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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倏地滑开去,好似什么都没问过,之钧妈妈伸出手臂,划过一房间的家具,叹息道:“后天开始搬家,先住两年过渡房,这一房红木家具是带不走了,分三处地方放,”一下子乌云压顶,愁绪愈浓的之钧妈妈已经眼泪汪汪,“当初为了从他爸爸单位的造反派手下保住这些红木家具,我差点用刀片划开手上的血管!晓卉,我也总是梦不死呀,等呀等,以为总有一天会住进一大套房子,整套红木家具应该搬进有卧室有客厅的大房子才有派头,拼死去保住,保住了又怎么样呢?房子却越来越小,现在按照他们的分房政策,我和他爸爸只能分到一室户,你想想工房的面积多小,一整套红木家具怎么塞得进去?”
是呵,二十多平米的老房子还塞得铺铺满满,小一号的工房,并且远在郊区,并且经过两年过渡房,并且将心爱的家具分送三处,也许永远没法成套了!如果你想保住什么,你一生得作它的奴隶,你一生不得安宁。
她没法安慰之钧妈妈,你能安慰孩子,但你没法安慰成人,就像她自己的人生缺憾没法安慰。
被精心保护的红木家具在岁月的流逝中显现着它华贵不朽的本质,总有一天它会弃颓败的老房子而去。很多年前,她第一次随之钧走进这间房子,就有了预感,看到之钧妈妈仔细地擦拭红木家具的脚,像爪子一样的脚,跪着膝盖佝偻着背,仿佛她是可以为一套家具鞠躬尽瘁的。她的钟爱的手指抚摸家具时,晓卉几乎能感受到她肌肤上的快感。她同情之钧妈妈的那份溺爱,因为都是女人,对物质有着天然的敏感。但是,她们又是两代人,一套家具比起一生的快乐,微乎其微,她要的当然远远超过这一些。所以,当年她在之钧家就像在自己的家一样感到窒息,它们都同样让她感受到小市民生活的沉重,她知道之钧本性的消极,他只会被这种生活吞噬,而不会弃这种生活而去,因此,她只有弃之钧而去。
之钧妈妈早就明白。
即使和之钧如漆似胶的日子,他妈妈也从不用婚姻的问题麻烦他们。她是个很拎得清的,而作为女人,她的母性又过于微弱,这才使她有足够的理性判断儿子和女友的关系。那时,她会当着儿子的面和晓卉开玩笑:“以后嫁给有铜钿男人不要忘记回来拉我们之钧一把!”
或者:“我知道,晓卉飞得再远,也会回来看我们,她不痴心,但也不是没良心!”
之钧也不在意,一旁笑说:“我妈长不大,喜欢无中生有地想象点故事出来。”
可是晓卉知道,也许并非是想象的故事,她那时正在暗暗地联系出国,不到十分有把握的一刻,她不会向之钧摊牌。她不要刻意隐瞒,只是缘于迷信:还未成功的事情是说不得的。更何况出国这种事像一枚焰火,一放出去就招来所有的目光,要是失败了呢?
她对之钧没有内疚,那是一种坦率的男女关系。之钧曾问她:“要是我抓住你不放,你会嫁我吗?”
她摇头,回答得肯定:“不嫁!不能嫁你!我们住哪儿?你们那间西厢房吗?怎么住?用布帘隔开?或者再做一堵墙?”她一句一句问道,那种情景刚说出来,柔情蜜意便从脸上消失殆尽,“之钧,那种日子怎么过?我和我父母挤亭子间挤了二十几年,结了婚再去挤吗?那可真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要是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之钧毫无把握地问道。
“怎么可能?”她否定得这么干脆,“你我都是小青工、小老百姓,谁会分房子给我们?为什么要分房子给我们?”
她不知道她那时脸上的表情是冷酷的,似乎下一分钟她就可能离他远去。他赶快收住话题笑道,“只要我俩现在好就可以了,以后,以后我给你找个富翁,你帮我找个富婆,经济问题不用我俩操心,我们过我们的逍遥日子,你说呢?”
这就是之钧,性情温和心思简单的男孩。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他呢?但是他们的的确确是一对和谐的情侣,尽管她内心从来不愿承认。
他们是在游泳池里相识的。经过寒冷的冬季不间断地游泳,她的健康的体质已经战胜恋人远走他乡的忧伤,成淙正从心幕淡化,立春以后,在游泳馆的更衣室外,已经有个俊秀的男孩提着湿漉漉的游泳裤在料峭的春风里等她。他们一起骑车回家,在初春的狂风里使劲地踩着车子,风停住的时候,脚踏车轮好似在柏油路上滑翔,他们侧过脸笑着对视,他不由地伸出手臂,在车上搂住她的肩膀是这么自然。她不拒绝他的追求,因为他也同样地吸引着她。
他和她一样喜好运动,有着健美的形体,和一张稚气的脸,他比她小一岁,心智的年龄更小一点,这使她感到轻松,因为成淙的才华过于咄咄逼人。
他们形影相伴,是一对真正的玩伴。游泳池仍然是他们常去的地方,那时没有健身房,即使有,月薪几十块钱的青工的他们也没有能力消费。后来舞厅开放,他们将舞技磨砺得十分精湛,并在那种地方大出风头,只是消费的指数在上升,常令他们有捉襟见肘的感觉。再后来,网球场开放,收费更昂贵,去了几次终于放弃。
没有什么可玩的时候,便回到家中。而她本来一直拒绝上他家门,这是与他保持距离的方式,是将两人的关系划定在某一个界限之中的方式,她不断地提醒他也提醒自己:我们只是玩玩而已!那时,她还没有出国的方向,但已有出国的决心。大姨妈旅居海外多年,家中已有亲戚在动她的脑筋。80年,出国的人不多,但周围的人都在跃跃欲试,成淙的走对于她更是个刺激,她背着父亲说服母亲向大姨妈开口。却在那时,父亲开始干预她和之钧的关系,认为之钧不思上进没有前途,为了给他们一点阻碍,他规定了晓卉夜晚回家的时间。于是,晓卉便在上班时混病假,将一个个白天变成假日。
一个阴雨天,他们突然发现没处可去,万般无聊时,她竟答应去之钧家。这是某种开端,从此和之钧的时光都是在他家度过的。开心日子!开心吗?当时的感觉很淡漠,有时候全心全意有时候心不在焉地和之钧玩着青春的游戏,等待的日子,生命就像蜻蜓点水,不能沉浸不敢沉浸,怕对未来负责。日复一日,太阳升起又落下,岁月了无痕迹地流去,成淙的影子从眼前掠过,她在计算:他该读大学三年级了。心里不是没有焦虑,前途押在“出国”上面,正是下了赌注,还未见结果的时候。但是在吉隆坡寂寞的夜晚,回想这段时光,觉得人生的美梦都留在了过去,怅惘中竟像夜游一般走进车库,深夜驾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似乎要将自己驶回过去,她却总是在飞车中重新获得平衡,很清楚很清楚:之钧只属于过去。
拿出礼物,使之钧妈妈破涕为笑。金项链配一只弥勒佛微形金雕像挂件,他妈妈对挂件尤其爱不释手,趁她高兴,晓卉想问问之钧的状况,他妈妈突然却收起了礼物,交还晓卉正色道:“我不能受这么重的礼物,之钧他,他会不高兴的!”她的拒绝显得生硬。
晓卉尴尬,问:“为什么?”声音越来越轻,“他是不是恨我?”
之钧妈妈叹气,然后说:“好了两三年,也不是说分就能分的,之钧他看上去傻乎乎,心里是明白的,你走后,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后来去日本就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什么……”她欲言又止,立刻收起话题道,“这么多年前的事,说它干什么?晓卉,该忘的还是应该忘掉!说真的,我要是你,我也会这么做,当时的之钧除了年轻,除了讨女人喜欢再无其他长处,你跟了他,你们俩都不幸福,你要的,他没法给,我在旁边看得太清楚了,所以常在他耳边敲木鱼,要他死了那条心。”
说过这番话,就像一扇大门对她关上,她没法再从之钧妈妈那儿获得之钧的消息和地址。这之后的谈话就变成了敷衍,她很快告辞,到底还是把礼物留下来了,这种送礼的感觉之坏还从来没有过,几乎是强人所难,当时也不去多想。提出和之钧的爸爸告别,他妈妈便去后楼把之钧爸爸叫来,他爸爸见她要走,遗憾地想说什么,却被他妈妈制止,他提出要送晓卉,也被之钧妈妈拦住。
之钧妈妈送她到弄堂口,弄口的一户人家在搬家,大灯泡吊在墙外,照出这条残破的弄堂,幢幢楼都已搬空,搬空的楼房就像被虫蛀空的树,死寂凋零,电灯光照亮的这一块空间,却亮得刺眼,衬在重重叠叠的黑影前,竟像是一个玻璃的世界,看过去,一切都是超现实的: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憧憧人影是碌碌无为的芸芸众生,搬走的似乎都是次要的、琐碎的、不足挂齿的,留下的却是没法丢弃的和生命连在一起的……
走过弄堂的垃圾箱,垃圾早已远远地超越了箱子,在灯光的照耀下宛如微型的旧货摊:茶几、凳椅、镜框、台灯、沙发、甚至马桶、脚桶、夜壶箱,应有尽有,一位七十开外的老太太守在垃圾箱旁,嘴里念念有词:“罪过……罪过……”此时刚好有两个男人扔下几大蛇皮袋的垃圾,也是家具玩具衣服器皿什么都有,一只几十年前的藤编摇篮在杂物堆里龙为孤寂地摇摇晃晃。老人的喃喃变为喊叫:罪过!罪过!已经走远的男人不由地停下步子,其中的一个走回几步歉意地对老人说:“你挑你喜欢的拿回去吧,我们也舍不得扔呵!可几十年的旧东西哪里搬得完,总归是要扔的,今天要走了,不扔也得扔!”男人指着停在弄堂口的搬场公司的大卡车,最后两句话是对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之钧妈妈和晓卉在讲。
“我们家也是,明明晓得总归留不住,就是不舍得一下子扔掉,每天扔一点每天扔一点,自己骗自己!一个地方住了四五十年,每年留一件东西,也有四五十件呢。这种旧东西,你跟它感情深来,人家看过去一钱不值,所以旧货商店也不收购,再说现在旧货商店拆的拆并的并,都不晓得在哪里……”之钧妈妈挽住晓卉朝弄口走去,一边滔滔不绝,心事的匣子一旦打开,便一件一件抖落不尽。
“还有我那两樟木箱的衣裳,都是老贷,送啥地方去呢?旗袍啊、马褂啊……啥人要啊?东西是好东西呀,真正的绫罗绸缎,哪能舍得扔啊!又没地方去,人家告诉我南昌路上有个收购旧衣裳的摊头,我把衣裳装进纸板箱让伊爸爸送过去,那里卖衣裳的人太多,收衣裳的看阿拉东西介许多,看也不看,随便叫了个价,低得来要把你气死,跟扔掉有啥两样?伊爸爸实在舍不得,又拖回来,放到现在,后天就要搬了……”
“一起带走吧,一份人家总要留点纪念物吧。”晓卉轻声劝道。
“带过去也总归要扔,两只樟木箱也要卖掉,一室户工房,一套红木家具也塞不进去……”
又回到红木家具,它是之钧妈妈的忧患中心。
她走在星空下,为了获得星空的感觉,她特地走到对面马路,上海展览馆前的人行道,仍然保留着多年前的空阔,但旧俄宫廷样式的大厦尖顶,在周围现代高楼的比照下,更显其瑰丽奇谲但脆弱。这儿原是南京路最罗曼蒂克的一段,大厦附近全是低矮精致的洋楼,大厦斜对面的巨楼群——商城的旧址是一大片树林,树林虽被围墙挡住,但它上面舒展的天空、奔腾的云和飞翔的鸟总是给人一份情绪。那时,从之钧家出来,通常是黄昏,走出弄堂转身略一抬头,被大厦尖顶的夕阳照花了眼,如果是晴天的话(尽管这个城市晴朗的日子少而又少除非盛夏酷暑),绯红的云彩辉映着古典建筑的纤美华丽和遥远,拐过弯便是南京路的一长列围墙,走着走着忍不住回首,彩云消失,天空晦暗,心头蓦地黯淡。阴雨天,大厦如舞台背景般地虚幻和了无生气,走在围墙旁便不再回头,心里更是苍茫。
那些黄昏,和之钧沿着围墙漫步,心里怅然若失,便让他送了一程又一程,正是在那些黄昏的某一刻,她感受着生命的不可把握。
离开上海前一晚,她和之钧去附近那家有名的老咖啡馆坐了一会,为了和他告别,百忙中匀出的一小时,坐在那里常要偷偷看表,两人之间本来也话不多,匆忙间更没话说了。拿到三个月的探亲签证,之钧问过她,“你大概不打算回来了,不回来了,是吗?”她回答他:“哪有那么容易!”但当之钧说道,“那个地方都不大听人说起,要是,要是住不惯,就回来……”她立刻打断他,道:“好容易走出国门,怎么能轻易回来!”她是怕之钧说出“我等你”之类的话。但是之钧和她一样,谨慎地避开了有关出国的话题,仿佛不谈就可以忽略。而成淙走前的半年,他们是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