱,应该使用第三人称时方枪枪也使用第一人称。譬如:陈南燕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方枪枪也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他这么说并无意替陈南燕开脱,只是迷恋陈南燕说“我”时那个字的发音和由此包含的身份感。似乎“我”字是个复数,像“党员”“同志”或“群众”可以容纳两个人。
  阿姨若用陈南燕名字代替人称指谓问他:“是不是陈南燕搬的椅子?”他就能明白回答:“是”;但再借用人称强调:“到底是谁搬的椅子——她还是你?”他又湖涂:“我”再后来,方枪枪这种人称颠倒发展到公开用第三人称指称自己:“他是自己走过去的。”“他没穿裤子。”等等。
  唐阿姨先发现方枪枪这种不对和陈南燕之间的联系,方枪枪的一个纯粹女孩子的拢发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接着她发现方枪枪一直站着丁字步,姿态几乎和他对面的陈南燕如出一辙。这两个孩子脸上挂的泪珠多少、下滴速度以及吸鼻涕的频率乃至呼吸次数更是惊人一致,一个如同另一个的翻版。唐姑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一下同意了老李的判断:方枪枪这孩子思想很不健康。
  她插到两个孩子之间,挡住陈南燕,厉声对方枪枪说:方枪枪,你要端正态度。
  我用陈南燕的声音小声说:错了,下次改。
  这期间发生了一场混乱,用阿姨们的话说,一个误会。三堂会审还没完,到了晚饭时间。李阿姨去给其他小朋友开饭,留下唐阿姨一人在寝室里结案。逐一批评教育涉案小朋友,一个承认完错误走一个去吃饭。张燕生等几个孩子先得到解脱,陈南燕、陈北燕也陆续放掉。最后留下方枪枪,唐阿姨准备跟他好谈谈,和风细雨地,循循善诱地,摸清他的思想根源源。这么下去是不行的,这孩子快成班里的闯祸大王了,任其发展天知道还拿出什么妖蛾子。谈之前唐阿姨急着去厕所换了遍月经纸,回来路过活动室正巧张副院长叫李阿姨去办公家接她家里来的电话,老李让她照看一下正吃饭的孩子们。她还想了一下把方枪枪的饭留下出来。正要找碗,于倩倩把汤洒在胸前,她赶去收拾。汪若海咬了一口杨丹的肉包子,贪心太大连着咬了人家的手指头,杨丹大哭,又得要她去摆平。忙来忙去,把个方枪枪忘了。自己也饿了,挑了个馅最大的包子,舒舒服服在小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细细品起小猪剁碎了加上白菜、虾米的滋味。
  这时,天已经黑了,谁也没注意窗外来了个人。这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夜色里观察灯光明亮的窗内。他看了一圈吃饭的孩子,表情纳闷,似乎没找到他要找的人。他拔腿往旁边走,从寝室的窗户往里看。寝室没开灯,很暗,他适应了光线后猛地发现方枪枪就站在窗前,垂头丧气,脸上有泪,看见他十分恐惧。
  此人大怒,几乎是破门而入,活动室内正吃包子的所有人连大人带孩子全吓了一跳。唐阿姨立刻就站了起来,随即被此人直逼到脸上喝问:为什么不给孩子饭吃?谁给你的权力不许孩子吃饭?你是法西斯啊还是国民党?这是渣滓洞啊还是白公馆?
  唐阿姨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也弄懵了,满嘴的包子塞得她哑口无言,条件反射地加快咀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对方认为她无耻彻底激怒,喊声震动全楼,看那架势唐姑娘再不开口就要吃耳光了。
  这关头李阿姨张副院长赶到,劝住了方枪枪他爸。她们向方际成同志连声道歉。她们和方参谋都是熟人。老李的爱人和方际成都是南京总高级步校来的,在南京就是同一个教研室,现在又是同一个处。张副院长和方家住同二个单元门洞,方家在四层,张家在三层;她爱人也是“二野”的,与方际成不同时期先后给同一个首长当过秘书。
  此刻,她们一起批评小唐。张副院长亲自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寝室领方枪枪出来,唐姑娘食不甘味咽下喉咙内最后一口包子,腾出这张嘴也没了说话机会,委屈的泪水扑簌簌滚过红扑扑的脸蛋。比较可气的是老李,瞪着贼亮的大眼毗哒她,好像这全是她责任。这人不可交。唐妨娘心里对自己说。
  方枪枪在寝室里独守先就很紧张。他根本没认出也没想到站在窗外那人是他打完印度回来的爸爸。黑夜空院突然冒出一个很大的人,他先想到的就是保育院孩子们传说的那个鬼。外屋陡然响起的咆哮和纷嚷也很符合他想象的鬼进门吃人的局面。
  张副院长领他出来后,他看到一个解放军大闹活动室的景象如同看到另一台可怕稍逊的戏剧。唐阿姨脸上的泪水更是使他魂飞魄散。阿姨都给欺负成这个样子,他还有命吗?无论大人怎么撺搭、号召他也不敢正视这个军人。头都快低到肚膀眼,后脑勺上的短头发一排排鞋刷子似地立起来露出青皮。解放军摸了摸鞋刷子,一阵痉挛掠过脖梗沿着脊核凉到尾巴骨那儿。他听到爸爸这个词,极度紧张使他理解力短时瘫痪,像听外语一样既不懂这词的意思,也不明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张副院长塞到他手里一个包子,他才多少放松一点,还认得这是个吃的东西,一口咬了上去。
  吃完第二个包子,他突然想起爸爸,拿着第三个包子一下站起来。解放军已经走了。小朋友们也陆续离开餐桌,进寝室做睡前准备。活动室像曲终人散的剧场走得一空。诺大的房间只剩他和孤零零站在窗前默默擦泪的唐姑娘。他感到自己与这个本来没有丝毫共同点的大人此刻很像,都在想同一件事。他还不懂这犹如迷路,对自已顿生怜爱,不满足但又蛮舒服的心绪正确的说法叫:感伤。
  第四章
  夏天到了。午后经常电闪雷鸣,骤然降下瓢泼大雨。
  下雨的时候在房间里睡午觉十分享受,睡眠既深且沉,到了起床时间怎么叫也难以醒来。
  孩子们都只穿着一条小三角裤衩,整个夏天光着膀子和腿,脖子扑着痱子粉,像刚消过毒的小树苗。他们都长了半头,也显得更知道和大人合作了。当你和他俩谈话,会发现他们能说很多人话,除了日常用语还夹杂着一些革命单词“毛主席”“天安门”“无产阶级”“万万岁”什么的。到秋天他们该升入中班了。
  方枪枪在生活自理和组织纪律性方面进步很大。虽然还是尿多,但也大都集中在晚间,喝水多了和玩得过于疲劳的时候。他长大了一些,头和身的比例不那么接近,五官也匀称多了,看上去可算清秀,颇得一些路遇的大人喜爱。他的头发偏黄,长鬓垂耳,不知道的人常常把他当作小姑娘。阿姨跟他的家长讲了多次,让他们给方枪枪头发剪短,夏天留这么长的头发容易生痱子。
  大礼拜回家,他爸爸带他们哥俩去逛对过的翠微路商场,用冰棍把他骗进理发馆。一看见那些白衣白口罩细菌部队打扮的人,每人按着一颗人头奋力切削;一圈陆海空官兵引颈受戮低下高贵的头任人宰割,方枪枪先心惊肉跳。闻了一会儿臭烘烘热焖焖的头油、发渣儿、肥皂水的味儿他就晕了理发馆,跑出来吐,吐了一地小豆干饭和黄瓜炒鸡蛋。再怎么拖也不肯进去了。方际成讲不通理,当街拍了他两下,他就哭成个高音喇叭,惹来一些随军家属指责解放军不注意影响虐待幼女。气得方际成拉着方超扬长而去,“幼女”一路哭一路跟,险些被另一些随军家属当走失儿童送到交通岗。
  下次讲好条件,满足了方枪枪一切正当或不正当的要求,一走到理发馆门口他又两脚生根不上台阶。没打就开始哭,谁见谁心软。
  方际成对阿姨讲,这孩子他没办法,每次进理发馆都像送他上法常先让他头发那么长着,实在不行扎小辫,等他妈妈有空儿了再收拾他。
  唐阿姨心说:打呀。你不是会张牙舞爪来老虎那套——还是分人。自己家孩子是人,别人家孩子都是王八蛋。
  与他们家熟识的张副院长也在私下讲:不是理不了而是不想理。这家人没女孩,在南京的时候就喜欢把方枪枪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一两岁进保育院前还给方枪枪梳过小辫儿。
  唐阿姨激愤地讲:就是惯孩子嘛。越是小户人家越是爱把孩子养得娇滴滴的。小唐发现这是一条规律。保育院也有不少孩子父母是高级干部,也没见谁当个宝似的。还不是交出来就不管了跟参军一样,随保育院怎么调教。这样风吹过雨打来的孩子将来才能曲能伸,坐得金蛮殿,进得劳改队。
  “糖包”要不是文化程度低,写自己姓还常缺笔划,真有心写一本中国版《教育诗》与各位专家好好切磋切磋。当下她就立志,捐弃前嫌拜奉天女子国民高等学校开除的李阿姨当文化教员,从人口刀手尺认起。
  方枪枪顶着一头德国钢盔式的齐耳发在夏日的阳光下跑来跑去,有风的日子长发飘飘,谁见了都要说“这女孩儿长得有意思”。他也很美,受了抬举似的。没事双手分开挡住眼睛的鬓发掠向耳后,歪嘴吹吹额头的刘海,东施效颦,女里女气。好像木匠进了音乐学院拿锯的手也有机会拎弓子了——很得意自己胯入了另—个领域。
  保育院的女孩子普遍比男孩子发育早,身体灵活,头脑清晰,无论是认生字学唱歌跳舞蹈都比男孩子领会快,记得牢。她们也更讲卫生,更礼貌,待人接物更有规矩。
  男孩子还在冲冲杀杀,她们已经在玩复杂、更有情趣的游戏:过家家、看并喂饭什么的。其中一些发育尤其快的,更是落落大方,人在幼年便顾盼流眸,自有一番成熟。这些早熟女童每日里梳妆打扮,花言巧语;表达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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