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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面前告过他一状,——一定是照她的想像说了他许多坏话;他暴躁起来,觉得脸上也发热了。他拿手帕在脸上揩了一把,正想把昨晚的事申明几句,不料瑞姑太太却先已笑着说道:“恂如,听说你这两天很忙,跟王伯申商量什么地方上的事情;——哦,大热天,你还穿件长衫进来,姑妈面前你还客气给谁看?”恂如笑了笑,瑞姑太太早又接下去说道:“王伯申现在是县里数一数二的绅缙了,可是十多年前,他家还上不得枱面;论根基,我们比他家好多了,不过王伯申的老子实在能干。”于是转脸向着老太太道:“妈还记得那年太公开丧,王老相第一次来我们家里,爸爸就识得他日后定能发迹?”
老太太点头,有点感慨地说:“这话也有三十多年了,还有那赵家赵老义,也不过二三十年就发了起来;人家都说赵家那股财气是赵老义的姨太太叫银花的带了来的。”
照例,这种背诵本县各大户发迹史的谈话一开始,只有瑞姑太太还勉强能作老太太的对手,恂如的母亲是外县人,少奶奶年轻,都不能赞一辞。恂如不大爱听这些近乎神话的陈年故事,但也只好耐心坐在那里。姑太太虽然还不满六十,却不及老太太记性好。论容貌呢,姑太太决不像是五十以上的人,她那颇带点男相的方脸还是那么光润,要是你在隔房听到她那高朗爽脆的谈话,一定会猜她至多四十许,只有那半头的白发和她年纪相称,但这恰好增加了她的威仪。
“人家说姑妈有丈夫气,看来是不错的,”恂如惘然自己在想,“她两个儿子都死了,继嗣了良材,性格也不大合得来,可是她总有那么好兴致,谈起什么来都那么果断敏利,跟母亲完全不同,至于她呢,连姑妈脚底的泥也赶不上,倒是婉姐有几分相似。”正这样想,却不防姑太太忽转脸问他道:
“王家要你去商量什么事呢?”
恂如怔了一下,没有听清姑太太是问王家的什么。少奶奶似乎老是在留意恂如的动静,这时便接口道:“姑妈问你昨天忙的是些什么事?”
“唔,”恂如又有点不自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王伯申打算办一个贫民习艺所……”
“想来又是什么工厂罢?老太太关心地问。
“对,这也要弄几部机器招人来做工的,可又不是普通的工厂,”恂如的精神似乎振作些了,“这是打算把县里的无业游民招来教他们一种手艺,也是慈善事业的一种。”“原来就是这个叫化所,”张太太听着笑了笑说,“上月里也听黄姑爷说起过。可是,恂儿,昨天你们商量这件事怎么又没有你的姐夫?”
“他不大赞成这件事。”恂如迟疑了一下这才回答,但又忽然兴奋起来,“本来也没有我的事,不过王伯申既然诚意相邀,我一想,这也是地方上一件好事,所以我就去了,——
也加入做个发起。“
瑞姑太太忙问道:“那么,他是不是也要你加点股子?”
“不是。这件事开头是赔钱的,不能招股。”恂如又显得有点意态阑珊了,他懂得太太们对于这件事根本就另有一种看法,“王伯申打算动用善堂里的存款,不过这笔钱又在赵守义手里,不肯放。所以要大伙儿设法。”
“哦,我说王伯申怎么肯花钱做好事!”姑太太沉吟着说,她笑了笑转脸对老太太道,“妈,你说是么?”但又不等老太太回答,她凝眸看定了恂如又说道:“你们外场的事,我一时也摸不清楚;不过,刚才我还跟妈谈起,王家三代到如今的伯申都是精明透了顶的,只有他家讨别人的便宜,不曾见过别人沾他家的光;我们家跟他们算是三代的世交了,可是,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哪一次不是我们吃点儿亏呢,”她转脸向张太太笑了笑,“嫂嫂总还记得,那次为了一块坟地,二哥那样精细,到底还上了当。”
张太太点了点头应道“记得”,慢慢地摇着她那把象牙柄细叶葵扇,又说道:“何况这件事里又夹着个赵家,我们和赵家也是两辈子的世交,又没仇没冤,何苦出头做难人;瑞弟,你说是么?”
瑞姑太太忙笑道:“嫂嫂想的周到!”又看着恂如,带笑地,委婉而又郑重地告诫他道:“恂儿,记着你妈的话!王伯申自己不肯做难人,怂恿着你这直肠子的哥儿,回头有好处,是他的,招怨结仇,是你的!”
恂如早就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此时听得妈妈和姑妈又这么说,就更加烦闷,但也懒得加以申说,只微微一笑,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抽身逃开。不料一转眼又看见少奶奶在他母亲耳边说了句不知什么话,还朝恂如望了一眼,这一来,恂如的疑心和反感又立即被挑起,他心头那股被遏制着的忿火又一点一点旺起来。可是他还极力忍耐着,那股火就化为热汗布满了额角。
直到此时都在用心听的老太太忽然把脸一沉,慢慢说道:“恂儿,你要出场去当绅缙,还嫌早一点;如今县里几个场面上的人,都是比你长一辈的,你跟他们学学,倒还有点长进,可是,出头露面的事情,你万万做不得,轮到要你们这一辈出头管事的时候,自然有你的,如今却不必性急。我也许看不到你这一天了,目前我只要你留心店里的事务,守住了这祖业,少分心去管闲事,莫弄到我们这几十年的源长老店被人家搬空了你还睡在鼓里。”
老太太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姑太太和太太都肃然正容,并且不时瞧着恂如,似乎说,“你听见了没有哪,你要识得好歹。”倚着北首的落地长窗的少奶奶却半蹙着眉尖,两眼怔怔地瞅着老太太。恂如满头大汗,不住手的用手帕去揩,他绝对不同意老太太的这些意见,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教训,而况他又受了冤屈;他心头的忿火已经到了爆发的高温点,但由于习惯的力量,他这爆发的方式也不能怎样露骨。他懒懒地“哦”了一声,没精打采答道:“不过王伯申发起的这件事,老一辈的绅缙中,未必有谁懂得是一桩社会事业罢?”
但是恂如这话,太太们也不大懂得。老太太更其没有听清,她侧着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王家,王伯申,哦——刚才瑞儿不是说为了一块坟地,福昌也上了当么?王家那时另有一块地,却跟我们的祖坟离得很近,我们也有一块地,倒又坐落在王家祖坟的旁边。哪知王伯申的老子早已偷偷地请风水先生看过我们那块地,知道这是正当龙头,他家的祖坟不过是个龙尾巴。他知道了有这样好处,就千方百计来打主意了。先说要和我们买,你们想,我们又不等钱来用,为什么要卖?后来伯申的老子就托了你们二舅文卿来商量,把他家那块地跟我们那块对换,说是两边都方便些,我们倒不防他有鬼计,又碍着文卿的面子,就答应了。谁知道我们竟上了个大当!”
“可不是,”张太太听得带到她的兄弟就不能不作表示,“文卿也糊涂,不打听明白就掮人家的水浸木梢!”“这也不能怪他,”姑太太忙笑着给解开去,“只能怨我们自己;自家有块地在那里,为什么不早点请个风水先生看一看呢!”
老太太也点头,朝她的媳妇笑了笑说:“后来文卿晓得了内中的底细,还是他来告诉恂儿的爸爸,他说,这件事是他经手的,他要去和王老相理论,讨回那块地。不过我们的福昌存心忠厚,又不大相信风水,他倒拦住了文卿,不让去讨。福昌说的也对:王家做事刻薄,得了好地也未必就能发,我们家要是祖德已经薄了,儿孙又不争气,那就把地争回来,也未必有好处,倒惹人笑话。”
“爸爸说的对!”恂如忍不住从旁插一句。
“话是不错的,”老太太叹口气说,“不过王家的发迹,到底也靠了这块地的风水,要不是,哪有这么快?”
恂如沉吟着又说道:“王家两辈子,人都精明,这是真的;
可见他家的发迹还是靠人,不靠地。“
“你明白他们精明就好了。”姑太太接口说,对恂如使了个眼色,似乎叫他不要再持异议。
恂如又觉得不自在起来了,正好这当儿,店里的赵福林带着个老司务送来了一大包东西:花露水、毛巾、香皂,还有几瓶果子露。恂少奶奶忙来安排这些东西,分一半都叫小荷香送到姑太太的卧房去。赵福林又去拿进一架汽油灯来,问挂在哪里。
姑太太问恂如道:“要这个来干么?”
少奶奶忙笑着答道:“后边园子里木香橱下,晚上倒很凉快,回头姑妈要乘凉,有个汽油灯,蚊子也少些;反正这是自家店里有的,不费事。”
姑太太点着头,慨叹似的说:“大半年不进城来了,这回一看,新鲜花巧的东西又多了不少,怎怪得钱不经花。”
恂如借这机会,就到后园去指点赵福林挂灯。少奶奶也到厨房去看午饭的酒菜弄好了没有。老太太坐了半天,也有点倦了,姑太太和太太扶着她到她自己的卧房里,这就是客厅西首那一间,打开后窗,望得见那木香棚。
老太太歪在睡椅上,小荷香给她捶腿。姑太太和太太正在眺望后园子里的一些花木,老太太忽然叹口气说:“如今他们小辈的心思,都另是一样了!”太太和姑太太听了都一怔,忙走到她面前,老太太叫她们俩坐了,沉吟着又说道:“如今的年青人,心都野了,总不肯守在家里,欢喜往外跑。恂儿的心事,难道我不知道?可是等我闭了眼睛,那时上南落北,都由他去罢……”
“妈别说这样的话,”姑太太忙笑慰道,“我看恂儿比我的一个静得多了,良材么,野马似的,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我又不是本生娘,也不便多说他,反正现在年青人自有他们那一套,只要大体上过得去,也只好由着他们闹。”“可是,良材比恂如老练得多了,”老太太眼望着空中,慢声说,似乎空中就有良材和恂如,她在比较着他们俩。“恂如这孩子,本来很老实。粗心,直肠子,搁不上三句好话,就会上人家的当。近来不知他为什么,老是没精打采,少开口,一开口呢又像爆栗子似的,爆过三两句,又是冷冷的了。”她顿了一顿,抬眼看着张太太又说道:“福大娘,你看他们小夫妻,没什么合不来罢?”
“倒也看不出来,”张太太迟疑地回答。
“宝珠也没在你面前提过什么?”瑞姑太太问张太太。“少奶奶么?”张太太又迟疑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不过,年青人总有点叫人不大能放心的地方,宝珠又有些疑神疑鬼的,可是,她也说不上来……”
“嫂嫂,你该细细地问她——”
“我也问过,”张太太叹息地回答,“只是宝珠这人,脾气也古怪;一天到晚,总爱在你耳朵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絮聒,等到你要细细问她的时候,她倒又支支吾吾不愿说了。”
瑞姑太太皱了眉头,正想对于恂少奶奶此种态度有所批评,老太太却先开口说道:“少奶奶也不会做人,可是,我看来恂儿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是不耐烦守着这点祖基,老想出外做点事业。孩子们有这点志气,难道我说他不对么?可是,做事也不能太急。话再说回来,刚才不是讲到我们祖坟的风水么?其中还有个道理,一向我都藏在心里,今天不妨告诉我们。自从和王家换了那块地,知道是上了当了,我也请个先生来把我们祖坟的风水复看一次。”老太太说到这里顿一顿,看一下给她捶腿的荷香,斥道:“傻丫头,又瞌睡了么?——哦,又复看一下,那先生说,”到这里,老太太把声音放低些,“我们家祖坟的地理,好是好,可惜其形不全,就跟一座房屋似的,大门、前进、正厅,都好,可是缺了后进,便觉着局促了。王家换来那块地,恰好补足了这个欠缺;不过五十年之内,应当守,还不是大发的时候。算来要到恂如三十八岁才满了五十年!”
瑞姑太太和太太都不作声,满脸严肃虔敬的表情。
张太太斟了一杯茶放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端起茶杯,却又放下,继续说道:“风水先生的话,我本来也不怎么认真,可是,虽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那位先生看过之后,不到三年,福昌忽然想到上海去发洋财了,那时他的大舅子善卿做什么买办,正在风头上,大家都说机会再好没有了,可是偏偏他折了本,两年后回来又得了一场大病,虽说也医好了,到底病根没去,他的身子一天一天不行,后来也就没有办法。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那位风水先生的话,竟有点意思;现在我不许恂如出去做事,只要他守住这几十年的老店,一半也就为了这个。”
“妈的主意自然不错,”张太太忙接着说。
老太太笑了笑,却又叹口气道:“我们这叫做:尽人事。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