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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尉摇摇头,道:“他不是普通的术士。”
我强笑道:“国尉,你难道真的相信他有一千多岁了?”
国尉叹了一口气道:“要是这样倒好了,我只怕他已经超出长生不老。”
我心里“咯噔”一下,道:“国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国尉道:“周昭王时的人,就一定会知道昭王是因为淫乱而被人刺死在江中吗?春秋时的人,就个个知道老子出关后的去向吗?”
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究竟是来源于什么了!
来源于东海君的回答太完美了,完美得超出了常理。当时我一心想要把他问倒,尽往难里问,却忘了就算他真是那些时代过来的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些事。然而,这东海君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有问必答,而且件件回答得无懈可击!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感到背上一阵发寒,道:“国尉,难道这个东海君……”
国尉道:“现在什么也不能肯定,我要进一趟宫。”
国尉进宫去了,我等着他。
坐了站,站了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国尉才回来了。
国尉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坐下来就呆呆地出神。我从没见过国尉这副样子,忙问:“国尉,你怎么了?见到他了吗?你看他究竟是什么来历?陛下呢?说了什么没有?”
国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呆呆地坐着。许久,忽然道:“你听说过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镜子吗?”
我一怔,道:“国尉,你说什么?什么镜子?”
国尉喃喃地道:“我见到了。形制真是奇特,宽四尺,高五尺,似金非金,似石非石。就那样明明白白地摆在我面前。我看见我的骨骼,看见了我的内脏,活生生的。你知道我们的脏腑是怎样蠕动的吗?我知道了……”
我心中一寒,大声道:“国尉、国尉,你清醒一点!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那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东海君制造出来的幻像!那些江湖术士有这个本事的!”
国尉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我,道:“幻象?他回答你那些问题也是幻象吗?没人能欺骗我的眼睛。我左臂幼年时摔断过,后来好了,没几个人知道。那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我臂骨上的旧伤痕……算了,承认吧,这次我们遇上真的了。”
我道:“真的什么?真的长生不老?真的神仙?”
“真的妖孽。”国尉长叹一声,站起来,“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来的这么快?我们的帝国,才刚刚建立啊!”
我道:“国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国尉看着我,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作为太史,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这句话的含意。无法解释的妖异之事,从来都是亡国的前兆。夏后氏德衰,有二龙降而复去;殷商之衰,始于武乙帝囊血射天,为暴雷震死;赫赫宗周,亡于褒姒,而褒似不正是龙涎所化的么?现在,轮到我们大秦了。”
我愣了半晌,才茫然道:“就……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国尉,你不是一向智计过人,战无不胜的吗?”
国尉叹道:“我能为帝国击败一切对手。可现在这个,不是属于人间的。”
我道:“那……国尉你打算怎么办?”
国尉道:“我打算归隐。”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归隐?不!国尉,你不能走,你一走,国事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国尉道:“我留下就可收拾了吗?”
我道:“至少……至少大家会安心一点,以国尉的威望,坐镇朝中,也许那东海君还不敢过于肆意妄为……”
国尉摇了摇头,道:“他太聪明了,直接从皇帝身上下手。我老了,没有时间,了没有精力来和一个君王身边的妖孽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看着国尉的苍苍白发,微驼的脊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国尉慢慢地踱到几案旁,拿起案上的黄金虎符,轻轻地把玩着,道:“帝国是我的作品,如果它短暂而亡,那将是我的耻辱。所以,我必须做一件事,证明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茫然的随口道:“做什么?”
国尉道:“找一个传人,把我这一身的智谋传给他,让他在将来的时候,再建一个秦国。以此来证明,亡国不是我的无能造成的。”
我目瞪口呆。国尉的心思,向来不是一般人能猜度的。可我还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生出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
国尉继续道:“当然,我会很小心,不让他用这智谋来对付帝国。我会找足够聪明、又有足够的忍耐力和重诺守信的人,用誓言来压制他的野心,不让他在乱世到来之前起事。同时密令他所在的地方郡守县令,不要给他在仁途上出头的机会。如果帝国不亡,他的所学毫无用武之地,反会引起他对权力的凯觎;如果帝国必亡,他出仕只是徒然地为帝国殉葬。”
我心中一片混乱,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不抓不住。
他们都疯了。我悲哀地想。
我所效忠的皇帝被一个术士迷昏了头,一心想追求长生不老;我所敬重的国尉抛弃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莫名其妙地要去找什么传人!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名望尊崇而毫无实权的文官,除了忠诚,我一无所有。
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帝国一步步走向沦亡。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国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咸阳,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给始皇帝留下一道辞呈。但始皇帝没怎么看就随手扔到了一边——他已经完全沉浸到东海君为他营造的那个荒唐世界中去了,现实的一切,都被他认为是无足轻重的。
故事讲完了。
精致的雀铜灯还在静静地燃着,热好的黍酒早已冰凉。
韩信道:“后来呢?”
仲修道:“就像国尉预言的那样,帝国一步步走向灭亡,再也没人能挽救它的命运。”
韩信道:“我是说那个东海君。他不是说他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吗?始皇帝后来不是在沙丘驾崩了?难道他没有因此受到惩罚?”
仲修苍凉地一笑,道:“他不会的。因为他只陪伴了始皇帝半年就离开了。”
韩信道:“半年?难道始皇帝后来就一直……”
仲修道:“我说过,他是妖孽。妖孽不用一直在君王身边喋喋不休地进谗。半年的时间,就足以使始皇帝永远陷入成仙的迷梦了。他突然失踪的那一天,始皇帝像发了疯一样,亲自审讯了每一个奉命侍候东海君的人。然后把这些人全杀了。接下来就是找、找。咸阳几乎被掘地三尺,各郡县也接到他的画像和搜寻密令。始皇帝还派徐市率众出海寻找,他自己也借巡游之名四处寻访。那段时间,皇帝的样子非常可怕,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常常一个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就算东海君的不辞而别使他愿望落空,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啊!他又不是第一次被方士骗了。再往后,他的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喜怒无常。他完全沉迷于方术之中,可有时又会指着那帮宫廷术士踊口大骂,骂他们无用,骂他们欺世盗名。说:‘只有东海君是真的,你们全都是假的!假的!’有一年,他甚至一怒之下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说:‘看以后还有谁敢欺骗朕!’公子扶苏就是因为这件事上说了几句话,被打发到上郡去了。但是直到他在最后一次巡游途中驾崩,也没有再见到那个东海君。”
韩信道:“你说秦始皇曾绘了他的画像找他?现在还有那画像吗?”
仲修道:“现在天下大乱,地方官衙大多被毁,恐怕不会有那画像了。宫里存档图籍应该有一幅的,可也说不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况且赵高把持朝政时,把一切都搞乱了……对了,你不是楚军的人么?现在楚军接收了一切宫室府库,正在清点搬动其中的器物,你可以问一问啊。”
韩信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只对金银珠宝感兴趣,图籍文书全让刘邦拿走了。”
“哦?”仲修若有所思的道,“刘邦比你们大王要高明。”
韩信叹了口气,不予置评。
仲修道:“不过要是那样的话,还有一样东西你也许能看的到:照心镜。那是东海君留给始皇帝的唯一物什。”
韩信道:“照心境!就是你们国尉说的那面镜子?”
仲修道:“是的。那镜子放在后宫,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据一些内侍说,那东西真能照见人的五腑六脏。而且人站在前面,印出来的像居然是倒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镜子能照见人体内疾病之所在,可是皇帝更多的使用它来找侍寝的宫人,看她们是否有异心。如有,则当场处死。”
仲修道:“据说女子若有邪心,则必胆张心动。不过我不大相信,这也许是紧张造成的。那些掳入宫掖的六国女子,初见始皇帝有几个不胆战心惊?想来因为这面镜子,一定屈杀了不少无辜女子。唉!”
从仲修家出来,已近天明。
一个晚上,他听了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
故事很有意思。但是回到现实中想象,那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是这一切导致他遇到了师傅,可那在整个故事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而他自己,又是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不,他甚至都不能算是个人物,他只是师傅用来证明自己价值的一个工具。
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赏识过他,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清晨的寒风吹在身上,刺骨的冷。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
街道上,几片枯黄的叶子北风吹得满地打转。他想自己也正像这飘零的枯叶,孤独而无助,被乱世的暴风裹挟着,不知将吹向何处。
他慢慢踱回营房,同营的人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大王派人来找过你好几次了,亚父也找了你两次。”
韩信惊讶道:“找我?大王和亚父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道:“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吧。看来大王那边比较急,你最好去快点。”
韩信应了一声出去了。
没多久,范增匆匆的赶来,一进来就问:“韩信呢?回来了没有?”
同营的人道:“回来了。”
范增松了一口气,道:“回来就好。我还以为他……对了,他现在人呢?”
同营的人道:“去见大王了。”
“去见大王?”范增奇怪道,“大王有事找他吗?”
同营的人道:“是啊,不知道是什么事,派人来了三四趟。刚才他一回来,我们跟他一说,他就去了。”
范增坐下来,疑疑惑惑的自语道:“奇怪,这次大王倒对他发生了兴趣了?”
几案上有一只削坏的残简被范增的手肘带到了地上,范增捡起来随意看了一眼,立时眼前一亮。那残简上写着:“关中……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不可轻弃。然……”其余的字就看不清了。
范增抬起头来,道:“这是谁写的?见解不错啊。”
同营的人道:“韩信写的,又写又改的搞了一个晚上。我们才没那份闲心呢!”
“唔,是吗?”范增将几案上那对七零八落的残简一一拿过来看,不时点头自语,“嗯,不错,有理。”
忽然,他拿着一只竹简,猛地站起来,手微微发抖。那竹简上写着:“执戟郎中臣信昧死言:今大王……”后面的字被刮削的漫漶不清。
范增道:“这……这原来是他给大王上的奏疏?”
同营人道:“大概是吧!要不怎么写得这么认真呢?”
范增一顿足道:“糟了!昨天刚有个书呆子为了定都的事跟大王顶撞,被烹杀了。他怎么这个时候……唉!他去大王那里多久了?”
“啪”的一声,奏疏被砸到韩信的脚下。
“这个西楚霸王要不要你来做?”项羽怒气冲冲地道,“杀子婴错了,定都彭城错了,把汉中给刘邦错了,封田市错了,封赵歇错了,张耳、陈余、臧荼……都封错了!是不是我入关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是做对的?不听你的就会重蹈亡秦之覆辙?嗬,不得了,作什么惊人之语!秦朝是谁攻灭的?是我!我拯救天下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使六国得以复立,谁不对我感恩戴德?谁不说我处置得当?你居然把我和那昏君比?你懂个屁!”
韩信看着脚下被摔散了的简册,一动不动。等项羽骂完,才平静地道:“现在大王正行封赏之事,许多人赞颂大王,只是为了分封时得到更多的好处。他们并不关心大王的江山,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大王不应被这种人的颂声蒙蔽……”
“放肆!”项羽吼道,“真话假话我听不出来?要你来教训我?哦,说我好话的都是在阿谀奉承我,你这样指着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