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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死亡-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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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预约死亡
  作者:毕淑敏
  内容简介:
  《预约死亡》是九四年度最具分量也最具影响的一部小说,读这样的作品,其内容的强烈指涉作用会使我们忽略作家的亲历和体验的写作形式,而不得不把目光移向我们自身。
  在当今文坛上,毕淑敏是一位始终以自己的创作关注并维护人的尊严与价值的优秀作家,当她用极富热情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临终翔”医院的真实图景时,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幅幅濒临死亡的画面,而是死亡现象的背后所蕴含的人道精神和人性之美。
  死亡,并不是什么哲学命题,而是人人不可回避的事实。虽然中国人向来忌讳甚至拒绝谈论死亡,但仍然要面对这如同生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的最终结局。值得庆幸的是人类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可以选择更为文明进步的死亡方式。缓释或者消除众死亡时精神上的恐惧与肉体上的痛苦,让他们保持着人的尊严平静地迈向死亡,这样一种列为人道的死亡意识的确立与培养,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宗教传统而只有混乱的天命观念的民族说来,显然具有超前和挑战的意义。
  在作品中,作者以一个医生严谨客观的态度为读者描述了真实的死亡过程,更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为我们塑造了充满爱心、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尽心竭力的人物形象,富有事业心的院长,后悔选错职业却又尽心尽责的齐大夫,在肮脏与死亡的映衬下越发现出生命的美丽与优雅的护理员小白……正是他们精心卫护着垂死者,把人道的精神铺到个体生命的临终舞台。
  对他人的爱护与关心,也是对自身价值与尊严的肯定,更是对人的生命的超越。
  小说刚柔兼具,细腻的毛触与恣意纵横的议论;柔美缠绵的故事片断与气势不凡的整体构思,显示了作家宽广的人道胸怀和细致入微的写作功力。
  正文
  淡蓝色卡片。病危通知单。
  夫接过它,眼睛忽而大忽而小地凝视着。因为夫的面色偏黄,在蓝光的辉映下,显出绿来。
  姓名 毕淑敏 年龄 70岁 性别 女 籍贯 山东
  诊断 肝癌晚期
  ……
  夫翻来覆去地检视着,好象在欣赏深秋原野上最后一朵矢车菊。
  “开什么玩笑。”他说。
  我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他说:“什么是真的?70岁吧?肝癌吧?为什么要选择70?这是你的吉祥数吧?还有肝癌。就是一定要得癌症,就得别的癌好了,不要迁肝癌。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病,是在毛主席的好干部焦裕禄身上。是它把焦裕禄的藤椅扶手抵出一个洞。”
  我说:“70是上了诗歌的,杜甫语录。而且我以为70是一个界限。70以前算短寿,70以后就死而无憾了。至于肝癌,鉴于你不愿意听,我可以改为胰腺癌。”
  夫说:“你饶了我最主要的是饶了你自己好不好?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此绝顶可握的罪名折磨自己?”
  我说:“这不是罪名,是病,况且,都一样。”
  他说:“什么都一样?病是不一样的。感冒只会使我们趴在床上,可癌会使我们死亡。”我说:“你不错。你在给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当了近20年的丈夫后,已经相当内行。有人是久病成医,你是久爱成医。”
  他说:“我们不说这个话题好不好?我知道你最近在临终医院采访,今天就弄了这个劳什子来吓我。我们离死还远着呢,我们还年轻。”
  我拿起小镜子,照照他又照照我。屋里有许多镜子,可惜都象木板一样镶在固定的的地方。我们每天走到那个角落揸自己,光线总是从特定的角度照着我们。在朦胧的旮旯里,我们总以为韶华依旧。
  现在小镜子近在咫尺地逼视着你,你看得清岁月之网每一个绳扣。
  夫说:“镜子老了。”
  我从书包里往外掏磁带。精致的小盒子象一块块果酱夹心饼干,从我的手指柔滑地脱落。
  夫从录音磁带的夹层里捻出一张张内容提示。这是我在偷录的间隙匆匆写就,潦草不堪。
  86岁的痴呆病人叱骂医务人员。
  五男二女要示拔下其母的氧气吸管。
  英国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参观医院时的讲话。
  ……
  我把一盒磁带卡进音响,揿下按键。
  极为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怪异的喘息。
  “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吧?”我问。
  “听说有一种XXX级的录音带,录的是人们造爱时的音响。可惜咱无缘见识。这就是吗?”夫说。
  “不要想入非非。这是一位垂危病人最后的呼吸。你或我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只是那时自己不一定听得清。人生应该完整,我怕你听不到,才特地录来这最后的华采。好好听听吧。人和人其实相象,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血污,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抽噎。明晰地知道这个全过程,该是文明人类的需要。”
  他说:“你赶快把它关了,我拒绝知道。”
  我指点说:“这是最后的叹息,其后就是永恒的沉寂。”
  高保真的音响并没有听我的预告,在那个老人艰难地吁出悠悠长气之后,是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临终关怀医院设在马路边。
  “这里还有癌症病人痛苦的呻吟。”我说,换了一盘磁带。
  “我不听,不听不听!”他斩钉截铁地说,甚至还用双手捂住耳朵。这个动作使他显得很幼稚。死亡使我们所有的人幼稚。
  “你不要以为人们知道得越多越好。好奇心是有限的。我知道你是想写一篇有关临终关怀的文章,呆是我要告诉你,没有人想看这样的文章,人们拒绝谈论死亡。”他索性走过去,锁住声音。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这个民族不喜欢议论普通人的死亡。我们崇尚的是壮烈的死,惨烈的死,贞节的死,苦难的死,我们蔑视平平常常的死。一个伟人说, 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我们就不由自主地以为世上只有这两死法。其实大多数人的死象一块鹅卵石,说不上太重,但也不至于飘起来。
  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不可以拒绝死亡。拒绝可以把世俗的一切圈在外面,好象一座荒凉的古堡。但死亡会大踏步地越过藩篱,镇定地挡住你的去路。
  我决定探索普通人的死,看不看由你。
  益寿司吉。
  临终关怀医院的门楣上漆着这四个字,大而红,象四只巨蟹。我是每一次看到这几个字组合一起,竟念成益寿吉司,觉得甚好。
  这是执掌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对,还是司局级的。
  口家殂的院子,镶玻璃的回廊。几十间病房,奶白色的雾气萦绕其上。一片静谧的院落里,晾着许多带蓝色条纹的衣裤,有尖细的冰锥悬在衣物的最低点。
  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我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秘密。我决定不暴露我的医生经历,让医院的医生护士在完全不戒备的情形下自由发言,以便更客观更冷静地描述我见到的一切。
  院长是一位中年妇人,身材娇好,但是头发散乱。这使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颇好。好的女医生多半不修边幅。假如她长得一般也就罢了,要是天生丽质还不知珍爱自己,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依赖她的医术了。
  “就这么说吗?”她看完我的介绍信,问。
  “随便说。”我在衣兜里按了录音机。“要不我问您什么,您就答什么也行。您是怎么想起来办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医学生。我常常听到老医生对病人的家属说,回去吧。什么好吃就闹点什么吃。病人家属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留下来试一试呢?
  老医生说,医生医生,是只医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们已经没有医治的价值了。做什么都要有价值,识别出什么病人有价值,什么病人没有价值,是医生经验的象征。年轻人,你慢慢摸索。我说,那他们怎么办?那些已经没有医治价值可是还活着的人?老医生说,那不是我们的事。那是人类的一个死角。后来我的经验渐渐丰富了,我非常希望自己把他们忘掉,医生的基本训练之一,就是让自己的心灵逐渐粗糙。可是随着我见过的死亡越多,我越发现死亡是那样的不平等。我私下里做过一个调查,你知道人一般是死在哪里?“
  “不知道。医院里吧?”我没有多大把握地说。
  “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说。可是严酷的数字说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死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或是高干。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们。普通的老人就没有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的死在急救车里,家里的人发现他们不行了,赶快往医院运,铁皮的救护车就成了最后的归宿。还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家里。可以说,假如你是一个平民?
  你多半是在没有医疗保护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作为中国人,我们画得不圆。“院长忧郁地注视着我,那目光分明是为我将来的死亡之地惋惜。
  “所以您就创办了这所医院?”我避开她悲天悯人的视线。
  “是的。很难。租房子,添设备,招人手……”
  “这里一共有多少人?”我问。
  “你是说工作人员吗?”
  “不是。我是说,这里一共住过多少病人?”
  “几百人。”她说,“我们建院的时间还不长,今年会达到1000人。”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吗?”我说。
  “是的。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去了。我们医院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您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吗?”
  “知道。就是说您这里的病人,基本上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全部死亡。”我说。
  “您理解得很正确。他们全都去了。”院长看着苍凉的天空。今天天气不好,有极细小的雪花趴上她的发丝。
  “我们到病房里看看吧。”她说。我跟在她身后,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临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她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我。我脸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医的磨练,我不怕死人不怕鲜血不怕粪便不怕丑陋。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好象人们要潜进深水时那样。毕竟我知道门里的那个世界和我们不大一样。
  阴阳界。
  生命象一只旧钩子,悬挂着我们的躯体。从我们降生的那一瞬起,钩子就在时间的峭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钩子结实不结实?不知道。随着我们身心的渐渐膨胀,那个钩子象受了热的塑料渐渐抻长。当然,一般说来它的质量还是不错的,不会戛然断裂。但它的韧度被岁月磨损,当灰尘的重量越积越多的时候,终有一天,那钩子象水龙头口一粒将滴未滴的水珠,缩出颈子般的窄处。
  钩子就要断裂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通常医院的模样。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长不可能随时随地掌握病床的周转,她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
  就在我礼貌地准备退出的时候,我发现那床上其实是有人的。
  我的心理上,已经预备了他们的瘦,但现实仍然令我震骇。
  他们比骷髅还干瘪。骷髅是洗练而洁白的,棱角分明。他们连这种力度也没有,完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单细碎的折纹,就是他们躯体的轮廓了。枕头上是一只空罐头盒,青灰色地塌陷着。有一些不很显著的洞穴点缀其上,我在其中两颗平行的洞里,看到绝望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人回答。
  “多大岁数了?”
  “得的是什么病啊?”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锲而不舍地询问,一律没有回答。屋子里很暖和,强悍的气流冲击着暖气管的内壁?
  啪啪作响。
  “他们不会回答你的。世界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上路。
  到远方去。“院长说。
  也许是看我太急于和这些人交谈,在另一间病房里,院长代我发问。
  “你们觉得好吗?”
  “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瘪着嘴说。
  “大夫常来,护士也常来。那些闺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就好。”她看着院长说,一副充满表现欲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她床头的诊断牌。老年性痴呆。
  “这几句话并不痴呆啊?很逻辑,很完整。”我轻声对院长说。
  “老人们也很要强。他们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现表现。刚才这几句话,把她一天的精气神都耗竭了,咱们走后,得昏睡一整天。她还记得我是院长,一个劲地说医生护士的好话。挺可爱的。”
  “您是说,她在痴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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