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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是怎样的能工巧匠,不管你是盖房垒猪圈,或者在门口铺路,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安放它的地方……门力生还以为他是为老郜难受呢,谁成想这家伙却一把把他硬拉到一旁说,他最近已经听到了准确消息,马上就要对他们这一级进行“民主测评”了,还要推荐一些人到地市去当一把手,希望门力生一定要拉几个人,多投他几票。门力生口里应着,心里却想,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能够到地市来当什么一把手,那不是开玩笑吗?但是话说回来,这样的人倒真的不可小视,他要是真提出来,作为领导也的确会拿他没办法的。他只好微笑着应付半天,好不容易把这个人打发走了,才忍不住扭头问金鑫:
“他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
金鑫苦笑不迭:“看刚才那热乎样子,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他叫桂再庸,是咱们省地矿厅的党组书记,和老郜是老乡。”
“哦,原来是他……我真的有点儿老糊涂了……”他当时掩饰着笑笑,就觉得头脑恍恍惚惚地有点儿发晕了。
从昨天到现在,医院的这一幕总是不住地在脑子里闪现,头脑也一直有点儿恍惚,门力生觉得自己都快病了。飞机早已经穿过云层,现在正平稳地飞行在所谓的平流层里,如果不仔细点儿,几乎连是不是在动着都感觉不到了。门力生睁开眼,从舷窗上望下去,除了遥远处一大团一大团的云彩,什么也看不到,好像已经出离宇宙以外了。只有舷窗下那微微抖动的飞机翅膀,才能表明他们真的是在万里高空飞行着。那翅膀愈抖愈厉害,一颗颗铆焊的螺钉都似乎很吃力,薄薄的铁皮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风给撕裂……把宝贵的生命交给这冷冰冰的机器,是多么伟大也多么愚蠢多么无奈,生和死往往就在那么一瞬间!像可怜的老郜,不就是在今年春天的一次车祸中成了那个样子吗?
本来,他的打算是挺好的。干了这么多年,他这一生也够轰轰烈烈的了。特别是在雁云这块土地上,门力生已经度过了将近十年最辉煌的时光,光一把手就当了七八年。除了家乡,他虽然前前后后到过数不清的地方,但是在这个地方倾注的感情最浓也最真挚,这里已真的变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人民薄幸名,这就足够了,所谓功成身退天之道。在这十年当中,他在这里已经创造了许许多多的第一:第一个上市公司,第一个民办钛矿,第一个古建筑一条街,第一个全省精神文明走廊等等,在本地干部群众心目中他的形象已经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大地步。加上今年计划在北京搞的这一系列大动作,他连如何谢幕都安排好了。至于接班嘛,他也完全想好了。老郜是个有名的实干家,老黄牛,比他又年轻五六岁,只要他退下来,省委一定会把这个接力棒交给老郜……所以,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退下来一走了之,只给人们留下无穷无尽的思念和遐想……这样多好!他这一生也就再完满不过了!然而,老郜这么一倒下,简直就是一记闷棍,把他的计划全打碎了。
老郜一倒下,雁云既有的政治格局就再也维持不下去了。金鑫是从省里面下来的,年富力强,学历高(据他自己说还是什么博士呢),又是排名第一的副书记,早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只等着上任呢。柳成荫是从基层一步一步上来的,又是本地人,年龄嘛也不算太大,雁云干部中到处都是他的门生旧交,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早就是志在必得了。还有这几年来埋头苦干、群众威信很高的杨波,还有……他实在想不下去了……如果现在省委就让他退下来,他也就不管这事了,即使不如自己的意,但是有什么办法,好歹那都是领导定的,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算是一个交代吧。但是,如果老郜马上离去,而他又一下子退不下来,堂堂一个市长总不能长期空缺,那可就更麻烦……
所以,看望老郜出来,门力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老郜如果能这样一直拖下去,至少再拖他一年两年的,也实在不是一个坏事情,虽然对于这位老朋友来说,这想法也未免有点儿太残酷了……是的,只要再拖他一两年,反正政府的工作有杨波主持着,到那时就一定是另一番情形了。可是,老伙计,你真的还能够再坚持那么长时间吗?
在老郜的病榻前,他没有来得及看柳成荫和金鑫的表情,但是面对这样一位老大哥,他们俩的心情也一定是十分复杂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没有一个会真心希望这位老大哥会这样一直一直地拖下去……人哪……
现在,他已经有意把柳成荫留在北京了,理由嘛自然很冠冕堂皇,最近这几个大动作虽然很成功,但是有许多后续工作还需要做,仅靠办事处不行,留一个副书记坐镇“扫尾”是再妥当不过了。可是,身边还有这么一位雄心勃勃的“少壮派”哦……正好金鑫也似乎睡醒了,门力生就立刻压低声音开门见山对他说——对于这种年轻人,就是要显得更加开诚布公、坦坦荡荡:
“小金啊,我昨天看了老郜以后,有一句话就一直想跟你说,据我看,老郜没有多少日子了,你一定要抓住这一段时间,好好跑一跑个人的事情啊。”
金鑫的眼皮明显地跳了一下,立刻显出很意外也很感动的样子:“门书记,您能够说这个话我真的很感激。说实话,您是我最尊敬的老上级了,您对我们的关怀和培养,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门力生做一个手势,示意他声音更低一点儿:“知道我为什么把柳留在北京吗?”
金鑫摇一摇头。
“他的心思我知道,在咱们雁云,他的势力很大啊,所以就必须尽量限制他在本地的活动……说透了,这就是为你创造条件嘛。”
金鑫又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才试探地说:“我听说省委一直要咱们报换届方案……还有老郜的接替人选……”
“这你放心,只要柳不在,郜一那个了,我们就开常委会,把你给报上去,反正你排名在前嘛。不过,对于柳你要特别注意,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啊……”
金鑫点点头,再没说一句话,但是门力生注意到,他那一双原来舒展的手,却一下子捏成了拳头,紧紧的。
六
一大早,二楞子蹬着三轮车来到金山镇的丁字路口,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跪在大街中间的四川女人。
这几天,他已经是第三次见到这个女人了。在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这大概就是一种缘分。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后来这个女人的命运会那么紧密地和他连在一起,并给他带来了数也数不清的痛苦和磨难。要是早知三年,打死他也不会走过去搭理她了。
那实在是一个不错的早晨,太阳红红的,不凉也不热,又是个礼拜天,丁字路口人来车往,好不热闹。在这个时候出来,今天的收成一定是很不错的,他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二楞子并不是他的真名字,但是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人们就都这么叫,他也就这么应着,真名儿反倒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自打离开工厂,那名字只是在他办身份证的时候用过一次,可惜他只办过一个身份证,而且自打办下也没有派过一次用场。但是,尽管人们“二楞二楞”那么叫着,他其实长得并不壮,个子也不高,精瘦精瘦的,大哥杨涛就起码要比他高出一个头。只是粗活儿累活儿干得多了,比起那些城里人来自然要结实得多。而且他一直认为自己脑子也并不笨,起码不比周围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笨。只可惜书念得少了,又没有一个阔爹阔娘,不然的话,当个所长站长的根本没问题。记得有一次金山来了一个大官儿,走在街上不知道干什么,忽然扭头问周围那么多小官儿,金山传说的那个尉迟恭是什么朝代的……结果谁也说不出来,还是他在人群里冒喊了一声,逗得那个大官儿都笑起来了。
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女人,还是在好几天前的一个中午。他忙活了一上午,正靠在一棵大柳树下歇凉,就听一个带点“京腔”的外地口音连着叫了两声“大哥”。是叫他吗,在金山这个地方,哪有人会这样甜甜软软地叫他大哥呢?他刚扭过头,就看到一个打扮齐整的年轻女人站在他的面前。以他的标准来看,这女人相当漂亮也相当洋气,头发长长的,腰身款款的,尤其是那一双水汪汪眼,看得他当下就有点儿不自在起来。要知道他已经三十出头了,还真没尝过女人是啥滋味呢。他当时连忙从自己那辆“专车”上跳下来,怔怔地看着她,好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你找我?”
女人毫不羞怯地笑了一下(嗬,那一溜牙真白),气喘吁吁地说:“大哥,我刚来你们这地方,特不好找啊……大哥,你知道有个白峪沟矿在什么地方?”
一听她问这个,二楞子就憨憨地笑了起来,那是他大哥杨涛的地方嘛:“嘿嘿,这你算是问对了。按说这地方十个人有九个就不清楚,但是惟有我是最清楚的,那是咱的地盘嘛——不过,那是山里头好长好长一条沟,离这儿远着呢,你去那儿干什么?”
年轻女人低下头来,脚拧着一个石子:“是在哪个方向?谢谢你大哥,我去找一个人……”说着,便朝着他指的方向向深沟里去了。
看她已经走出老远了,他当时就有点挺那个的,忍不住又在后面喊了一声:“大妹子,那儿离这儿四五里地哩,要不我送送你去吧!”说着就跨上了三轮车。
只见那女人一边扭头,一边连连摆手,脚步快快地好像要跑起来了。
他当时就突然觉得很无聊,自己这是抽筋怎么的,脸臊臊地自个儿笑了一下:“人家走人家的,你操的个什么心!”又懒懒地在三轮车上躺了下来。
按说,这种事稀松平常得很,说过去就过去了,做他这种营生,哪天还不遇它三两回。有的女人挺贱的,就是要白蹭他的车,也有的出手却挺大方,让他猛地能赚一把。他也知道,大凡这些出手阔绰的女人,都是来金山做那种皮肉生意的,但他也觉得无所谓,谁叫人家自带着那么个没本钱的家具哩……有时候把这些告诉给大哥杨涛听,那小子就嘿嘿直笑,也不知道他是在笑什么。
对于二楞子来说,所谓生活不过是一连串的灾难和痛苦而已,就像是地下管道里的一条污水河,这一幕连一朵小小的浪花都够不上。一直到昨天中午,他来到一家大饭店里,忙着捡地上丢的各种酒瓶子,就被一个人嚯地揪住了衣襟,他还没反应过来,叭,一个耳光子又打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脸,同时赶紧蹲下来……脸上火辣辣的,屁股上咚地又是一脚……
他当时什么也来不及想,赶紧就往大街上跑。在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才知道原来是他低头捡瓶子的时候,不小心把人家桌子上的一盘花生米给碰下来了……那伙人显然已经喝多了,他来不及再说什么,几个人又吆喝着一起追了出来,吓得他赶紧跨上三轮车就跑。谁知道刚跨上车,后襟就被抓住了,一把把他拽下来,几个人嗨——嗨——喊了几声,就把他的三轮车也掀翻了……他当时吓得直躲,干瞪眼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大街上一下子围了许多人,都冷眼看着,就像看耍猴似的。大凡金山的人,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哪一天不见它三两回啊……
“哎,都不要打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突然,有一个女人高叫着,从人群里嚯地站出来。
那几个人都似乎有点儿吃惊,愣在地上不动了。二楞子更是吃惊不小,起初他以为是镇派出所那个出名厉害的女所长,细眯着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苗细身条儿的年轻女娃儿。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几个人已经回过神来,也顾不上理他了,立刻气急败坏地瞪着这女人,有一个已经挥起了拳头,却被另一个老点儿的按了下来。这个老点儿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嘿嘿地笑了:
“哎,我说这闺女,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能够认识一下吗?”
那女娃儿一点儿也不害怕,大大方方地迎着这人的目光说:“大哥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从外面来的。但是,我真的有点儿不明白,像大哥你们这几个人,一看就是有文化有地位的,我相信在咱们这么大的个地方,也一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什么要对他这样一个穷后生大打出手,还让这么多的人围着看,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太没面子啊?”
“这个嘛……”这个老点儿的很显然已经酒醒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旁边那个年轻人便立刻接过话头,急切地辩白说:“这女子,你一个外地人,啥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