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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不是没有高尚思想!”
“思想有什么用处?他们本身的悲剧就是想象促成的。他们思想高尚,可是实际的人生是平凡的。他们脑中全是诗的和谐,与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间却只有琐碎散文,与生活斗争。他们越不聪明越容易得救,越聪明越无用处,一个书呆子。”
“……”要说什么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害怕了,这大学生低下了头去,全身发抖。
萝心想,“你这有高尚理想的人,若知道爱人只是十分平凡的人事时,也不至于这样苦恼了。”
这大学生也嘲笑他自己这时的情形,自己骂自己,“我的高尚用到恋爱上无用处。”
可是他缺少勇气做一个平凡的人。他不敢提到这件事情,不敢尽萝注意到他,他又不愿有所变化。他一面感到这局面下自己的可怜,然而又非常愿意能使这和平的友谊可以继续下去。他这时觉得幸福,稍稍转过念头就又看得出自己不幸。
因为萝在沉默中皱了一次眉,他疑心自己已经为萝所厌烦,于是就糊糊涂涂的打算,“我将为爱她死去的,我尽这人称我傻子,比活到受罪还好。”
萝实在是厌烦了,因为说到做人,说到生活,她想到她自己对于人生怀着诗意去接近的失败,她想到她的行为完全是无意识行为,用美丽激动这人,又用这人激动另一人,过不久这第二人又将代替下去,使第三人从一种不意的机会站到自己的身边。她就轮回的欣赏这人生的各种印象,那些自私、浅涪虚伪、卑劣,一一从经验中抽出,看得非常清楚,把日子就打发走了。她过的日子,就仍然是用未来理想保留到人事上的空洞日子,她不能再游戏下去了。
这时坐在对面的大学生,有些地方看出了使她生气的笨处,她觉得到这里来同这人谈天喝汽水是不很得当的行为了。
过了一会她把钞会了,说还有点事要回校,且说过一些日子可以到学校见到。出得百寿堂时,那学生忽然又用着那十分软弱的调子,低低的说:“萝小姐,你许可我为你写一个信吗?”
萝说,“口上说不是很方便吗?”
“我写出来好一点。”
萝说,“好,写给我吧。”一面从皮夹子里取出一个载有通讯处小小卡片,一面为这学生估想那信上说的蠢话决不会比现在所见的神气有所不同,她本来想把手伸出去尽这人握一下,临时又不这样做了。
这学生回到××学校时,吃过晚饭,就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去,同士平先生谈话。那来意是士平先生一望而知的,但士平先生,却没有料到萝会同这个人下午在一处坐过那么久。
来到房中了,人不开口。士平先生因为有一点不大高兴,也就不先开口。这学生到后才把话说出,问士平先生的戏,问剧本,问布景同灯光……完全说得是不必说的费话,完全虚伪的支吾,士平先生有点不耐烦了,就说:“你今天气色象好了一点。”
这学生以为士平先生打趣他,这打趣充满了一种可感的善意,他脸上有点发热,自白的时候到了,就先鼓了勇气,问士平先生:“士平先生,你把我的话同萝小姐说过了?”
士平先生说,“还没有。”
“一定说了。”
“不,不,我忙得很!”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我下午同她在百寿堂谈了许久。我感谢先生,不知要怎么样报答。我要照到先生的言语做人,好好的使身体与灵魂同样坚强起来,才能抵抗这一切当然的痛苦!”
“你已经坚强了。”语气中却含有“你是个蠢猪!”
“她太聪明了!她太懂事了!她劝我加入××,说先生也在内,同学也多在内。我口上没有答应她,心里却承认这是应当的。”
“……”
“我以为先生至少总隐隐约约的说过一些话了,我就请她许可让我写一个信。她答应我了。她给了我她的地址。我打量我在言语上所造成的过失,用文字来挽救,或者不至于十分惨败。”
“……”
“我爱她,使我的血燃焦了。我是个无用的人,我自己原很明白。我不能在她面前象陈白先生那么随便。我觉得自己十分拘谨,因为极力的挣扎,凡是从我口里说出的话,总还是不如现在到先生面前那么方便自由。我爱她,所以我糊涂得象傻小子,我是不想在先生面前来说谎的。”
“……”
“她不说话,我就又不免要想到‘死了死了’,我真是糊涂东西!”
士平先生始终不能说出什么,到这时,因为又听到提及死了死了的话,使他十分愤怒,在心上自言自语的说,“你这东西要死就早早死去也好,你一点不明白事情,死了原是无足轻重!世界上象你这种蠢人已够多了。”
不过到后来,这中年人到底还是中年人,他居然作成十分关心的神气,问了学生许多话,才用一些非本意的话鼓励了这学生一番,打发他睡觉去了。
这学生到后又转到陈白房中去,隐藏了自己的近来兴奋,同陈白谈了一些话,他从陈白处打听了一些属于萝的事情,他一面问陈白一面还有了一点秘密的自得。陈白是无从料及这年轻人的秘密的,他把话谈了半点钟,离开了陈白,回到宿舍,电灯熄了,点上一枝蜡烛,写那给萝的信。
七 一个新角
“萝,今天星期,我去同士平先生商量你的事情。”舅父说这个话时,是星期早上的七点钟。
萝正在喝茶,人坐在客厅廊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情。舅父因为见到她不做声,于是又说:“我计算了一天,还是说明白,省得大家见面用虚伪面孔相对。我不再生士平先生的气了,我想明白了,我不应当太过于自私。我愿意你们幸福。”
舅父说这个话时,虽然非常诚恳自然,但总不免现出一点忧郁。
萝摇摇头,把眉微皱,“舅父,不行了。”
“什么不行?”
“我不能嫁士平先生。”
“你昨天不是还说你们互相恋爱吗?”
“但恋爱同结婚是两件事。”
“没有这种理由,你不要太把这件事的幻想成分加浓了,这于你可不是幸福。”
“我不打算嫁谁!”
“你们又闹翻了吗?”
“并没闹过。不过这件事昨天也同他说到了。我是不许任何人对我有这无理要求的。士平先生很懂事,当然会了解我这个理由。我现在还不是嫁人的时候。将来或者要同人结婚,也说不定,可是我不会同士平先生结婚的。凡是熟人我都不欢喜,我看得出爱我的人弱点,我为了自私,我要独身下去。
士平先生我不爱他了,因为先前我以为他年纪大一点,一定比陈白实在一点,可是昨天我就醒悟过来了。男子全是一样的,都要不得。虚伪小气,不可设想。“
“当真这就是你的见解吗!”
“我从不想在舅父面前用谎话来自救。”
“你为什么要告我这件事?为什么昨天说的同今天又完全不同了?”
“我是对的,因为我不隐瞒到舅父。至于舅父在这事上失望。可不是我的过失。”
舅父含着发愁的眼睛,瞅到萝的脸部,觉得在这年青女子脑内活动的有种种不可解释的神秘。
他不再说什么话,因为要说的话全是无用处的废话。萝还是往日样子,活泼而又明艳,使舅父总永远有点炫目,生出惊讶。舅父为她这件事计划了许久,还以为已经在一种大量情形中,饶恕了甥女的行为,也原谅了士平先生的过失,正想应当如何在经济方面,扣出一笔钱来为这两人成立家庭,谁知两天以来一切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在这事上本来不甚赞同,可是到已经决定赞同时,却听到破裂的消息,这绅士,把心上的重心失去,一种固持的思想在脑中成长,他不想再参加任何主张任何意见了。
因为舅父的狼狈,萝只觉得好笑。每一个人的行为动机,都隐藏在自己方便的打算下,悲哀与快乐,也随了这方便与否作为转移。舅父的沉默,使萝看得出自己与舅父冲突处,是些什么事。
她见到舅父那惨然不乐的样子,不能不负一点把空气缓和过来的责任,她说,“舅父,这事我要求你莫管倒好一点。
你还是仍然做士平先生的老朋友,谈谈戏剧,谈谈经济,两人互相交换趣味是不错的。你不必太为我操心了,凡是我的事,我知道处置我自己!我处置得不好,这苦恼是应当记在我名下的,我处置得好,我自然就幸福!你不要太关切我了,这是无益处的。“
舅父说,“好吧,我一切不管了。我尽你去,可是你也不要把你的事拿来同我说。我非这样自私不可,不然我的地位很不容易应付,我的情绪也受不了这样折腾!”
“舅父能够不闻不问是好的。知道了,也能处之泰然坦然,保持到你的绅士身分——外表与心情,一切维持到安定,若能够这样,我倒又愿意舅父每事都知道的。”
“我做不成你所说的完全绅士,我还是不必知道好一点。
到什么时候一定要同谁订婚时,再来告我一声,就得了。“
“舅父这话说得好象伤心得很!”
“实在有一点儿伤心,但为了你的原故,我想就是这样办也好。”
“我是不想用自己的行为,烦恼到亲爱的舅父的。”
“你是这一个时代的人,行为使中年人看不惯,这错处,一定不是你的错处!”
“士平先生也说到这个了。”
“当然要说到这个。因为士平先生看来虽然可以作为你们演剧运动的领袖,却仍然是同我在一个世界里一种空气中长大的人。我也算定他要失败的,他在这事上不是很苦恼过吗?”
“我不过问,也不想十分清楚,因为我不是为同情这种苦恼而生的人。”
“你怎么样问他说的?”
“我说我永远是我自己的人,不能尽谁的热情或温情占去。”
“他怎么说?”
“他笑,很勉强。他使我不快乐,是那样有知识有思想的中年人,也居然保留到一种人类最愚蠢的本能。他见到我同一个学生稍稍接近了一点,就要妒嫉。他虽然极力隐忍到他这弱点,总仍然不能不在言语上态度上轻视旁人。因为这样,我把问题向他提出来了。我是因为不承认爱我的男子,用得着妒嫉,使我负一种条约上义务,所以同陈白分手了的。现在士平先生不幸,又为了这点事,把我对他的幻想失去了。”
“那你此后再演戏不演?”
“为什么戏也不演了呢?恋爱同演戏完全是两件事。我为演戏而同他们去在一处,谁也不能使我难堪。还有,是我因为好奇,我要演戏,才能满足我这好奇的心。”
“萝,你的言语越说越危险了。我担心你的未来日子,我愿意你不要演剧了。”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为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为自己,完全为你——也可以说,完全为其他的人。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士平先生把你带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变成剧本上的角色,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为这样舅父就悲观了?”
“因为这样你成为孤立的人了。”
“我羡慕的就是孤立无援。我希望的就是独行其是。”
“你是一个英雄,可是将来一定跌在平凡的阱里。一个同习惯作战的人,到后来总是免不了粉身碎骨。”
“我不为这个所威胁。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证,是保守得到了胜利。可是我现在应当选择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机会一来,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里去!”
“到那时你想爬起可迟了。”
“我决不这样懦怯!若是说追悔原是人类所有的一种本能,这一定是那些欢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吗?”
“因为我认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么聪明有什么用处?人是应当——”“我想我应当做的是去生活。我欢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来,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学做一个好人,道德,正义,都建筑在我生活态度上面。舅父不要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托我,比要别人爱我还深。因为得到舅父的信托,我才可以不受这一方面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萝,你的道白的本领可太好了。你说的使我无从反驳。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只怕这些只是你的言语,却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象因为说过了才去做,却不是要做的才说出来。我劝你不要演剧了,不去每天演读剧本,是因为你可以得到一个机会,运用你的思想比运用你的口多一点。“
“我相信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适合于我的性情。
我正想从言语上建设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语一致。“
“你这试验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