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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转身,提着手中的食品袋下了楼。钟开泰看得很清楚,那是两瓶装的精品开口笑酒。傻瓜都知道,酒盒里决不仅仅是开口笑酒。
那位副书记说的邓科长,是分管县区党政官员的干部一科的科长,他住在跟钟开泰同楼层同方位的另一个单元里。这件事对钟开泰的刺激可不小,此后的每天晚上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就条件反射,从沙发上弹起,急步往门边冲去,快到门边又猛地停下了。继而在屋子里不停地绕圈,像一只被敲昏了脑袋的鸭子。一直要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才失望地回到原来的位置,慢慢平静下来。不过这件事也帮助了钟开泰,他渐渐地冷静了,开始对自己的地位重新进行评估。
钟开泰又将严部长那天跟他的谈话反反复复温习了几遍。是呀,严部长说过办公室先由自己负责,但也仅仅点了个先字,至于后怎么样,他并没有明确表态。在组织部呆了十多年,钟开泰也算是世事洞明了,懂得这就是常说的领导艺术,什么话都留有余地,不会说得太死。其实严部长的意思已经很到位了,办公室由他负责,但还不是负责人,更不用说办公室主任了。这有些咬文嚼字的味道。但在机关里,尤其是像组织部这样的部门,在牵涉到人事的时候,那些关键的措辞就这样讲究。钟开泰冷静地想了想,他不能只计眼前的一些表面上的荣辱得失,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抓住这次机遇,上一个关键的台阶。而这样的机遇并不是太多,特别是在他这种年龄。也就是说,弄好了,他这个负责的就会成为负责人进而成为主任,还有进步的可能。这倒不是这个主任的位置如何地了不起,而是作为一个机关干部,总不能做一辈子的副科级干部,总应该找一个再上一步的台阶。
因此钟开泰格外看重严部长给予的这次机会。他记住了严部长打开局面的话。领导既然要你负责,你当然就要做点事情出来给人瞧瞧,否则一切免谈。原来的办公室主任也是一步步干上来的,而且主任这个位置只干了两年就得到了提拔。钟开泰分析了一下,他之所以进步这么快,主要是因为他跟严部长跟得特别紧,善于领会严部长的意图,严部长一个眼神,一举手一投足,他都能及时觉悟出其真正的含义,深得严部长的赏识。人贵有自知之明,钟开泰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不过他认为他可以卖命地工作,以弥补自己的先天不足。比如部里的宣传报道和财务后勤,过去的主任紧跟领导去了,这两项工作一直不怎么突出,还很有潜力可挖。宣传报道说穿了就是恰到好处地反映部里的工作,提高领导声誉。至于财务后勤,无非就是一个钱字,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钟开泰于是就从这两个方面动起了脑筋。他很自然地想起了两个高中时的同学,一个是在电视台任职的东方晓,另一个是在财政局做事的陆百里。钟开泰把抽屉里的通讯录拿出来,想给他们打打电话,不想东方晓和陆百里的电话竟然还是六位数的,而这个城市的电话早已经升到了七位数。钟开泰就感慨不已了。这几年自己仕途多舛,没有多少值得张扬的地方,很少与外界联系,至少也有两三年没找过东方晓和陆百里了。钟开泰一时就没了打电话的兴趣,把电话本扔进抽屉里,望着窗外那棵毫无动静的塔松发了半天呆。
在外人眼里,组织部是一个帽子工厂,他们在给别人批发帽子的时候也会顺便给自己预留几顶。这当然一点不假,只要有来头,在组织部转一圈出去就是县长书记,再混几年就是副市长就是市委常委,也并非难事。现在的市委常委和副市长一级的领导层里,就有好几位在组织部搞过科长主任什么的。比如前面提到过的办公室主任,不到四十就做了县里的组织部长,只要不出意外,两三年就能做到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再过三四年不是书记就是县长,这一路走下去,十来年也就是五十岁不到就可进市里的领导班子,如果更上一层的领导赏识,后面的仕途还有希望。只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你先得占据诸如一科二科科长的要害位置,或至少也要干干办公室主任这样的职务,才有往上爬的基本的起点。只是话虽这么说,却并不是组织部的每一个干部都有这样的幸运。因为做到科室一把手的位置,也有很多的台阶要迈。按常规,首先你得从科员进步到副主任科员,然后由副主任科员进步到副科长副主任,再由副科长副主任进步到主任科员,之后才有可能进步到正式的科长。不是吗?有些人在组织部干了一辈子,眼睁睁看着那些大帽小帽一顶顶扣到了别人的头上,自己却要到退休那天才勉强混成副团级组织员,见马克思时才算是有了点面子。
眨眼间,他钟开泰也成了中年人,弄不好的话也只能重蹈覆辙。钟开泰想,如果退回去十年,他才不把这鸟科级主任放在眼里呢。那时候他大学毕业出来没两年,虽然只是厂办一个没有级别的干事,但脑子里却装满了企业改革的宏伟目标,心里想着的是如何在日后的职代会上竞选厂长,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不曾想娶了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的女儿周春雨做老婆后,秘书长岳父竟然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一纸调令将他调进了市总工会,后来又想方设法把他弄进了市委组织部。皇帝轮流做,这个时候岳父大人的常委和秘书长的位置被人取而代之,去政协做了副主席,钟开泰的进步也就大打折扣,只能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迈了。他先是在企业党建科做了两年科员,接着去青年干部科做了三年副主任科员,然后才进办公室做了副主任。这副主任做了四年了,一般来说还有一个主任科员的台阶要过渡,才有望做上主任或科长。也就是说从科员到主任或科长,没有个十年八年是走不完这段历程的,而且中间还不知有什么波折。想想一个人一生中又有几个十年八年?何况钟开泰这十年八年是从二十多到三十多的黄金时段的十年八年。是呀,十年八年可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把蒋介石赶到台湾,十年八年可以让一段不起眼的海岸成为拔地而起的现代化城市,十年八年自然也可以使一介寒儒一跃而为政界要员,可他钟开泰却这么碌碌无为地徘徊了十年八年。钟开泰感到十二分的苦涩。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这么继续按部就班下去,过了四十再转为正科级,做个什么科长主任,也为时已晚,最后也就只能等着做个副团级组织员,所谓的仕途也就船到码头车到站,就此打住了。
这么思想着,窗外那棵塔松不知不觉变得模糊起来。原来天色已晚,下班时间早过,整个组织部都人去楼空,没有了一点动静。钟开泰这才起身离去。
第三章
这天钟开泰又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塔松呆想。他还下不了决心要不要打电话跟东方晓和陆百里联系。正在此时,一部本田轿车从市委大门外徐徐开过来,停在了塔松下。旋即一个钟开泰有些熟悉的身影从车里从从容容钻了出来。钟开泰的眼睛就花了一下。那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他正要找的高中同学东方晓。钟开泰就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恨不得身生双翼,从窗口飞出去,把东方晓揽入怀抱。
不过钟开泰还没飞出窗口,本田车上又走下一个人来。钟开泰自然认识,那不是别人,是现任的市委秘书长。钟开泰这才想起那辆本田原就是市委的车子。钟开泰在心里说了一句,东方晓你这小子,几时跟秘书长缠上了?市委秘书长也是市委常委,东方晓能跟秘书长粘在一起,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钟开泰不知此时去跟东方晓打招呼是否合适,因此迟疑了片刻。但最后钟开泰还是出了办公室。他知道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三楼,东方晓必须从组织部所在的二楼经过。钟开泰就来到二楼的楼梯头,装作要下楼的样子,顺理成章地跟秘书长和东方晓照了面。还是东方晓先打的招呼。东方晓还没有上完楼,仰着个脖子对钟开泰喊道,钟开泰你这混混,还没死?说得秘书长和钟开泰都笑了起来。钟开泰一边跟秘书长点点头,一边对东方晓说,好死不如歹活着,我要活给你看,气死你!说着两人相互擂了一拳。钟开泰又说,到秘书长那里去?东方晓说,是呀,秘书长找我有点事。钟开泰做出要往楼下去的姿势,客气地说,办完事到我办公室坐坐,我去传达室拿个东西就回来。东方晓说,当然,到了你这里,不拜码头,我狗胆包天?
快下班时,东方晓果然进了钟开泰的办公室。也许是出于记者的习惯,东方晓一进门就递过来一张名片,同时说,把你的名片也给我一张吧,有事好找你。钟开泰说,我从来就没印过名片。一边在东方晓的名片上瞟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新闻部副主任的头衔,钟开泰就说,你这个新闻部是个科级架子吧?东方晓说,什么卵科级,我这名片一方面是便于人家找我,另一方面说明我可以处理稿子。转而又说,你这一向还好吗?钟开泰说,怎么说呢?原来的主任到县里当组织部长去了,严部长要我负责办公室。东方晓说,哟,怪不得你印堂发亮,两眼生辉,原来是进步了,什么时候请客?钟开泰说,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请客是可以的,只要你有空。东方晓说,你这可是一个很关键的台阶,上了这个台阶,就前程无量,一片光明了。钟开泰说,我哪里敢这么乐观?我现在仅仅只是负责,八字还没一撇呢,何况这个责也不怎么好负,要想有所作为并不容易啊!东方晓说,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你这不就一个办公室吗?我才不信那么难对付。钟开泰说,嘴上两张皮,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东方晓说,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说嘛,说不定我能给你出个歪点子。
东方晓的话正中下怀,钟开泰就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跟他简单说了说。东方晓快人快语地说,钱的事我帮不上忙,但你要宣传呀报道呀什么的,我包了。实话跟你说吧,我虽然只是新闻部的副主任,可部里好几年没主任了,部里的事情我说了算,也就是说,新闻部负责的新闻节目,我想给谁上就给谁上,想上到哪个时段就上哪个时段,你老兄什么时候需要我的新闻节目甚至头条,打声招呼,我给你安排就是。
钟开泰知道这个东方晓说话尽管有点牛气,但刚才说的却是大实话。东方晓是个有点才气的记者,做过不少颇有影响的节目,就凭了他的名气和手上的摄像机,市里的头头脑脑都愿意跟他打交道,说不定他一高兴,就会给你搞几组镜头,市电视台播了再上省台,甚至上中央台,让你美名在外,为以后的进步造点必要的声势。本来这样的角色当个台长副台长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可偏偏东方晓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说话又直来直去,无遮无拦,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至今还是个新闻部副主任。新闻部是电视台的黄金码头,有影响的新闻节目几乎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台里的台长总编甚至广电局的头头都在那里做过一阵子主任,觊觎这块风水宝地想去做主任的自然大有人在,可他们自觉业务上与东方晓没法比,所以没敢去领导他,东方晓至今还把持着新闻部。
两人又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些闲话,钟开泰想起刚才东方晓和秘书长那个亲热的样子,就忍不住问道,秘书长跟你打得火热,是不是又要你给他抬轿子吹喇叭了?东方晓说,党和人民专门安排我们这号人抬轿子吹喇叭,我们不抬谁抬?我们不吹谁吹?也是一时高兴,东方晓就把秘书长请他组织节目的事说了出来。钟开泰说,好嘛,马屁拍响了,你也弄个台长副台长的干干。东方晓撇着嘴说,我才不希罕什么鸟台长副台长呢,我现在副主任一个,不是照样天天有人找么?钟开泰说,还是当记者好,有本事有名气就牛皮哄哄的,不像我们缩头乌龟一样。东方晓在钟开泰肩上拍拍说,大丈夫能缩能伸,我知道你现在缩头是为了以后出头。钟开泰说,但愿有这一天。
聊了一会,东方晓见办公室没有外人,又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这回秘书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行动哩。钟开泰见东方晓说起这样的话题,赶忙起身去关了办公室的门,这才回头对东方晓说,隔墙有耳哩。东方晓理解地说,你这是是非之地,说话也得小心翼翼,我可没这样的习惯。然后放低了声音说,市委管党群的副书记就要调往外地当书记了,两个候选人一个是秘书长,一个就是你们的严部长,这你大概听说了吧?钟开泰摇摇头说,不太清楚。东方晓说,亏你还蹲在组织部。你知道吗?刚才秘书长喊我去,就是要我给他弄节目上省台,提高他的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