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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红似二月花-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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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长庆还有点不服,那边徐士秀乘机进言道:“哈,月亭老伯这话对极了!前天,我瞧见县立学校的教员袁维明,拿着一本书,里头就讲什么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这倒也罢了,只是,只是——”徐士秀伸手抓头,似乎想不起来了,恰就在这当儿,一派女人的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这可触动了徐士秀的记忆,他得意地哈了一声就滚瓜流水地一口气说道:“说是男女在那件事上也该平等,男子既可嫖妓,女子也可以偷汉,——他们叫这是什么贞操的平等!”
  “那还了得,那还了得!”鲍德新猛然跳起来破口大叫,“这简直是——比禽兽都不如了呵!”
  但这时候,轰隆一响又接着个“金声玉振”的劈拍,就在诸公头顶盖了下来。诸公相顾失色,赵守翁也觉坐立不安,但还能夷然自重,只向樊雄飞丢了个眼色,叫他进去看一看。
  只有鲍德新俨然是疾风雷雨不迷的气度,他攘臂向前继续叫道:“诸公,万恶淫为首,这件事,这件事,我辈断乎不能坐视!”他又顾视赵守义道,“守翁,你有什么高见?”
  这时樊雄飞已经进去,赵守义神色略觉镇定,听得鲍德新问他,便点头微笑答道:“那——那自然先要请教敦风化俗会的会长啦!兄弟老迈无能……”一句话没完,早看见小丫头阿毛慌慌张张跑来报道:“老爷,不好了,阿彩姐发了晕了!”同时,擂鼓似的声音,从楼板上蓬蓬而来,中间夹着个女人的刺耳的怒吼声:“她装死么?装死吓谁?”赵守义再也不能充耳不闻了,只好站起来苦笑着说一句:“诸公宽坐一会儿,兄弟去看看就来,”三步并作两步的也跑进去了。
  胡月亭冷冷地一笑,伸一个小指对贾长庆一晃,说道:“然而赵守翁竟无奈她何,此之谓天生万物,一物尅一物!”
  贾长庆也会意地笑道:“想不到那个陈毒什么的党徒,就在赵守翁家里!”
  “啊,啊,月翁,长翁,”鲍德新大义凛然说道,“莫开玩笑!我辈不能坐视。敦化会总得有一番举动。……”他侧着头两眼一翻,突然拍手道:“想起来了,当街晒女人的裤子,本来是不许可的。现在怎样?岂但女裤满街飞舞,还有新行的什么小马甲,也跟那些短而窄的裤子在那里比赛。尤其可恶的,颜色又竟那么娇艳,叫人看了真——真那个。这真是冶容诲淫,人心大坏。”
  “嗨,这你又是少见多怪了!”贾长庆把一双眼眯得细细的,做个鬼脸。“夫当街之艳裤,不过曾亲彼妇之下体而已,……”他摇头晃脑,猛可地戟手向鲍德新一指,叫着关夫子在乩坛上赐给他的寄名道,“嗨,关保命,你没看见女学生的裙子呢!天天缩短,总有一天会缩到没有的。其实没有倒也罢了,偏偏是在有无之间,好比隔帘花影,撩的人太心慌啦!”他两眼一瞪,咽下一口唾涎,“即如那耶稣教堂的女教员,嗨,她那条裙子,又是亮纱,又短,离那尊臀,最多一尺,嗨嗨!”
  一言未毕,鲍德新早已连忙摇手轻声说道:“咳,你何必拉上那耶稣教堂呢!那——那是,嗯,久在化外,你我莫去惹它为妙。只是县立女校的女教员也要学样,那个,我们教化会是——碍难坐视的!”
  胡月亭笑道:“长庆说离那尊臀不过一尺,想来是量过的罢?”
  “怎么?”贾长庆义形于色,“月翁不相信么?兄弟这双眼睛,比尺还准一点!”
  说得鲍胡二人都仰脸哈哈大笑起来。
  徐士秀本来自有心事,这时候实在坐不住了,趁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的当儿,他就悄然离坐,穿过那大厅,径自到后面的小花厅楼上,找他的妹子。他知道刚才大厅上那场吵闹,又是赵老头的姨太太樊银花打翻了醋罐,可还不知道吵闹的对象是谁。
  他摸上了那黑洞洞的楼梯,到了妹子房外,隔着那花布门帏,便听得房内有人小声说话,他站住了,侧过耳朵去,妹子淑贞的声音已在房内问道:“门外是谁?”接着就是细碎的步声。徐士秀便撩开门帏,淑贞也已走到门前,看清了是他,便带点不大乐意的口气说道:“嗳,又是你,干么?”
  徐士秀涎着脸点头不说话。房内孤灯一点,徐士秀一进去,把那黄豆大的火焰冲得动摇不定。灯影旁边,一位四十多岁,脸色红润的妇人,扁鼻梁上架着金边老花眼镜,惊异地看了徐士秀一眼,便很大方地点头招呼。
  “这是我的哥哥。”淑贞轻声说,口气倒像她的一件不中看的针钱手工被人家瞧见了,满心惭愧,可又不能不承认是她的。
  “认识,认识的,”那妇人慈和地笑着,“在街上,时常看见徐先生。”拿起她那自家缝制仿照牧师太太的真正舶来品式样的花布手提袋,挽在手腕上,“我要回去了。”又举手放在淑贞肩头,仰脸翻眼向天,低声说了句:“主耶稣保佑你!”她又转脸笑着说,“徐先生有工夫,到我们那里来玩罢,”就慢步走了。
  淑贞送出房门,两人又在房门外唧唧哝哝说了好些话。
  徐士秀看见桌子上有几本红色和黄色封面的小册子,翻开一看,都是教堂里传道的书;这时淑贞也回进房里来了,徐士秀问道:“刚才那一位,好像是耶稣教堂里的石师母罢?”
  淑贞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
  徐士秀觉得没趣,搭讪着又问道:“刚才前边厅楼上那一位闹得很凶,什么事呢?”
  “你问它干么?”淑贞倔强地把腰一扭,皱紧了眉头,没一点好口气。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的,”徐士秀陪着笑说,“谁又爱管闲事。不过,我想,你到底是在人家做人,又是小辈,前面闹的那么天翻地覆,你到底也出去打个花胡哨,应个景儿,也是好的,省得人家回头又怪上了你,说你……”
  “好了好了,”淑贞截住了她哥哥的话,过一会儿这才叹口气又说道:“这一点规矩,你打量我还不知道么?可是后来那位什么侄少爷上来了,跟那一个鬼鬼祟祟的,别说我看着不顺眼,恐怕他们也讨厌我在那里碍手碍脚了,——请问你:我这做小辈的该怎么办?这会儿,倒又该你来教训我了!”“嗳,哟哟,哪里是教训你。不过,自家兄妹,至亲骨肉,怎么能够不关心呀!”
  “噢,你还记得有个同胞妹子呵!”淑贞脸色都有点变了,“亏你还说怎么能够不关心,真是太要你操心了,把人家送在这么一个好地方!可又倒像探监似的,三天两头来!……”“嗨!”徐士秀再也忍耐不住了,“妹妹,人家好心来看你……”
  “算了,算了,”淑贞像一个不可理喻的孩子,声音也有点抖,“你当我死了就算了!我是半个身子已经埋在棺材里了,死也快啦!等我死了,你再来吊丧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别转脸去,将一个背脊向着她哥哥。
  徐士秀怔了半晌,忽然指天发誓道。“我做哥哥的要是存心害你,不得好死!”顿住了一会儿,又苦笑着叫道,“妹妹!事已至此,就是骂死我,打死我,也不中用了。我也何尝不是看见你心里就难受?不过,要是我不来看你,那你连说说气话的人也没一个,闷在心里,那不是更吃亏?”
  淑贞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可是房门口脚步响了,那个从淑贞出嫁时就做“陪房”一直到现在还跟在身边的快嘴小吴妈慌慌张张跑进房来。一见徐士秀,她就笑道:“啊哟,少爷在这里!”一边就去倒茶,一边又咭咭刮刮说道,“小姐,我去偷偷地看了阿彩,真可怜呢!嗯,少爷,那个阿彩,你也见过,模样儿也还不差,人也文静,又是个知好歹的。咳,少爷,今天这屋里险些儿出了人命案子……”于是倾箱倒箧像背书一般说个不住口。
  徐士秀心里有事,只听明白了一点,老爷和阿彩有私,怀了孕,这是姨太太樊银花大闹的缘由。
  “到底伤动了胎气没有呢?”徐士秀问。
  “谁知道呢!这么粗的根子没头没脑打下去,石头人儿也受不住呵!”
  徐士秀叹了口气摇头。那小吴妈又悄悄告诉道:“早上打过了,后来,为的老爷偷偷地去瞧了她,又打发黄妈去赎药给她吃,这才,——也不知是谁露了口,那一个又泼天泼地闹起来,这回可打的更狠。”
  “吴妈,”淑贞听得心烦,“别再唠叨了,今天晒的衣服还搁在下边呢!”
  “就去,就去,”小吴妈应着,一面走,一面还在摇头摆尾叹息道:“人总也有个人心,可不是?”
  这里兄妹二人暂时各无言语,淑贞手托着下巴,两眼定定的瞧着桌子上那几本福音书。她想到魔鬼,又想到天使。正在出神,忽听得士秀唤她。又说了句话,可没有听清。她转眼望着她哥哥,只见他忸怩地又说道:“我手头又没有了,妹妹,你手边方便不方便……”
  淑贞好像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不作声,只摇了摇头。
  “妹妹,你再照应你哥哥一次!”士秀搭讪着又说,“看在故去的爸爸妈妈面上,再照应我一次!”
  不料这句话恰就刺痛了淑贞的心,她盛气答道:“亏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妈临死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话?妈是叫你听着那些三朋四友的调唆,整天胡闹,不干一点正经事的?”
  徐士秀低了头不做声。淑贞更加生气。
  “妈是叫你把同胞妹子送在这样一个魔鬼当道的地方的?
  妈是叫你给同胞妹子拣一个疯疯癫癫有跟没有一样的女婿的?“
  徐士秀慢慢抬起头来,两眼光光的,好像噙着一包眼泪。但这反而在淑贞的满腔怨怒上泼了油。她竖起了眉梢,眼不转睛的看住了士秀。
  “妈是叫你贪图人家几个钱出卖了妹子的”卖了就算了,亏你今天还有脸来……哼,你把我当作什么?“她止不住那猛攻上来的辛酸,但她是刚强的性子,她不愿意在她所恨的人面前掉眼泪,她下死劲捺住了那股辛酸,咬着牙关又说道:
  “亏你还有脸说……哎,别在我跟前再现世!”
  霍地站起来,淑贞便向房门走,然而到了门口,她叹一口气,又折回身,便去坐在床上。
  徐士秀也慢慢站起来,踱了一步,却又坐下,眼看着她,轻声的自言自语的说:“是我的不好,又惹你生气。”反复说了两遍,忽然带着抽咽的声音又说道:“我,徐士秀,没出息,不成材,不曾做过一件对得起爷娘的事儿,……可是,谁要说我卖妹子,我死了眼睛也不闭!……妹妹,你总该知道人家拿来多少钱?你也该知道钱都花在哪里?哎,我徐士秀不成材,可是我极要面子!而且,这是我代替爷娘办我妹子的喜事!我糊涂,也没细打听就定了妹子的终身大事,可是,天老爷有眼睛,我除了糊涂,心是好的!爸爸妈妈在地下有知,也只能骂我糊涂!”他低下头去,滴了两点眼泪,忽然又抬头慨然说道:“妹妹,你不知道刚才你那些话就像刀扎在我心头,可是我不怨你,我知道你的心里比我更苦!”
  淑贞叹了口气,不说话。
  “我只恨我相信了一句话:有钱万事足!”徐士秀低着头,轻声儿,自言自语的,又继续说,“胡月亭那张嘴,死的会说成活的,何况那时候妹夫原也不过呆钝钝,见人不会说话,问他什么的,有时回答的满对,有时可就叫人莫明其妙,——这是我亲眼看了来的。那时我不是对你这样说么:赵家有钱,姑爷人老实些,倒比灵活的可靠。有钱万事足!那时我自己还觉得糊涂了小半世的我,在你这件大事上倒还精细着呢,谁料得到过门以后,妹夫就……那时才知道他原本犯的是花痴!”
  “哎,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淑贞又暴躁起来。低头弄着衣角,过一会儿,她又叹口气道:“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罢?死了倒干净痛快!”她的神色忽然异常冷静,看着她哥哥又说道:“你当我已经死了罢,这里你也少来。哎,听不到人家背后那些冷言冷语,也该看得出人家的嘴脸!”
  “啊啊,妹妹!”徐士秀明白淑贞话里所指何事,但又不以为然,“尽管我糊涂,难道这一点也看不出来。老头子多少还顾点面子,那一个是什么东西,狗眼看人低,难道我还不明白?再说,什么侄少爷,那一双狗眼睛,贱忒忒地,生怕老头子跟我多说一句话,他身上好像就落了一块肉,这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不过……”
  “不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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