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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和姑太太也不以恂如这番举动为然。因为恂如说是特地来陪伴良材,姑太太还正式加以阻止,可是恂如除了苦笑,一言不答,只顾忙着布置他那房间。
钱良材虽然知道这件事,并没把它放在心上;他也是一早起就忙着他自己的事,总不曾到隔壁房里去过。现在,他耳听的是隔房的嘈杂的声音,眼看的是漫天一片阴沉沉的雨云,心里想的却是钱家庄的堤岸。他把那些报纸折叠起来,自言自语道:“两天了!来了两天,一事无成,雨水倒多了好几寸!”
他想起了他和朱行健的谈话,觉得朱行健发起的什么公呈,未必马上就能成为事实,然而这满天的乌云是不肯等待人们的。他就决定了主意:他不能等待。
走出自己的房,良材就看见小婢荷香躲躲闪闪地在隔房的门口张望。良材跑过去一看,只见恂如朝里站着,书桌椅子杂乱地堆在房的一角,那赵福林对着一架小铁床发怔,好像这架独占了全房中心地位的小铁床倔强地不肯听他使唤。“对着那墙角,懂了罢?对角摆懂么?”恂如不耐烦地说。但是赵福林依然站在那里发怔。从上午就被那些木器搅得头昏的他,此时怎地也想不通一架床如何能对着墙角摆。而且他又心里不服:好好地早已摆的整整齐齐了,干么又要翻新花样?
良材转身望着天井里那棵槐树,浓密的绿叶还在滴落水珠。槐树旁一口很大的金鱼缸,水满满的,不知谁家庭院吹来的一些梧桐瓢儿,像小船一般在水面漂荡。一匹死金鱼,白肚子翻上向天,也挤在这些“小船”中间。
看了一会儿,良材忽然又转身走到恂如那房的窗前。这时候,恂如已经亲自动手将那架床摆好,正在考虑如何把那个书桌也安放的不落“俗套”。良材隔着窗唤他道:“恂如!我打算明天回乡下去!”
恂如没有听清,抬头朝良材看了一眼,淡然答道:“很好,明天你有工夫,我们可以长谈了。”
“不是,明天我要回去!”
“嗯,明天?”恂如怔了一下方才回答。“何必这么性急呢!”
他又惘然苦笑。
“有要紧的事。”良材觉得恂如有点心神不属,便不多说,只加了句“回头再谈”,就走过天井,打算把明天回去的意思告诉那几位长辈,并且要对老太太提的亲事作一个明白的表示。
老太太正和姑太太谈着今年的收成。姑太太也在担心西路发大水,她家的稻田不知道要不要紧,听得良材说明天就要回去看看,老太太倒很称赞他“事事肯留心”,却又问道:“刚才顾二拿进个请帖来,明天有人请你吃中饭呢,你去不去?”
良材陪笑答道:“我刚回来,还没知道,帖子在哪里,不知道是哪家的?”
“就是王伯申。”姑太太说。“恂如已经替你代知了。”
“哦,原来是王伯申,”良材笑了笑,他那浓重的眉梢轻轻一耸。“可不知道他请几个客,还有的是哪些人?”
“这可要问恂如了。”
“不必,反正我不去。回头叫顾二去谢谢就算了。”良材沉吟着说。
“也许有什么事他要和你商量呢?”
良材微笑,还没回答,姑太太又说道:“也许你昨天跟他商量的什么轮船冲坏了堤岸要他捐钱来修——这件事,他意思又有点活动了罢?”
良材侧着头,笑道:“妈妈以为王伯申会这样慷慨?昨天他一毛不拔,今天倒赔上一桌酒席又来掏腰包了么?”
老太太和姑太太也都笑了。老太太说:“王家的人,没便宜不做事,少跟他们来往倒也罢了。不过,良少爷,才来了两天,怎么就回去?家里那些事,老苏总该懂得怎么办的;你不放心,写个字条去吩咐他就得了。”
姑太太也说道:“你出个主意,只交给老苏去办,倒好些。”“老苏呢,这一点事,原也干得了的。”良材慢慢回答,笑了一笑。他懂得这两位老人家的齐声劝阻,是怕他一回去了就要大刀阔斧的干起来,多花钱。昨天从王伯申那里呕气回来,他不就说过这样的话么:“王伯申自私自利,从头到脚一副守财奴的骨头,可是他偏要混充大老官,开口公益,闭口地方上的事,好像县里没有了他,大家就活不成似的,甚至还说他办轮船公司也是‘服务桑梓’,自己毫无好处:哼,他没见过世面,我倒存心要教给他,如果要争点名气,要大家佩服,就该懂得,钱是应当怎样大把的花!”良材和他父亲一样的脾气:最看不起那些成天在钱眼里翻筋斗的市侩,也最喜欢和一些伪君子斗气。在鄙吝人面前,他们越发要挥金如土,说是“气他们一下也好”。姑太太平日最不放心的,也就是良材这种“大老官的脾气”。如今看见良材和王伯申呕气,自然就防着他这“脾气”的发作。
当下良材想了一想,眉梢一扬,就又接着说道:“可是我不大放心老苏那种婆婆妈妈的做品。不论干什么事,他老守着他那一板三眼。可是,天要下雨,山里要起蛟,河里要涨水,田要淹没,这都是不肯等人的,自然也不会等候老苏。我想还是回去好。”——他的眼光移到他嗣母的脸上,“我不打算和王伯申斗气。我只想把自己的事情办好。近来跟人斗气的兴致也差了许多了,王伯申那样的人到处全有,天天能碰到,要斗气也斗不了那么多啊!”
说着他就笑了,又加着道:“老太太,妈妈,你们尽管放心罢。”
看见良材这么揭穿了说,姑太太倒不好再阻拦了。老苏办事只有个一字诀“省”,姑太太知道。老苏把现在的一个钱还看成三十年前一样,姑太太也知道。良材的顾虑是有理由的。而且嗣母和嗣子到底不同亲生,姑太太对良材总存着几分客气,姑太太朝她母亲看了一眼,点着头,又叹口气道:
“去年闹虫子,今年又发大水,天也变了!”
良材说那番话的时候,老太太闭紧了嘴唇,伸出了下巴,很用心地在听。她一会儿看看良材,一会儿又看一下姑太太,末了她才笑一笑说道:“跟人家斗气,最不合算。从前俊人跟人家斗气,总算回回是他占了上风的,可是,他自己哪一次不是憋着满肚子的气?事情没完的时候,他倒还有说有笑,兴致怪好,事情一完,他可发起闷来,这就匆匆忙忙要出门逛逛,南京北京游玩一回。他老这么说:‘别瞧我又占了上风,我还是闷的很,我看不惯!’良材,也许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良材恭恭敬敬回答,每逢提到他父亲生前的言行时必然会引起的虔敬与思慕的心情,又油然而来。他的脸上忽然红了一阵,眼睛也越发光芒四射了,正像好多年前他站在父亲的病床前,一边听着父亲的谆谆嘱咐,一边如同父亲的那种刚毅豪迈的力量已经移在他身上,他那时也只用“记得”两字来回答,来代替他心中的真挚而奋发千言万语也说不尽的情感。
“三老爷这样的人,老天爷会不给他寿!”姑太太也叹息着说。“他比他哥哥还少活了两年。自从三老爷故世,一连串不如意的事儿就到了钱家,几年工夫,人丁兴旺的一家子,弄成如今这冷清清的门面。小一辈的,就只剩下你一个了,——良材!”姑太太眼眶有点红了,但又勉强笑了笑道,“怪不得老苏常说,三老爷是镇宅星,他一走,家里就改了样。可是,老苏又常说——”姑太太转脸看着老太太,“良材活脱是三老爷转世,正该良材来重整门户,再兴旺起来!”
这一番话,勾起了各人的心事,而良材更觉得满肚子里像有个东西在那里回荡奔突,又好像全身的骨节里都涨满了力,可又没处使,也使不出来。正在这样又兴奋又有点迷惘的当儿,他猛可地听得老太太问道:“良少爷,前天讲过的许家的亲事,你的意思到底怎样?”
良材不防老太太先提起这话儿,倒怔了一下,一时之间想不定该怎样回答。
老太太看着良材的面孔,慈和地微笑。
良材脸又红了,好像有点忸怩,还是没有回答。对于这件事,他的主意原是早已决定了的:“不愿。”为什么“不愿”呢?他自己也说不出。去年他还见过许静英,在他的记忆里,静英何尝不是个出色的女子,因而他也能理会到外祖母那一片慈爱的苦心,甚至还感激她;然而他还是“不愿”。
两位老人家的热望的眼光都射在良材的脸上,那样的温和,慈爱,使得良材感到惶恐;他知道他要是直切说个“不”,便将给她们莫大的痛苦,那简直是罪恶。
“外婆疼爱我,难道我还不知好歹么?”他缓缓地开口了,心却激动得很,一面不愿改变他的决定,一面又生怕伤了老人家的心,他低了头,正想轻轻说个“不”字,忽然又一转念,马上又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对他嗣母说道,“妈妈,好像前些时候我告诉过妈,一个相面的,省城里有名的什么铁嘴,给我排过流年。”
“哦?”姑太太摸不着头脑。
“嗯,妈也许忘了,”良材又笑了一笑,汗珠从他鼻尖渗出来,脸更加红了。“省城里那个——那个张铁嘴,我请他排过流年,张铁嘴是很有点名气的,他判定我,这三年之内,流年不大好,嗯,不利!”
“啊,他怎么说?”老太太歪着头,聚精会神在听。良材不敢抬头望她。姑太太眉尖微蹙,怔怔地看住了良材,心里却在诧异,为什么良材谈起相面算命和什么流年来了。
良材拿出手帕在脸上擦一把,轻轻叹口气,决心胡诌到底:“他说什么?他说我——我将来有五个儿子,五个儿子!”他装作拭汗,却把手帕覆在脸上,话调转快,“可是,三年之内,我要是娶了亲,便主克妻,而且要是娶了个生肖属马的女子,她还要克夫呢!”
室内忽然异常寂静,良材似乎听得自己的心跳的声音,室外那槐树却簌簌作响,似乎天又在下雨。
良材取下手帕露出脸来,吐一口长气又说道:“老太太,相面的说三年之内,我是去年春天请他排的,还有年半多一点!”
老太太慢慢点头,闭了眼睛,不说话。
姑太太显然是不相信的,但也不揭穿,只干笑道:“你排过流年么,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呢!”说着又朝良材看了一眼。
良材赶快别转脸,打算找机会溜走。可是老太太郑重其事问姑太太道:“阿瑞,静儿的生肖是不是属马的?”
看见老太太那么认真,良材心里更加负疚,觉得用这样的诡计去欺骗这位慈和的老人家,是万分不应该的;同时又忽然对于那个许静英也抱歉起来,干么平白地咒她要克夫呢?趁着姑太太还在沉吟的当儿,良材忙即接口道:“也许是我记错了。那相面的大概说属羊的不利,不是说属马的。反正这都是我的事,我的流年不那个……”
“不管是羊是马,光景这件事要过这么一年半载再谈了,——良材,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姑太太用她惯有的朗爽的口吻说,多少还带几分锋利。
这时候,良材也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便庄重而恭谨地点着头。
老太太也瞧出几分来了,叹口气道:“也罢。我们做老人的,替小辈操心,也只能到这地点。可是,良少爷,你要记得,你是兼祧了两房的,钱家的香火,就只在你一人身上呢!”良材连忙站了起来,应着“是”,同时也就打算抽身退出。
但是姑太太又说道:“要是连四房里都算上,良材还是顶了三个房头的香火的;四老爷虽则还没成家就去世了,他这一房到底不好抹掉的!”她转眼看着良材,“现在什么都有新法旧法,可是我想来难道新法就不要后代了么?三老爷是我们钱家第一个新法人,也还是县里第一个新法人,可是他把儿子女儿这才看得重呢!良材,你小时是你妈妈自己喂奶的。干么我们这样人家连个奶妈都不雇呢?三老爷不许!他说:要人家扔下自己的孩子来喂别人的,不论怎地总不会处处留心。他又说:吃奶像三分,奶妈总是出身低微,小家气,说不定还有暗病。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三老爷就把儿女看得比什么都重些!”
“是!”良材陪笑说,“妈的话我都记住。”
外面果然又在悉悉簌簌下雨了,天气却反开朗了些。良材想了一想,便又坐下,打算提起精神陪两位老人家谈话,补救他的负疚。
“三老爷是好人!”老太太点着头说,“只有他帮忙别人,从没见他沾人家的光。一定有好报。我小时老听得人家说:四象八条牛。这是县里的大户。可是现在就只剩你们家一头象了,别家都败的没个影踪了,可见钱家的祖德厚,将来还要发的。”
“啊哟,妈倒说得好!”姑太太笑着接口说,但又叹口气道:“不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