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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实用的世俗文化系统,当然就有能力融合外来文化,变化自身,自身变化。
有意思的是,这种不断变化,到头来却令人觉得是保持不变的。我想造成误会的是中国从秦始皇“书同文”以后的方块象形字几乎没有变。汉代的木简,我们今天读来没有困难,难免让人恍惚。
你们都知道宋朝的李清照,她的丈夫赵明诚好骨董,李清照写《金石录后序》讲到战乱时如何保留收藏,说是插图多的书先丢,没有款识的古器先丢,原则是留下文字最为重要。
读书人认为文字留下了,根也就保住了。
不识字的中国老百姓也晓得“敬惜字纸”,以前有字的纸是要集中在一起烧掉的,类似一种仪式,字,是有神性的。记得听张光直先生说中国文字的发生是为通人神,是纵向的,西方文字是为传播,是横向的。
我想中国诗发生成熟得那样早,而且诗的地位最高,与中国字的通神作用有关吧。这样地对待文字,文字焉敢随便变化?
我们可以注意一下词,词的变化和新词很多。大体说来,翻译佛经产生了很多的新词,像“佛”、“菩萨”、“罗汉”、“金刚”、“波罗蜜”等等。
第二次是元杂剧,为了记录游牧民族带来的叠音,像“呼啦啦”、“滑溜溜”
等等。有个朋友问我“乌七麻黑”怎么写,我说“乌七麻”大概是以前北方游牧民族带来的形容“黑”的词的音写,或者“七麻”是,加在“乌黑”当中,也许都是语音助词,总之多么多么“黑”就是了,将“乌”和“黑”写对,其他随便。
第三次仍然是为了适应外来文明,也就是近代。科学中化学名词最明显,生生造出许多化学元素的表音表义字,等于词。明末徐光启、李之藻那辈人翻译欧洲传来的数学天文知识,中国字词将将够,对付过去了。清末以后,捉襟见肘,说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反动”、“主任”、“主席”、“主观”、“传统”等等等等,都是外来语,直接从日本搬来的词形。
鲁迅讲“拿来主义”,他们那个时代,正是拼命拿来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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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现在读书人的文章,外来的关键词不胜枚举,像什么“一元论”、“人道”、“人权”、“人格”、“人生观”、“反映”、“原理”、“原则”、“典型”、“肯定”、“特别”、“直觉”、“自由”、“立场”、“民族”、“自然”、“作用”、“判断”、“局限”、“系统”、“表现”、“批评”、“制约”、“宗教”、“抽象”、“政策”、“美学”、“客观”、“思想”、“背景”、“相对”、“流行”、“条件”、“现代”、“现实”、“理性”、“假设”、“进化”、“教育”、“提供”、“极端”、“意志”、“意识”、“经验”、“解决”、“概念”、“认为”、“说明”、“论文”、“调节”、“紧张”,大概有五百多个。
我知道我再举下去,你们大概要疯了,而以上还只是从日文引进中文的几个例子,而且不包括直接译自西方的词,比如译自英文engine的“引擎”,index的“引得”,“引得”
后来被取自日文的“索引”代替了。
如果我们将引进的所有汉字形日文词剔除干净,一个现代的中国读书人几乎就不能写文章或说话了。
你们若有兴趣,不妨找上海辞书社编的《汉语外来词词典》来看看,一九八四年初版,收词相当谨慎。我的一本是一九八五年在湖南古丈县城的书店里买到,一边看一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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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世俗本身来讲,也是一直在变化的,不妨多看野史、笔记。
不过正史也可读出端倪,中国历代的皇家,大概有一半不是汉人。孟子就说周文王是“西夷之人”。秦更被称为“戎狄”。常说的唐,皇家的“李”姓,是李家人还没当皇帝时被恩赐的。这李家人生“虬髯”,也就是卷毛连鬓胡子,不是蒙古人种,唐太宗死前嘱咐“丧葬当从汉制”,生怕把他当胡人埋了。
陈寅恪先生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里的考证非常详细,你们有兴趣不妨读读,陈先生认为种族与文化是李唐一代史事的关键,实在是精明之论。
我去陕西看章怀太子墓,里面的壁画,画的多是胡人,这位高干子弟交的尽是外国朋友,更不要说皇家重用的军事大员安禄山是突厥人,史思明是波斯人。
安禄山当时镇守的河北,通行胡语,因此有人去过了河北回来忧心忡忡,认为安禄山必反。
唐朝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你们若有兴趣,拿来当闲书读,一天一小段,唐的世俗典故,物品来源,写得健朗。
也是唐朝人的崔令钦的《教坊记》,现在有残卷,里面记的当时唐长安、洛阳的世俗生活,常有世俗幽默,又记下当年的曲名,音乐大部分是外来的,本来的则专称“清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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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唐代多诗,语句比后世的诗通俗,是因为新的音乐进来。
唐诗应该是唱的,所谓“装腔”,类似填词,诗配腔,马上就能唱,流布开来。
唐传奇里有一篇讲到王之涣与另外两个大诗人在酒楼喝酒,听到旁边有一帮伎女唱歌,于是打赌看唱谁的诗多。
我们觉得高雅的唐诗,其实很像现在世俗间的流行歌曲、卡拉ok。
白居易到长安,长安的名士顾况调侃他说“长安米贵,白居不易”,意思是这里米不便宜,留下来难哪,这其实是说流行歌曲的填词手竞争激烈。
白居易讲究自己的诗通俗易懂,传说他做了诗要去念给不识字的妇女小孩听,这简直就把通俗做了检验一切的标准了。
做诗,自己做朋友看就是了,为什么会引起生存竞争?看来唐朝的诗多商业行为的成分,不过商品质量非常高,伪劣品站不住脚。
唐代有两千多诗人的五万多首诗留下来,恐怕靠的是世俗的传唱。
唐的风采在灿烂张狂的世俗景观,这似乎可以解释唐为什么不产生哲学家,少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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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而言之,周,秦,南北朝,隋唐,五代,元,清,皇家不是汉人。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若说的是恢复到明,明的朱家却是回族,这族谱保存在美国。
汉族种性的纯粹,是很可怀疑的,经历了几千年的混杂,你我都很难说自己是纯粹的汉人。在座有不少华裔血统的人生连鬓胡须,这就是胡人的遗传,蒙古人种的是山羊胡子,上唇与下巴的胡须与鬓并不相连。
中国历代的战乱,中原人不断南迁。广东人说粤语是唐音,我看闽南语亦是古音,以这两个地区的语音读唐诗,都在韵上。
北方人读唐诗,声音其实不得精神,所以后来专有金代官家的“平水韵”来适应。毛泽东的诗词大部分用的就是明清以来做近体诗的平水韵。
所谓的北方话,应该是鲜卑语的变化,例如入声消失了。你想北方游牧民族骑在马背上狂奔,入声音互相怎么会听得到?听不到岂不分道扬镳,背道而驰?
入声音是会亡族灭种的。
内地说的普通话,台湾说的国语,都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话。杭州在浙江,杭州话却是北方话。北宋南迁,首都汴梁也就是现在的开封,转成了南宋的临安也就是现在的杭州,想来杭州话会是宋时的河南话?
殷人大概说的是最古的汉话,因为殷人是我们明确知道的最古的中原民族,不过炎帝治下的中原民族说的话,也可算是汉话,也许我们要考一考苗瑶的语言?
不过这些是语言历史学者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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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福建,到漳浦,县城外七十多里吧,有个“赵家城”在山里头,原来是南宋宗室赵若和模仿北宋的汴梁建了个迷你石头城,为避祸赵姓改姓黄。过了一百年,元朝覆亡,黄姓又改回姓赵。汴京有两湖,“赵家城”则有两个小池塘模仿着。城里有“完璧楼”,取“完璧归赵”的意思。
我去的时候城里城外均非人民公社莫属,因为石头城保存得还好,令我恍惚以为宋朝就有了人民公社。
中国南方的客家人保存族谱很认真,这是人类学的一大财富。中国人对汉族的历史认真在二十几史,少有人下死功夫搞客家人的族谱,他们的语言,族谱,传说,应该是中原民族的年轮,历代“汉人”“客”来“客”去的世俗史。
我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中国的原版地方志多得不得了,回北京后说给一个以前在琉璃厂旧书铺的老伙计听。
我这个忘年交说,辛亥革命后,清朝的地方志算是封建余孽,都拉到琉璃厂街两边儿堆着,好像现在北京秋后冬储菜的码法儿。日本人先来买,用文明棍儿量高,一文明棍儿一个大铜子儿拿走,日本人个儿矮棍儿也短,可日本人懂。后来西洋人来买,西洋人可是个儿高棍儿也长,还是一文明棍儿一个铜子儿拿走。
不教他们拿走,也是送去造纸,堆这儿怎么走道儿呀?
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从秦始皇开始的传统,之前的周灭商,周却是认真学习商的文明制度。我们看陕西出土的甲骨上的字形,刻得娟秀,一副好学生的派头。
孔子是殷人的后裔,说“吾从周”,听起来像殷奸的媚语,其实周礼学殷礼,全盘“殷”化,殷亡,殷人后裔孔子坦然从周,倒是有道理的。
秦始皇以后,历代常常是民族主义加文化小革命,一直到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都是。元朝最初是采取种族灭绝政策,汉人的反弹是“八月十五杀鞑子”。
之后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新鲜在有“无产阶级”四个字,好像不关种族了,其实毁起人来更是理直气壮的超种族。论到破坏古迹,则太平天国超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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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常听到说中国文化只剩下一个吃,但中国世俗里如此讲究吃,无疑是看重俗世的生活质量吧?
我八五年第一次去香港,当下就喜欢,就是喜欢里面世俗的自为与热闹强旺。
说到吃,世间上等的烹调,哪国的都有,而且还要变化得更好,中国的几大菜系就更不用说了。
粤人不吃剩菜,令我这个北方长成的人大惊失色,北方谁舍得扔剩菜?从前北京有一种苦力常吃的饭食叫“折箩”,就是将所有的剩菜剩饭汇在一起煮食。
我老家的川菜,麻辣的一大功能就是遮坏,而且讲究回锅菜,剩菜回一次锅,味道就深入一层。
中国对吃的讲究,古代时是为祭祀,天和在天上的祖宗要闻到飘上来的味儿,才知道俗世搞了些什么名堂,是否有诚意,所以供品要做出香味,味要分得出级别与种类,所谓“味道”。远古的“燎祭”,其中就包括送味道上天。《诗经》、《礼记》里这类郑重描写不在少数。
前些年文化热时,用的一句“魂兮归来”,在屈原的《楚辞·招魂》里,是引出无数佳肴名称与做法的开场白,屈子历数人间烹调美味,诱亡魂归来,高雅得不得了的经典,放松来读,是食谱。
咱们现在到无论多么现代化管理的餐厅,照例要送上菜单,这是古法,只不过我们这种“神”或“祖宗”要付钞票。
商王汤时候有个厨师伊尹,因为烹调技术高,汤就让他做了宰相,烹而优则仕。那里煮饭的锅,也就是鼎,是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闽南话现在仍称锅为鼎。
极端的例子是烹调技术可以用于做人肉,《左传》、《史记》都有记录,《礼记》则说孔子的学生子路“醢矣”,“醢”读如“海”,就是人肉酱。
转回来说这供馔最后要由人来吃,世俗之人嘴越吃越刁,终于造就一门艺术。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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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地人总讲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么都有,端看你要什么。比如你可以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书,很快就来了,端看你订不订,这怎么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四九年居留下来的内地人,保持着自己带去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内地已经消失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里。
你们若是喜欢看香港电影,不知道了不了解香港是没有电影学院的。依我看香港的电影实在令人惊奇。以香港的人口计算,香港好演员的比例惊人。你们看张曼玉,五花八门都演过,我看她演阮玲玉,里弄人言前一个转身,之绝望之鄙夷之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