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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主任是省里的大主任,于主任是公社的小主任,最大和最小的主任在一起,不仅大小不一样,而且味道也不一样。于主任在你面前,你能闻得着他身上的烟味、汗味和嘴里的大蒜大葱什么的,而徐主任身上,却只散发着干净衣服好闻的肥皂味。
在小六子的眼里,没有烟味的大人,都挺高级的。
徐主任几乎比于主任高出一个头,徐主任俯视着于主任,问了几句基层思想工作啦老百姓生活啦什么的,这才低转过身子,乐呵呵地说:“你就是那个会做梦的小鬼啊!”说着,用食指的骨节刮了小六子一鼻子。
这一刮,小六子的鼻尖儿就像让坦克蹭了一下,有点疼,但是小六子知道这是大人喜欢小孩子的动作,只有轻伤不下火线。
“小鬼,几年级了?”徐主任和蔼地问。
“嗯——一年级。”
“叫什么名儿啊?”
“嗯——一”徐主任站在小六子面前,就像一座山。小六子紧张得竟然想不起名字了。
“王爱娇,爱江山的爱,娇娆的娇。”于主任赶紧说。
徐主任坐了下来,然后冲周围人说了声坐吧坐吧,接着看了一眼于主任,说:“开始吧。”
椅子有点高,于主任把小六子抱了上去。小六子的两腿虚悬在半空,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发现窗台上愣着一只家雀,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
屋子里的目光都盯着小六子,于主任低声说:“开始了。”
“毛主席身边发现了一个坏人啦。”小六子朗声道,“坏人整天跟在、跟在毛主席身边,毛主席还不知道呢。”
小六子一开口,刚才亲切友好的气氛一下子没了,于主任和李秘书的身子都直挺挺地,徐主任嘴角的两撇“八”字更大更深了。
“详细点。”徐主任用食指叩叩茶几,声音低沉地命令道。
“坏人瘦瘦的,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小六子伸直脖子,看着徐主任,眼光盯在徐主任浓重的眉毛上,“坏人的眉毛好黑好黑,但是,是那种那种……”
说着,小六子抬起手,用食指在半空里一撇一捺,写了个“八”字。
屋子里的人屏气凝神,盯着小六子。
小六子发现,一会儿的工夫,窗台上的家雀就没了。
“这个……坏人,还有什么特征?”徐主任凑近小六子。小六子听得见他急促的喘息声。
小六子脑子里有着坏人的大致模样,但是一时又形容不出来,于是便四下观望……这时他看到了墙角的报架。
报架上摆放着许多报纸和杂志,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渤海日报》,还有《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什么的。小六子的目光停留在报架上,一下子蹙起眉头,并且慢慢地横过脑袋,盯着画报上的什么照片,脸上惊讶甚至惶恐的神情越来越多。
众人都看出了小六子的异样神情,但是又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小六子如此紧张和不安。
小六子身子一扭,蹭下椅子,轻手轻脚地走近报架,歪着头,盯着一份打开的杂志。小六子盯的杂志,正是1971年7、8月合刊的《解放军画报》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
小六子突然转过身,大喊一声:“就是这个人!”
小六子指的正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手捧《毛泽东选集》认真看书学习的照片。
屋子里寂静无声,小六子又重复了一遍,说:“就是他。”
“住口!”于主任大喝一声,“呼”地一下子蹿到小六子眼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让你胡说八道,兔崽子!”
猝不及防,小六子被于主任一巴掌扇了个趔趄。小六子左脸一下子麻了,麻的后面就是疼,而且是连脸带头全面的疼……他知道徐主任比于主任官大,马上转向徐主任,顽强而又委屈地求援道:“不错,就是他嘛。”
“住嘴!”于主任和李秘书几乎同时喊道。
徐主任仰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但是两只手却把扶手攥得“腾、腾”直响。倒是旁边的李秘书瞪着单眼皮,狠狠地说:“你还敢放屁!”
于主任赶忙从左兜里掏出汇报材料,双手呈给徐主任。徐主任理也没理,李秘书一伸手抓了过去。
“要文斗不要武斗嘛。”徐主任的脸上已经阴云翻滚山雨欲来了,接着他一锤定音,“你这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第七章
王师傅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家被抄了。
在于主任的率领下,全家人被轰到了外面。两个手持钢枪的民兵在门口站岗,几个警察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连被褥的里面、收音机背面和钟表的机心都翻过了,甚至连于主任给的他还没舍得抽的大半包“红烂漫”都扯开了。而且,还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戴着《英雄儿女》里王成一样的耳机,用一根长长的金属棍,一寸一寸地探测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像探测地雷一样……在王师傅的脑海里,这种只有针对“地富反坏右”的革命行动,竟然让自己这个贫下中农出身的工人阶级也摊上了。
根据徐主任的指示,由朝阳区牵头,向阳公社迅速抽调了几个革命骨干,组成了一个专案小组。小组直接向徐主任汇报,并且自宣布成立之日起开始工作。专案小组以事发当日的日期命名,简称“913专案小组”。于主任因为熟悉情况和积极请战,最后一个被批准加入了“913”。
专案小组撒下了天罗地网,不仅对小六子的亲属、邻居和同学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而且连经常进入老街的邮递员、掌破鞋的、磨刀的和废品收购站收破烂儿的都进入了“913”的调查视野。甚至,“913”还召回了已经下乡的商老师,刨根追底地讯问商老师跟小六子有没有来往,给没给小六子讲过故事,讲过什么故事……为示公正,于主任毅然把儿子大斌也列入了需要调查的名单。
响鼓不怕重槌,真金不怕火炼,就算是组织考验咱们了。王师傅反复安慰自己和桂珍:“没事儿,咱们两家都是贫下中农啊,旧社会穷得穿不上裤子……天塌不下来!”
“那么,老五的事儿怎么办呢?”桂珍小心地问。
桂珍的话,把王师傅心里整整齐齐的“天”一下子戳了个窟窿。他的五弟——也就是小六子的五叔,因为偷了生产队的四个地瓜,一下子成了“四类分子”了。王师傅一直捂着盖着这件事,不论是车间还是左邻右舍都毫不知情。现在,因为小六子的事,专案小组必将顺藤摸瓜,一旦他们掌握了这个情况,本着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原则和方法,根正苗红的王师傅势必在劫难逃。
王师傅上火了,先是头疼,接着是眼睛麦粒肿——长针眼了,再是扁桃体发炎,之后嘴角烂起了一个大水泡,再之后痔疮发作……身体里的毒火东冲西撞左冲右突,王师傅一辈子也没上这么大的火。
就在抄家那天,于主任交代了,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王师傅都要到公社汇报小六子的思想动态。于主任严正指出,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也是摆在你面前的一个机会。
王师傅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他现在还是工人阶级,他有这个觉悟。所以,当天晚上,当小六子被送回来时——同时送回来的,还有小六子肿胀的左边脸蛋和脸蛋上的两三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记——王师傅心里顿时升起了满腔怒火。
小六子看见父亲,“哇”地一下子哭了出来,一头扎进父亲怀里。
王师傅看出来了,儿子被吓坏了,嗓子已经哭哑了,哭声里也没有多少泪水了。他一把搂过了儿子,鼻子一下子酸了……孩子那么小,懂什么事嘛?!王师傅心疼了,但是只疼了一下子,接着就开始“狠斗私字一闪念”了——小六子再小,但他心里却滋生了反革命的萌芽,如果任其泛滥,那么不仅小六子的脸上挨巴掌,家里每个人的脸上都会挨巴掌,而且不是一个脸蛋挨巴掌,是两个脸蛋都要挨巴掌……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师傅想清楚了,轻声说:“背过手去。”
小六子收住哭声,听话地背过手,像一个被老师罚站的调皮孩子。
王师傅拿出一卷电工胶布,扯开,一撇一捺地粘在小六子的嘴上。电工胶布是黑色的,粘在小六子的嘴上,就像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个黑叉儿。王师傅在心里叨咕:儿子,别怪你爹心狠啊。 小六子愣在地上,背着手,贴着墙站着,肿眼泡儿后面的眼睛不住地眨巴着。他又一次想哭,却“哇”不出来,只能“呜呜”着,但大滴大滴的眼泪却水灵灵地滑了下来。
桂珍不断地在旁边说情:“孩子再不做梦了啊,再不做梦了啊。”
王师傅眼眶里滚动着泪珠,虎着脸,对桂珍吼道:“你想让这个兔崽子把咱们家毁了吗?!”
王师傅这话,是对桂珍说的,更是对其他儿子说的。
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但是王师傅知道,最重要的还是灵魂深处闹革命,对儿子进行思想教育。
不许撒谎——从小到大,王师傅都是这样教育儿子们的,而且,在王师傅的记忆里,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不许拿人家的东西——从小到大,桂珍都是这样教育儿子们的,而且,在桂珍的记忆里,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但是,小六子显然属于新形势下的新问题。解决新问题,必须运用新方法。桂珍敲打了一句“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挺有高度的。王师傅搜肠刮肚,憋出了一句“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但是话一出口,王师傅就觉得这话不像是敲打小六子,倒像是埋汰自己。
环顾四周,王师傅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选,而且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王师傅敲开了商老师的家门。商老师正穿着一件破背心在家里忙活什么呢。这时,王师傅突然发现商老师下乡下得已经不像一个知识分子了,黑瘦黑瘦的,眼镜腿儿也折了,用白胶布缠着,而且白胶布已经脏得灰拉吧唧的了。这一瞬间,王师傅觉得商老师的形象不太像一个老师,倒像一个小队会计或者传授果树嫁接的什么人。
王师傅说明来意。商老师赶紧穿上一件外衣,系上扣子,而且连最上面的扣子都系上了,又扶了扶眼镜,沉吟片刻,讲了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在山上放羊,突然狼来了——一条大灰狼。小孩子大声喊着狼来了,于是,山下正在干活的大人们拎着锄头就赶来了,把大灰狼赶跑了。第二天,小孩子又在山上放羊,闲着没事儿,就大声喊着狼来了狼来了。山下的大人们听见了,拎着锄头又来了,来了一看哪有什么狼呀。第三天,小孩子还在山上放羊,这时,大灰狼来了,而且是来了一群大灰狼。小孩子大声喊着狼来了啊狼来了,山下的大人们听见了,仍然低着头干活……”
“大人们为什么不来呢?”商老师像讲课一样,循循善诱。
“大人们没听见。”
“大人们听见啦。”商老师肯定道。
“大人们听见了,为什么还不来呢?”小六子急切地问,“大人们不来,大灰狼是不是要吃小孩子啊?”
“这个……”商老师窘住了。
“商老师的意思是——不许你撒谎!”王师傅厉声打断了商老师和儿子的对话。小六子让父亲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最近父亲的说话和出手都比较有力量,小六子经常让他吓得一惊一乍的。
王师傅看到商老师在打点行装,就说怎么又要下乡啊。商老师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呗。王师傅说你忙吧,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商老师说哪里哪里,我还得谢谢孩子呢。王师傅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商老师吞吞吐吐地说,不是因为孩子,我还回不来呢。
王师傅琢磨着回家继续敲打儿子呢,他自然不会料到商老师的这个故事像钉子一样扎进了小六子的心里,他更不会料到商老师此次下乡竟然会有那么一个结果。
天还蒙蒙亮,王师傅就披衣下床,拎着一把扫帚,蹑手蹑脚地走过老街,又穿过几条睡意蒙*3的大街,来到公社门口,“哗啦哗啦”地扫大街。
一大早,外面有点儿凉,但王师傅的心更凉。小棉袄没有了,生出这么一个废物。指望他变废为宝吧,却又惹出这么多的是非……王师傅使劲儿地扫着大街,也是使劲儿地扫着心里的晦气和悲凉。
一连十几天,王师傅都要灰头土脸地去公社汇报思想。他没有勇气和脸面去面对街坊邻居不咸不淡的问候和不冷不热的目光,所以每天他都早早地起床,早早地来到公社。王师傅先是把公社门口清扫一遍,如果时间还早,再把公社门口的大街清扫一遍。
“我昨晚上又把小六子揍了一顿。”每一次见面,王师傅都要汇报一下家里对小六子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