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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晓卉的一声欢呼打断了甄真的话语,她扑过来抱住她喊道:“甄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
甄真略略不快地挣脱晓卉的拥抱,这是苏晓卉今晚第一次失态。先前她已经有占了晓卉上风的快意,这一刻那种感觉烟消云散。
二
早晨在宾馆,晓卉试着一套套衣服,最终确定了牛仔裤配细麻纱白衬衣,这套衣服尽管是价格不菲的名牌,但看上去质朴无华,她要的正是这种感觉,再配上修剪得十分讲究但同样不露声色的短发,清新卓立却盈盈有情。丈夫一向赞赏她对服装的品味——低调中的不同凡响,她自己明白,那是她对人世沧桑的感受,化解成服装上的世故,而这,丈夫会懂吗?
她摘下钻石耳环和戒指,所有可能造成与故友之间距离的物质都不能要,但是见面的一刹那,她发现十年的空间已横亘在她们中间。
她从宾馆回家等她们,她甚至不愿在更为宽敞的宾馆客房见她们,她是这样地渴望回到过去的气氛,也因此坐立不安了一上午,甄真保证过,她们中午之前肯定到。她为了镇定自己便开始看录相,看着看着便盹住了,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竟有点儿不耐烦,那种感觉,正是读书时,下午有课,中午在家午睡,睡得正酣,章霖来叫她同去上学。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沈清华正站在房门口脱鞋。
“我等了你们一上午!”她抱怨道,似乎这个上午比十年的时间还宝贵,她其实是个拙于表达自己的女人。
当年人高马大的沈清华清瘦了许多,甚至比年轻时候漂亮,单眼皮上打了眼影,嘴唇红润被仔细地勾勒出唇线,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光泽而柔韧,衣服经过仔细地挑选搭配,品质不低,比方说这件白色的棉麻短袖高衩长襟西外套,配上低圆领灰白横条紧身棉恤衫,在这暮春季节显得清爽而富时尚的活力,沈清华自己找个位置坐下来,抬起头打量她,微笑着,不无嘲讽。
“你做阔太太哪知道上班族的苦恼,除了周末,白天的时间我们能支配吗?今天恰恰是一星期一次的编辑部会议,我是找了个机会溜出来,喏,你一声召唤嘛!”
“对不起,我以为……我印象中,你好像是不坐班的……”心里被一根不经意的手指勾出一线懊悔,懊悔什么呢?
“自己单位是不坐班,我另外在打一份工,所以白天的时间挤满了。”
她故意轻松地打趣:“你这身打扮看上去有钱也有闲,穿这样的衣服能挤公共汽车吗?”
巧妙地奉承,清华果然开心地笑:“没有你想像得邋遢而已,我这身劳苦大众名牌能跟你名家名牌比吗?一身‘阿曼尼’几千美金,我连梦想都不敢!”
心虚地一笑,“阿曼尼”是她们之间的鸿沟吗?可是清华坦然地望着她:“晓卉,钱能塑造女人,比起十年前,你已判若两人,从小家碧玉到大家闺秀,要是在马路上碰到,我都不敢招呼你……”环顾四周,“怎么不给自己爷娘买一套房,这么多年,好像只有这间亭子间没有变过!”多年前的优越感,在出身平民的同学中自视甚高的优越感,苏晓卉需要重新适应。
她平静地一笑,这是她坚固自己的方式。
“清华,他们还是十几年前的老脑筋,对钱有罪恶感,对我的婚姻有耻辱感,尤其是我爸爸,他认定我是嫁给钱,所以不让我给他买房……”
“嫁给钱又怎么样?如果到头来什么都落空,至少钱能给你一份人道的生活。再说,没有钱的男人不一定比有钱的男人多点其他什么长处!”
晓卉咕咕咕地笑,清华的这番话令她释然,看起来,她的愤世嫉俗多是来源于男人,等着听她说故事,甄真带着女儿又喊又笑热闹地上楼。
甄真已在饭店安排午餐,说已通知章霖直接去饭店,可是沈清华坚决告辞,称中午有工作饭局,甚至没有与甄真母女道别,晓卉无措地跟着下楼,这种关系令她慌张,心中恼恨甄真多事,嘴里说:“要不是她也见不到你们,所以……”
“我的确是忙,不止是两份工,”清华截住她的话,“这两天又接了一份为外籍人上汉语课的活,章霖其实也忙得脱不开身,她的花店在翻修店面,打算经营快餐,她丈夫累得头发一根不剩,当然你走之前,我们总会见一次面……”
总会见一面?她以为她们应该日夜厮守,她在弄堂口拉住清华:“昨天去你老房子找你,那里是一堆废墟,常在你家楼下聊天,十年里最向往的是那种情景……”突然落泪。
沈清华就是在这一刻冲动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她一直克制着没有拿出来,因为章霖会反对,更因为自己的私心,但是这一刻,眼见得苏晓卉的寂寞潮水一般卷来,心里为她痛。
苏晓卉没有表现失态,抬起眼帘时,她的眼睛是干的:“谢谢你清华,我知道我其实没法谢你!”
把手伸给清华,这一次手指冰凉,这种冰凉的感觉后来长久地留在沈清华的心里。
只有章霖是风尘仆仆,从生活的灰堆里出来,是苏晓卉记忆中多年前的中年主妇,干枯的鬈发乱似鸡窝,过时的旧衣服马马虎虎挂在身上,挂的感觉在于章霖的身体骨瘦如柴,脸上的皮肤缺乏保养而色素沉着,真真正正是尘满面鬓如霜的黄脸婆。
所以,当她和甄真母女在酒店对着桌子的菜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等来了这样一个章霖的时候,心里没有快乐,她责备地问道:“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
“我在给做装修的民工烧饭,”她歉意地答道,“等店修好了,正式营业了,就好了!”
会好吗?那些中国餐馆老板娘,她见得多了,几乎所有的时光都是在厨房里度过的,比雇工还不如,雇工有休息日她没有,辛苦铜钿舍得用吗?
章霖说:“一直想,有空的时候给你写信,一年年拖下来,一晃十年,急着想看到你,路上堵车,我是乘摩托过来的。你,还这么漂亮!”
“在外国过日子到底不一样,哪怕是马来西亚这种小国家,以前听也没有听到过,”甄真快嘴道,“章霖嘛,也太劳碌,开花店时,你也没太平过,里里外外操心,能不老吗?”
心里有点烦甄真,无言地望着章霖,不知说什么好,她和追赶流行的沈清华比起来,如同两代人。可沈清华也有她的问题,离婚,和有妇之夫有情感纠缠,刚才在等章霖时,甄真详细地讲述了沈清华的故事,甄真是这一群人的旁白,而好朋友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给苏晓卉。
饭后,晓卉执意送章霖回家,急于摆脱甄真,多少心事要互相诉说。可是坐进出租车,两人一时无语。
“章霖,你丈夫不该让你这么辛苦。”
“不能怪他,他是想让我过好日子,可能力有限,晓卉,我和你和清华不一样,我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有个待我真心的男人,有个争气的儿子,我已经满足,呵,我儿子已读四年级,是大队长,功课从来不要我管。”
她淡然地点点头,自己没有孩子,对别人的儿子便不甚关心,可章霖语气中的自豪使她心动,不由轻轻叹息:“是呀,各人头上一爿天,旁人的看法多半是错觉,有时候,别人深为羡慕的生活,当事人的感觉完全相反……”
出租车乌龟似地爬着,终于停住,司机摇下窗玻璃,头伸出窗外,市声涌入。
章霖转过脸,深深地注视着她:“晓卉,他……对你好吗?”
她的额角抵在窗上,聚精会神地望住窗外,没有回答。
重新摇上窗,车里寂静,反光镜里,司机看到的是两个想心事的女人。
章霖的店面有三十多平米,这一间正在朽败的洋房底楼堆满了水泥黄沙和各种建筑材料,内里的装潢都已毁去,除了一张裂缝纵横但仍然留着精致的雕纹的天花板以及雕线同样精妙的橡木门、窗框和宽阔无比的木质窗台,章霖告诉她,结婚第一年丈夫分到的婚房是一间亭子间,离娘家不远,五年后,又分到这一间,跟娘家只隔两条马路。章霖笑着叹一口气。
“熬了五年总算熬出了头!”苏晓卉不响,章霖又笑,“记得老早老早清华就说过,将来嫁人不能走出这个街区,南不超过复兴路,北不超过长乐路……”
苏晓卉便皱眉道:“她一直就是自我感觉太好,可听说到头来却嫁了个东北农村的,让人家在自己娘家落户,离婚时差一点输掉一间房。”
“甄真并不了解情况,”章霖心平气和地辩解,“东北人是博士留在大学教书,一表人材,清华嫁他也不亏,只是住在她家很受压抑,你知道她家就是规矩多,比方说,吃饭时嚼东西不能有响声、长辈筷未动过的菜就不能碰,住了三个月便搬出来借了一间农民房,清华不会家务,这种生活就变得特别苦,两人的生活习惯、趣味又这么不同……”
“这么看来,她当年说这种话时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有预感,”晓卉接口,望住章霖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尽管嘴呈现笑的形状,“至少你这三十多年是住在熟悉的地方。”
章霖不作声,然后说:“我不可能为了房子和他结婚,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来帮我,你知道,我这个哥哥是孽子,一辈子让我姆妈受气,爹爹活着的时候也是只会用钞票不会赚钞票,对男人,我老早看透,难得他体贴我……”
她们是在声震屋瓦的作业声里说这些话的。
然后她跟着章霖上楼。
章霖的卧房安在店楼上的阁楼里,一米左右的高度,棕绷放在地上,胳膊上挂大队长标志的小少年趴在床上看书,楼板下的店堂正大兴土木,他竟聚精会神,苏晓卉想起小学三年级的章霖也是大队长,做题目飞快男生都崇拜她,就是那一年开始“文革”,后来分在同一所中学同一个班,毕业时她留上海,章霖却去了农场。
她把塞了一百元美金的红包给男孩,那一张跟妈妈相似的脸涨得通红地望着妈妈,于是,苏晓卉也求救地望住章霖,章霖便说:“谢谢娘娘”
男孩恭恭敬敬重复了妈妈的话,一刹那,晓卉的心里充满对男孩的爱意,她冲动地搂住她,喃喃道:“高中毕业,娘娘送你去美国读大学!”
从阁楼上下来,章霖欲送客:“你先回吧,晚上我来你家。”
晓卉却在店门口花摊旁的小凳上坐下,店门前的马路与淮海路垂直,繁华路上的汹涌人潮,便溢到了这条路上,加之眼面前还有个公共汽车站,坐在那儿,直让熙来攘住的流动风景弄得头昏眼花。一会儿,章霖拖了把小竹椅过来,两人促膝而坐,精雕细琢的女人和蓬头垢面的女人促膝而坐,来住的行人总会投来奇怪的一瞥,她们并不在意,晓卉拿出一张名片放在章霖的面前:“清华把成淙的地址给了我,只有清华会这样做。”
章霖漆黑的大眼望住她,她们的视线对峙了几秒钟,章霖摇摇头说:“你一定要找他,我也不会拦你。”
苏晓卉一声冷笑:“你栏得住我吗,如果你想拦?我的父母都不能拦我,当年结婚时,他们拦得多起劲,有用吗?”她的语气充满挑衅,她自己都没法控制。
“所以我保持沉默,那时,好几次在邮局已拨通了电话,最后还是挂断,我知道,要拦,就必须去吉隆坡拦,”冷静的语调,章霖特有的语调,这种时候章霖式的聪慧就会撩开灰扑扑的形象粲然一现,“我相信,只要面对你就能把你拦住,可我去不了吉隆坡。”
“不要那么自作聪明,章霖,告诉你,我的一生中还没有遇到比我的婚姻更好的事了!”
她负气地喊道,“我不会再过你这种苦日子,我本来一无所有,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凭什么要拦我过好日子?”
章霖点点头:“我也是慢慢想通的,所以我不赞成你去找成淙,既然是一个好婚姻就应该珍惜,经过这么多年,你也应该懂得珍惜了!”最后一句话突然就有了气,抢过苏晓卉手中的名片撕得粉碎。
苏晓卉反而平静下来。
“你的想象太极端,非此即彼,成淙和我的婚姻有什么关系,你的脑筋比我父母还老……”
章霖冷笑地打断她:“自欺欺人,苏晓卉,还有沈清华,都喜欢自欺欺人,两张嘴皮翻来翻去就想说赢别人,说赢了别人又怎么样呢,能说赢事实吗?日子还不是要自己过?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吞食苦果?”
晓卉急了:“什么苦果?说呀,你倒是说呀!遇到事情就喜欢充老大,平时呢,连个消息都不通,这么多年各管各陌生人一样……”猛地把下面的话咽下去,突然想到,相隔十年,还能像过去那么吵架?
“隔得这么远,写信能解决什么?一件事情要讨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