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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红似二月花-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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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跳动了一下,便又绷紧起来。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将嘴唇凑在徐士秀耳边,大声说道:“这些乡下人最不中用,这件事要是经了官,只要三记屁股,他们就会张三李四乱扳起来,——那时候,老兄,一个主谋教唆行凶的罪名恐怕是有口难分,逃不了的!”
  徐士秀脸色也变了,一半因为害怕,一半也为的忿恨;他知道曹志诚是故意恐吓他,但也明白了如果闹出人命,曹志诚对他最大的帮助便是冷眼旁观。
  过了一会儿,徐士秀冷笑着答道:“这倒不怕!他们扳我,那我自然也可以再扳别人。哈,放心罢,我姓徐的不会那样死心眼。”他晃着脑袋,正待扬长自去,忽又转身笑道:“今天早上从县里开出的轮船大概是中途折回去了,可是,志翁,难道王伯申就此罢休了么?如果明天的早班还是开出的话,王伯申准有点儿布置,请教你老人家我们该怎么办?”
  曹志诚只把他那双细眼睛睁一下,却又闭了,好像根本没有把徐士秀的话当作一回事,徐士秀仰脸长笑,就转身走了。
  曹志诚慢慢地再睁开眼来,转脸四顾,料想徐士秀已经走远了,便咬牙切齿哼道:“这小子,越发不成话了!岂有此理!”他口里骂着徐士秀,心里却在担忧明天轮船再来时王伯申能叫他丢脸。他也知道刚才小石桥上那一闹,既然已经见了血,事情便弄成不大不小——同时又可大可小,王伯申至少有三四宗方法来对付他,而目前的难处就在猜不透那姓王的究竟会采用哪一种手段。
  “咳,岂有此理!全要我一个人操心,倒像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又轻轻抖动起来。“最可恨的,是钱良材;他简直明目张胆回护着王伯申,人家在这里干的满头大汗,他却站在那边笑呢!”
  他打算派人到县里给赵守义报个信,又想到还该在村里再放些空气,准备万一事情闹僵了的时候,好让小曹庄的人们都去抱怨那邻村的钱良材。
  风已经止了,满天的浮云亦已消散,太阳的威力使得曹志诚那样的胖子稍一搬动手脚就是满身臭汗。然而这胖子不得不腆出个大肚子在村里走动走动。“哎哎,为了大家的事,我辛苦一点不要紧,只要大家心里明白我是为了你们呵!”曹志诚擦着汗,气吁吁地对每个人说。
  太阳落山的时候,曹志诚坐在自家院子里乘凉,放怀享用程庆喜和别的佃户送给他的童子鸡和老酒,又催促徐士秀明天回县里去。他的二媳妇抱着孩子在一旁喂奶。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可是那胖胖的婴儿偎在那丰腴的胸脯前,竟显得莹然洁白。
  那一夜,曹志诚陶然大醉,做了许多好梦。最后的一个是赵守义居然肯把久成悬案的一块地让给了他。
  曹志诚从梦里笑醒来,听得院子里一男一女谈笑的声音好不热闹。他猛然睁开眼。忙又闭上。六十度斜射的强烈的太阳光正将他的胖脸晒得油光晶亮。
  “士秀兄,唔——”曹志诚隔着窗子叫道,“哈哈,好早呀,——哦,恕我不能送你了!”
  窗外的徐士秀忍住了笑答道:“可是,志翁,你一定要起来,一定要送我一下。”
  当是开玩笑,曹志诚不理他,却转过身去,背着阳光,打算再寻好梦了,这时,二媳妇的声音也在窗外叫道:“轮船又来了,说是轮船又来了,徐先生等你起来商量。”
  这可把曹志诚的睡意赶得精光。他一面还在说“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一面就爬起来抓过床头的衣服急急穿上。徐士秀也已闯进房来,大声说:“真有这回事。根宝看见了回来报信的。”
  “不对。要来也没有那么早。”
  “早么?九点多了!”徐士秀不怀好意似的笑着说,突然将脸一板接着说,“你听,这是什么?”
  这是锣声,锽锽地自远而近,这是召集村里人的警锣。
  “怪了!平常是要到十一点光景……”曹志诚沉吟着,衣服的纽子刚扣上一半便忘掉了,那只手却在胸前乱摸。“那么早就来,”他想,“一定有文章,王伯申的把戏本就不小,”他的眉毛和鼻子又皱在一处了,朝徐士秀瞥了一眼,又想道,“难道当真昨天那一闹就出了人命案子?”
  “志翁,志翁,”徐士秀连声催促,“走罢!大家在等你呀!”
  曹志诚的眉毛眼睛鼻子更加皱成一团,他旋了个身,好像要找寻什么,可又突然转身对徐士秀决然说:“呵呵,昨晚多喝了几杯,而且小妾,咳,老兄,劳驾你先走一步,我还得洗个脸。而且小妾……”一边说,一边颤动着一身胖肉,唤着他那非正式的姨太太的名字,就往后边去了。
  徐士秀到了村外时,看见沿河滩散散落落全是女人和小孩子,闹闹嚷嚷都朝东望着。东面远远那小石桥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小的石块正被搬运到桥堍。一些十来岁的孩子也在学样瞎帮忙,祝大的儿子小老虎这天又在发冷,可是他也夹在中间凑热闹。
  太阳光像在河面铺了一层金,耀的人们眼睛发花,两三丈外便什么也瞧不清。小石桥上的人们吵得很厉害,有的在骂那轮船道:“他妈的,怎么今天也不叫几声!”
  徐士秀走到桥边,手掌遮在眉毛上,也朝东看,忽听得桥上众声齐喊道:“来了,来了!大家当心!”这声音是那样雄壮,顿时使得徐士秀也满身是劲了。可是他并没瞧见什么轮船,只觉得两眼发眩,满空金星乱迸。麻子程庆喜在桥上叫道:“徐先生,你也来瞧一瞧,这里。”同时却又听得许多声音在喊:“石头,石头,小的不要,大的!”
  徐士秀上了桥,众人让开一个空位。程庆喜和另外一个农民很殷勤地指给他看那远远驶来的轮船。可就在这时候听见了汽笛的长鸣,足有一分多钟不停。桥上的人们脸都绷紧了,赶快将几块最大的石头扛在桥栏上,这些人的眼睛都发红。
  “你们要分派好,两个人伺候一块,”徐士秀兴奋地说,忽然感到拿羽毛扇做军师的滋味。“要不先不后一齐推下河去!……喂,你们这几个专管搬上来,要顶大的,……对呀,像这一长条就很合式,两个人扛不动,四个人!”
  轮船愈来愈近,汽笛不停地长鸣。
  轮船像一头受伤后发怒的猛兽,一路嗥叫着直扑向这小小的石桥。
  汽笛的尖锐的声音震的徐士秀心慌,同时桥上人发一声喊,便要去推那几块大石头。徐士秀正想喝他们“不要慌张”,瞥眼看见轮船左右舷各有一个持枪的警察,他立即怔住了,然而这只不过几秒钟,随即他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从桥上直滚到桥堍。
  这当儿,第一批大石头已经轰然落水,盖倒了汽笛的声音。徐士秀爬起来再跑的时候,桥上桥下震天动地一片声呐喊。他回头急看,船上一个警察已经举平了枪;他两脚发软,又一绊,便跌倒了。
  第二批大石头还没安置好,船上的两支枪砰砰响了。桥上人首先看见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便慌乱起来。程庆喜大叫着“不怕,干呀!”一面早已挤开一条路,向桥那边飞也似的逃走了。有几个真不怕,祝大也在内,扛起一条三四百斤的石头就扔下去。轰!丈把高的水头飞了起来,将轮船的舵房打坏了半边。
  枪声砰砰地接连响。满河滩是乱跑逃命的人。慌乱中有一个孩子倒在地下,谁也不理会。祝大和两三个同伴是最后逃下桥来的,他们从那孩子身边跑过,也没瞧他一下。可是刚过去了五六步,祝大猛回头一看,认得是自己的儿子,再跑回来要拉他,这才看见儿子一身的血,这小老虎已经死了。
  徐士秀气急败丧跑回曹府,劈头就看见两个司法警察从曹府大门出来,脸色也有点慌张。枪声已经惊动了整个小曹庄,但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没弄明白。二媳妇和曹志诚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在院子里交头接耳切切议论。
  “打死人了!”徐士秀跑进了院子就大声嚷,满脸的油汗,一身白洋纱的短裤衫沾满了泥污。
  “两个妇人都像母鸡生蛋一般怪声叫了起来,围住了徐士秀问是打死了谁。然而徐士秀实在也没知道打死了谁,他一路跑来只听说出了人命。而且他又亲耳听得枪声接连有五六响,他便断定死的一定不少。
  “管他是谁呢,”他板起了脸回答,觉得这一问真是妇人家的见识。“反正是死了,死的可真不少呵!”
  他撇下了这两个女人,正想进屋里去,曹志诚已经迎出来问道:“死的不少么?”
  徐士秀点着头,伸手在额上捋下一把汗水,又慌忙扯起衣襟来揩。
  曹志诚仰脸大笑,摇头晃脑说:“王伯申这回吊桶掉在井里了,哈哈哈!”他突然收过了笑容,定睛看着徐士秀又说道:“你还没知道王伯申可实在蛮横。昨天他船上的一个茶房受了点伤,他居然要了两个司法警察来,到我这里要人!今天他闹了血海似的人命案子,我不告他一状不姓曹!”
  说着,曹志诚又格格地冷笑。徐士秀听这笑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想刚才幸而自己运气好,没有吃着枪弹,不然,也是这胖子冷笑的资料。
  这当儿,闹嚷嚷的声音从大门外来了。十多个农民,其中有程庆喜,也有祝大,涌进了院子,大声的叫着嚷着。
  “曹大爷与我作主!”祝大的脸色铁青,神情恍惚地说,“我的小老虎……”忽然又骂起自己的老婆来,“都是这贱货他妈的不肯回来,没人照顾,让这小鬼乱跑!”
  曹志诚皱了眉头,不理祝大,却问众人道:“还有谁呢?
  还打死了谁?“
  “没有。”程庆喜抢着回答,“就只阿虎。”
  曹志诚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半晌,这才又问道:“总该还有受伤的罢?”
  “也没有。”仍是程庆喜回答。
  “哼!”曹志诚突然转过身去,又连声说道,“笑话,笑话!”
  满院子没有一点声音,除了农民们粗重的喘息声。没有人懂得曹志诚为何生气,怎么是“笑话”,只有徐士秀心里明白。
  “曹大爷与我作主……”祝大惶恐地又说了。然而曹志诚立即喝住他道:“他妈的真多嘴!我知道了,死了你的一个小子!”
  万分扫兴似的频频摇着头,曹志诚转过身来又对徐士秀说:“真怪,只打死了一个小孩子。不过,小老虎也罢,大老虎也罢,人命还是人命!祝大,你是苦主,告他一状,”曹志诚斜眼看了祝大一眼,他那胖脸上的浮肉又轻轻颤动起来了,“我们小曹庄全村的人们也要告他,一个公呈,一个公呈!”
  于是他又转身朝外站定,叉开了两条矮矮的肥腿,凸出了大肚子,异常庄严地对大家宣告道:“知道了,打死了小老虎,祝大的儿子,你们都回去。什么都有你曹大爷替你们伸冤!祝大你是苦主,明天得上县里去,——哦,可是,你得连夜找好替工,我那田里,也许还要车水……”
  十四
  黄和光夫妇备了五桌酒席,宴请至亲好友。钱永顺的岁半的女儿六宝是在上一天跟着良材来的。永顺自己没工夫走这一趟,但是苏世荣给选的黄道吉日又不便改换,恰好良材要上县里来,永顺便拜托了这位体面的老弟,请他代表一切。
  上午九点光景,婉小姐便打发女仆去催请几家至亲的女眷。从今天起正式成为她的女儿的这小女孩,婉小姐上次到钱家村去就已经见过,还量了她的身材,赶缝起几套时髦的衣衫。她要把这圆脸大眼睛老是爱笑的婴儿打扮成为画片中的洋囝囝一般。
  照婉小姐的意思,五桌酒席实在太少了,可是张老太太以为过继一个乡下小女孩不宜太铺张,使这小人儿折福,老太太以为一桌也够了,婉小姐这才斟酌定了五席,可是那酒菜十分讲究,婉小姐亲自排定了菜单。
  亲友们也都助兴,都送了礼物。从昨天起,黄府上就充满了暖烘烘闹洋洋的空气,这是向来少有的。人家都说婉小姐想得一个孩子想的太久了,所以今回认一个义女也那么兴高彩烈,殊不知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黄和光也定于这一天再开始戒烟。
  瑞姑太太和张家婆媳带了小引儿到来的时候,婉小姐刚刚把起身不久的黄和光打发清楚,正在吩咐阿寿到凤鸣楼去催酒席,又再三叮嘱,莫忘记了送四样菜到张府孝敬老太太。这当儿,木头施妈才来通报,婉小姐赶快出迎,瑞姑太太她们早已在二厅内了。见了婉小姐,都给她贺喜。张太太和恂少奶奶又拿出小件的金饰,说是给“外甥女”做见面礼的。
  其实这“外甥女”还没进自己家的大门却已经先在“外婆家”过了一晚。不过按照预定的仪节,要到正午时光才由钱良材正式送来。那时候这岁半的小女孩要在众亲友鉴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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