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炒蛋,小盘是酱瓜。和尚请康有为人座,坐的是直角的硬木椅,入坐在这种椅子上,“除了正襟危坐,不容易有第二种坐法。饭桌是方的,是普通的、不怕烫的红漆桌,简单而干净。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横幅,上面写着:
西汉有臣龚胜卒, 闭口不食十四日;
我今半日忍饥渴, 求死不死更无术。
精神时与天往来, 不知饮食为何物。
若非功行积未成, 便是业债偿未毕…
是谢枋得的绝命诗。把这位不食而死的烈士的遗诗,这样挂在食堂里,倒是一种含意深远的对比。
和尚等康有为看完墙上的横幅后,请康有为用饭:“刚才有言在先,不为康先生特别准备,我们吃什么,康先生就吃什么,请用饭吧。在世俗标准,绝不好意思拿这样菲薄的菜请客,但康先生不同,所以我也不觉得失礼。”“法师是真人。”三个人就吃起来。和尚没吃以前,把蛋分做双份,说:“蛋由康先生和普净合吃,我不吃蛋。刚才康先生看的横幅,是一百年前庙上一位和尚写的,康先生是行家,这字写得怎么样?”康有为看都没再看一眼,随便答道:“字是写得不错,写了一手好赵字,只可惜用赵孟畹淖痔澹葱昏实玫木疵馓幌喑屏恕!薄罢狻乙皇毕氩黄鹄次裁矗俊薄八鞘峭焙虻娜四模≌悦项投降了元朝,谢枋得跟元朝不合作,谢枋得死而有知,发现他的绝命诗竟是赵体字,不是太可笑了吗?”“啊!康先生说得是。我们浅学,都看不出来,真荒唐、真荒唐。”康有为笑着,有一点自得的神色。和尚问:“为什么一百年前这位和尚写了这手赵体字呢?这有什么道理吗?”“可有道理呢,一百年前正是乾隆时候,乾隆皇帝喜欢赵体字啊!所以流行赵体。再往前,乾隆的祖父父亲康熙皇帝雍正皇帝喜欢董其昌,所以当时又流行董其昌的字。一切都是上行下效,这是中国的特色。这也说明了,中国的许多事情,要办,都得从上面来。”“像乾隆皇帝喜欢赵孟畹淖郑不兑酝猓蟾乓灿姓巫饔冒桑俊薄罢巫饔檬呛苊飨缘摹T敲晒湃耍诤喝搜劾锸呛恕U悦纤巢坏呛喝耍沂撬纬幕首澹持沃泄姓饷匆桓鋈死磁醭。比皇呛芎玫暮耪佟G』实凼锹奕耍诤喝搜劾镆彩呛耍比灰不嵩谜悦项,何况他真的喜欢赵孟畹淖帜亍!薄澳敲凑悦项是汉奸了?”“奸不奸的问题要看用哪一种标准,如果用的是汉满蒙藏等各族都是中国人的标准,对中国人自己的种族来说,并无所谓好。并且,忠好问题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那么黑白立刻分明。在一个人阅历较多一点以后,他有时难免会发现,人间许多对立的问题,如是非、正邪、善恶、好坏等等,并不都是很草率就能断定的。同时对立的情况,往往并不如想像中那样明显,对立的双方,可能有混同的成分、相似的成分,甚至还有完全相反的尴尬场面发生。中国正史中,从宋朝欧阳修主编的《新唐书》开始,有所谓'奸臣'传,后来的正史,像《宋史》、《辽史》、《元史》、《明史》,纷纷援例,于是忠奸之分,在历史上和观念上,也就愈发显明。正史以外,中国的小说戏剧,对忠好的判决,影响极大。尤其在戏剧里,为了帮助观众有'忠奸立判'的效果,'红脸'和'粉白脸',也就应运而生。忠肝义胆的自然是勾红脸,如关公;权奸误国的自然是勾粉白脸,如曹操,这种分法俐落,固然给了观众不少方便,于施展爱憎之间,少掉了不少麻烦。但是一旦分错了,就对不起人了。试看《宋史》'奸臣'传中被效上奸臣帽子的,有的根本不算奸臣,像赵嗣!而该戴奸臣帽子的,像史弥远,却又逍遥于'奸臣'传之外!由此可见,忠奸问题,并不像书上和民间传说上所说那么简单。例如曹操,不但不是奸臣,并且是大英雄。曹操不是奸臣,还属容易翻案的。像冯道,就复杂得多了。冯道在五代乱世里,他不斤斤于狭义的忠好观念上,不管是哪朝哪代、不管是谁做皇帝,只要有利于老百姓,他都打交道。宋朝时候,唐质肃问王安石,说冯道'为宰相,使天下易四姓、身事十主,此得为纯臣乎?'王安石认为当然是纯臣、是刮刮叫的了不起的大臣。王安石以伊尹为例,反驳说:'伊尹五就汤、五就桀,正在安人而已。'贤者伊尹在商汤、夏粱间游走,目的不在对谁忠、对谁奸,而在照料老百姓。王安石认为冯道能委屈自己,'屈身以安人',这种行为,'如诸佛菩萨行',简直和佛和菩萨一样伟大呢!例如契丹打进中国,杀人屠城,无恶不作,中国的英雄豪杰,谁也保护不了老百姓,但是冯道却用巧妙的言词、大臣的雍容,说动了契丹皇帝,放中国人一马。欧阳修写《新五代史》虽然对冯道殊乏好评,但也不得不承认'人皆以谓契丹不夷灭中国之人者,赖道一言之善也'!冯道能够以:一言之善',从胡人手中,救活了干千万万中国百姓,这比别的救国者对老百姓实惠得多了。冯道这样与胡人合作,骂他是汉好,通吗?公道吗?”“用这种标准,谢枋得死得不是没有意义了?”和尚问。
“谢枋得死的意义有他更高的价值标准,这种标准,是人为他信仰而死,这就是意义。至于他信仰的对不对,或值不值得为之一死,那是另一个问题。那种问题,往往时过境迁以后,可能不重要,甚至可能锗。例如谢枋得忠于宋朝,但宋朝怎么得天下的,宋朝的天下,得之于欺负孤儿寡妇之手,谢访得岂有不知道?所以,宋朝的开国之君,十足是篡位的不忠于先朝后周的大臣,不能不说是奸臣。这么说来,忠臣谢枋得,竟是为奸臣所篡夺到的政权而死,这样深究起来,不是死得太没意义了吗?”“谢枋得自己知道吗?”“我认为他知道,可是他不再深究下去。”“为什么?”“因为宋朝已经经过了十八代皇帝,经过了三百二十年的岁月,谢枋得本人在宋朝亡国十年以后才去死,他对三百三十年的旧账,要算也没法算。”“没法算就算了?”“也不是算了,真相是他根本就没想算。”“为什么?”“因为他已经成了习惯。宋朝的三百二十年的天下、三百二十年的忠君教育,已经足以使任何人把这个政权视为当然,时间可以化非法为合法,忠臣是时间造出来的。时间不够,就不行。宋朝以前的五代,五十三年之间,五易国、八易姓、十三易君,短短五十三年中,走马换将如此,国家属于谁家的都不确定,又何来忠臣可言?事实上也没有忠君的必要。原因是那些君的统治朝代,都很短促,时间不够,谁要来忠你?但宋朝就不然了,宋朝时间够。时间够了,就行。”“你可以把狗关在屋里,但要它对你摇尾巴,时间不够,就不行。”小和尚忽然插上一句。
和尚看小和尚一眼,小和尚低了头。康有为却说:“小师父的比喻,完全正确。人间的事,如果用低一点的标准去看,的确也不高。很多人的忠心耿耿,其实和狗一样,甚至还不如狗。”“刚才康先生说'忠臣是时问造出来的',要多少时间才能造出来?”和尚问。
“时间多少是无法硬定的,不过,有在同一时间里就出现'谁都是忠'的肯定现象。忠奸问题一直是困扰中国人的一个老问题。但是,真正会读古书的人,必然发现:中国传统中'忠'的观念,其实有两个不同的方向:就是'相对的忠'与'绝对的忠'。伟大的晏子,在齐庄公被杀时候,不肯死难。他的理由很光明,他说:'君为社稷死,(我)则死之;为社稷亡,(我)则亡之。若(君)为己死(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齐庄公既然是因为偷别人老婆而被本夫所杀,显然不是'为社稷死'、'为社稷亡',对这种无道之君,国之大臣,是不会为他死难的,但他的'私昵',却可以为他死难。所谓'私昵',不是别的,就是统治者的家臣和走狗。中国'忠'的观念,起源是很好玩的,在古文字中,根本没有'忠'这个字,'忠'字出现在春秋时期,但那时候的'忠',是'委质为臣'式的'忠,'、'质'是雉、是野鸡,野鸡在古人眼中,是一种'守介而死,不失其节,的象征,'委质'就是表示对个人的效忠;'臣'的原始意义是俘虏或奴隶,'委质为臣'就是'私昵'者对主子的效忠。这种'忠',是无条件的,是'绝对的忠'。相对的,晏子所主张的'忠'却是有条件的、是以统治者'忠于民'做相对条件的、以大臣'以道事君'做相对条件的,这种'忠',是'相对的忠'。不幸的是,中国传统思想中,'相对的忠'的一系,未能正常的发展下去;而'绝对的忠'一系,却被杠上开花,反常的演变变得愈来愈不成样子,直演变到三纲五常化的境地,'君'变'君父'、'臣'变'臣子'。于是,'生我之门死我户'的'私昵'之'忠',变成了中国'忠'的观念的主流。就这样的,临难死节的要求,便成了中国传统思想的正宗。不过,这种思想的正宗,是经不得实事求是的。我举隋唐之间改朝换代的两个人物做例子。先似屈突通为例。
隋文帝派屈突通到甘肃检查牧政,查到两万匹私马,隋文帝要杀主管马政的公务员一千五百人,屈突通说,为马杀人非仁政,他愿一死以为一千五百人请命,隋文帝听了他的话,不杀人了,还把他升了官。屈突通做官,执法很严,六亲不认,他的弟弟屈突盖也和他一样。当时流行的话说:'宁食三年艾,不见屈突盖;宁食三年葱,不逢屈突通。'可见他的剽悍。唐高祖起兵的时候,屈突通正为隋朝守山西永济。他率部队去救京师长安,被唐高祖部队困住。唐军派他的家僮劝他投降,他不肯,把家僮杀了;又派他的儿子劝他投降,他也不肯,阵前骂他儿子说:'以前同你是父子,今天是仇人了!'立刻下令用箭射他儿子。后来京师陷落,唐高祖部队派人去心战,屈突通的部队哗变,他下马向东南磕头大哭,说:'我已经尽了全力,还是打败了,我对得起你皇帝了!'遂被部下解送到唐高祖面前。唐高祖说:'何相见晚那?'劝他投降,屈突通说:'我不能做到人臣该做到的,不能一死,所以被你抓到,实在丢脸。'唐高祖说:'你是忠臣。'立刻派他做唐太宗的参谋总长。天下大定后,唐大宗在凌烟阁画二十四功臣像,屈突通也在内——屈突通被解释做是隋朝忠臣,也是唐朝忠臣,理由是惟其一心,虽跟两君也是忠臣。所以,屈突通死后,魏征提出屈突通是'今号清白死不变者',他的忠心可靠,为唐朝上下所钦服。但是,屈突通同时代的另一个例子,又有了讨论的余地,那就是尧君素。尧君素曾是屈突通的部下,屈突通投降后,跑去招降他,大家见了,两人都为之泪下。屈突通说:'我的部队打垮了,但我加入的是义师,义师所至,天下莫不响应,事势已如此,你还是投降吧!'尧君素说:'你是国家大臣,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看你骑的马,还是上面赐给你的,你好意思还骑它吗?'屈突通辩白说:'咳,君素,我已经尽过全力了!'尧君素说:'我还未尽过啊!我还有力量可尽啊!'于是尧君素死守不降。唐朝部队在城下,抬出他太大来劝降,尧太太说:'隋朝已经亡了,天命属意谁做皇帝也明白了,你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尧君素说:'天下事,非妇人所知!'说了就给他太太一箭,把太太射倒。
同时两个人,前面屈突通射儿子;后面尧君素射太太,中国的忠臣自己还没尽到忠,却先将家人做了血祭!在历史上,尧君素入了《隋书》,屈突通却进了《唐书》,同时代的人,分别编进了不同时代的历史,为什么呢?为的是尧君素为隋朝力屈而死,他是隋朝的人;屈突通为隋朝力屈而未死,他就不是隋朝的人了。但在情理上,屈突通尽过全力的纪录,却又无碍其为忠臣,这又怎么说通呢?合理的解释是:屈突通在尽过全力以后,他所效忠的对象,已不存在了;而新兴的统治力量,是天意与民意所归的。他所效忠的对象,也并不比新兴的统治力量进步。他再挣扎,也'功未存于社稷,力无救于颠危'。所以,他就在新朝里为国尽忠了。“”那么,谢枋得的情形到底怎样解释呢?“和尚问。
“我刚才说过,谢枋得死的意义在为信仰殉道。那种信仰,在时过境迁以后,可能不重要,甚至可能错。例如当时在他眼中,蒙古人不是中国人;他的国家观念,也不明确,他认为亡国,事实上亡的是宋朝赵家这一世系,中国好好的,并没有亡。但评论历史人物必须设身处地,以谢枋得当时的见解,他死得并非没有意义,我们尊敬他,是为了他为他的信仰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