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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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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先前的话被舅父支吾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女人感到不平。舅父是最欢喜狡遁的,虽然她是欢喜称赞的人,这时可不行!她要在革命题目上说话!她的心是革命的,她的血是革命的。她把声音提高了一点,“我说舅父不行。你这样不行。”
  “要怎么样才行?”
  “你想你年轻时做些什么事情?”
  “年青时糊涂一点,做糊涂事。”
  “就算是糊涂,要改过来,要重新年青,重新做人,舅父是知道的!”
  “改!明天改吧,后天又改吧,这就是年青!重新做人,你要我去上台为你当配角,还是要我去做别的?”
  “你当按照你能力去做,国家才能向上。士平先生年纪不是同你差不多吗?你看他多负责,多可尊敬。舅父,我觉得你那……”“又是现的,不要说了。士平先生是学戏剧的人,他就做他的艺术运动,舅舅学经济,难道也应当去导演一个剧本么?”
  “学经济何尝不可以革命。”
  “怎么办?我听你提出问题来。”
  “×××也是学经济的人。”
  “×××写小说,不错,这是天才,我看你们做戏做运动都要靠一点儿天才。”
  “你说到一边去了,故意这样。”
  “那你要怎么讲?试告我,舅舅怎么去做一个新人,我当真是也想同你们一样年青一点的,舅舅很愿意学学。”
  女角萝想了一会,不做声了。因为平时就只觉得舅父不及士平先生可尊敬,可是除了演戏耐烦以外,士平先生还有什么与舅父不同,要她说来也很为难。若是说舅舅不应当一个人住这样一栋房子,那么自己住到这里也不该,可是这房子实在也似乎比其他地方便利清静许多。若说是舅父不读书,那么这更无理由了,因为这中年人对于关税问题,是国内有数的研究者。(若说舅父不应有绅士习气,则这人也不象比一个缺少绅士礼貌的人有什么更不好。)总而言之,她不满意的,不过是舅父的中年人的守秩序重理知生活态度,与自己对照起来不相称。另外没有什么可言了。因为无话可说,她偷看了一下绅士舅父的脸,舅父仍然阅看报纸等候回答,从容不迫。这中年人虽然是一个地道绅士,可是中国绅士的拘迂完全没有。一切都可以同这甥女谈及,生活与男女,只要甥女欢喜,都毫无忌讳可言,这绅士,实在已经是一个难得的绅士了。
  这时想不出什么具体话可言的女角萝,有点害臊,有点生气,因为即或没有什么可说,舅父安详的态度,总给年青人起一种反感。她见到舅父又在笑了,舅父把画报拿去,看了又看,望到自己甥女工人装束的扮相,觉得很有趣味,半晌还不放手,萝就说,“舅舅你学经济,你知道他们纱厂如何虐待女工没有?”问这个话,仿佛就窘倒了这个中年人,所以说过后自己觉得快乐了,见到舅舅不作声就又说,“我为你们害羞,为绅士学者害羞,因为知道许多书,却一点不知道书以外是什么天地!权威在一切有身分人手上,从无一个人注意到那些肮脏人类。我听人说,他们的生活,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不象人,坐在机器边做十六点钟工,三角钱一天,黄脸瘦脸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病,肺病死了一个又是一个……这些那些过了一些悲惨日子都死了,从无一个人为说一句话,从无一个人注意到他们,我以为这应当是你们的羞辱!你们能够帮忙说话都不说话,你们那种安详我以为是可羞的!”
  那中年人还是保持到长者身分,温和而平静,微微的含笑,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对于这种年轻人的简单责备,他很觉得有趣。他其所以无从动怒,一则是自己的见解不同,二则还是因为说这个话的是自己同胞姐姐的一个女儿,看到从小孩变成大人,同时还那么美丽纯洁。他以为这是一种很好的见解,就因为这见解是出于自己的甥女口中,一个女子这么年纪,仅仅知道人生一点点,能够说出这种天真烂漫同时也是理直气壮的话,实在也很动人。他一面自然有时候也在心上稍稍惊讶过,因为想不到甥女这种自信力与热忱,会从那个柔懦无能的姐姐身边培养出来。他看了看画报上相片,又看看坐在那里神气旺盛的甥女样子,为一种青春的清晨的美所骚乱,望到那神气,忖想得出在这问题上,年轻人还有无数的话要说,就取了一个父亲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惊讶似的说道:“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些事情?”
  她不说从什么地方明白这些,却把问题反问绅士,“我只问,舅父应不应当知道这种人类可羞的事情?”
  这中年男子,心中想就,“人类可羞的事情难道只是这一点?”但他却答得很好,“我是也害羞的,因为知道得比你还多。中国的,世界的,都知道一点,不过事情是比害羞还要紧一点的,就是这个是全部经济组织改造问题,而且这也是已经转入国际的问题,不是做慈善事业的赈济可以了事,也不是你们演戏那样,资本家就会如戏上的觉悟与消灭!”
  “若是大家起来说话,不会慢慢的转好吗?”
  “说话,是的!一个文学家,他是在一个感想上可以解决一种问题,一个社会问题研究者,他怎么能单靠发挥一点感想,就算是尽职?”
  “那你是以为感想是空事了。”
  “不是空事。文学或戏剧都不是空事。不过他们只能提出问题,来使多数人注意,别的什么也不能作。并且解决问题也照例不是那多数的群众做得到的。”
  “我顶反对舅父这个话。解决问题是专门人才的事,可是为巩固制度习惯利益而培养成就的专门人材,他们能做出什么为群众打算的事,我可不大相信!”
  “你这怀疑精神建设到什么理由上?”
  “我看舅父就是他们的一个敌人!”
  “你自己呢?”
  这个话使女角萝喑哑了,低下头去害羞了。她想说,“我是同志,”但说不出口。这个纯粹小有产阶级的小姐,她沉默了一会,才故意加强调子说,“我自然要为他们去牺牲。”绅士听到这个话莞尔而笑了,他说,“能够这样子是好的。因为年轻,凡是年轻,一切行为总是可爱的,我并不顽固以为那是糊涂,我承认那个不坏。你怎么样牺牲?是演戏还是别的?”
  做着任性的样子,她说,“我觉得什么是为他们有益,我就去做那种事。”
  “演戏也不错。”
  “是呀,我要演许多戏,我相信好戏都能变成一种力量,放到年青人心上去,掀动那些软弱的血同软弱的灵魂。”
  绅士想:“这力量不是戏剧,是你的青春。”
  女角萝不说什么了,也想:“一个顽固的人,是常常用似是而非的理智保护自己安全的。”但是,另外又不得不想到,“舅父是对的,人到中年了,理智透明,在任何情形下总能有更好的解释为自己生活辩护。”
  议论上虽然如其他时节一样,还是舅父胜利,表面上,则仍然是舅父到后表示了投降,说了一些文学改造思想的乐观的话象哄小孩子,于是舅父办公去了。绅士走后,女角萝重新拿起画报来看了一会,觉得无聊,想到一个熟人家去找一个女友,正想去打一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到话机边时,铃子却急剧的响了。
  拿了耳机问,“找谁?”
  “……”在那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你找谁?这是吴宅。……是的,是吴宅。……是的,我就是萝!”
  “……”那边的人说了许久许久。
  “我要到别处去。”
  “……”
  “也好,我就等你。”
  “……”
  “怎么,为什么又不来了?”
  “……”
  “我说也好,难道就说错了吗?”
  “……”
  “不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你不欢喜来我也不勉强你。天气使你脾气坏得很,你莫非发烧了。昨天睡得不好吗?今天不上课,士平先生也不在学校了么?我本来还想来找你同士平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中饭,既然生了气,就不要来也好。……你不看到报纸么?我这里才……怎么,生谁的气?好,我听得出你意思,算了吧。”
  象是生了气,不愿再听那一边传来的话,拍的把耳机挂上,过一刻,忽然又把它拿到手上,听了一会,线已经断了,就重新挂上,痴痴的站立到电话旁有好一会。
  想到了什么事情,忽然又发笑了,仍然走到原有一个地位上坐下,还仍然打算到那种事情,本来预备为另外一个打电话,这时又不想出门了。走到窗子边去望望外面那片小小的草地,时间是五月初旬,草地四角的玉兰花早过去了,白丁香也过去了。一株怯弱瘦长的石榴,挤在墙角,在树尖一个枝子上缀上了一朵红花,另外夹墙的十姐妹花,零零落落的还有一些残余没有谢荆在窗边,有四盆天竹,新从花圃买来的,一个用人正在重新搬移位置。时间还只八点钟,因为外面早上太阳似乎尚不过烈,萝便走出到草坪去看用人做事情。
  太阳虽已经出了好一会,早上的草地还带些湿气。有些地方草上露珠还闪着五色的光,一个白燕之类的小雀,挂在用人所住那小屋里啾啾唧唧的叫着。远远的什么地方,也听到一个雀子的声音。
  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的萝,想到还是要打一个电话,就在草地上叫喊正在二楼揩抹窗户的娘姨,为叫五八八四,××学校,陈白先生说话。娘姨不到一会儿就站到那门口边了,说得是北方口音。
  “陈先生出门啦。”
  “再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我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到我这里来。我是无事可作的,若是她在家,或者我到她那儿去。”
  因为电话接通了,说是就可以去,萝走到楼上卧室去换鞋子,把鞋子换过后,拿了皮夹子,正想出门,到了楼下客厅,就听到娘姨在后门同一个人说话,声音很熟。娘姨拿了名片进来,知道是陈白了,说请进来,一会儿这美貌男子就来到客厅中了。
  他们没有握手,没有说话,等娘姨去拿取烟茶时,两人对望着,陈白就笑说,“生我的气!”
  萝也笑了,“是谁生气?我是……”
  “早上特别美了一点,”这男子这样估计到对面的萝,本来已经坐下了,就重新站起来,想走到萝身边去,娘姨却推了小小有轮子的长方茶几在那门边出现了。陈白就做着要报看的样子,拿了报重新到自己位置上去,望着萝笑。
  今天的陈白是一切极其体面的。薄佛兰绒洋服作浅灰颜色,脸上画着青春的符号,站起身时矫矫不群,坐下去时又有一种特殊动人风度。望到陈白的萝,心里为一些事所牵制,有一点纠纷不清。她要娘姨再叫一次电话,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话,娘姨还不明白是为什么意思,萝就自己走到客厅后面去了。陈白听到电话中的言语,知道她要出去,又听到说有客来到不去了,就把刚才在路上时所过虑到的一切问题放下了。等到萝回来时,他就用一种不大诚实也不完全虚伪的态度同萝说:“既然约好了别人,我们就一同出门也好,为什么又告别人不去?”
  “你这话是多说的。”
  “我是实在这样想的。”
  “你来了,我去做什么?”这样说过话的萝,望到陈白脸上有一种光辉,她明白这男子如何得到了刚才一句话,培养到他自信,心中就想,“你用说谎把自己变成有礼貌懂事,又听着别人的谎话快乐起来,真是聪明不凡。”
  陈白说,“我只怕你生气,所以赶来认罪。”把话说着,心里只想“这一定不好生气了”。
  象是看得清楚陈白的不诚实处,萝说,“认罪,或者认错,是男子的——”“是男子的虚伪处,但毫无可疑的是任何女子都用得着它。女子没有这个,生存就多悲愤,具歇斯迭里亚病状,”这个话虽在陈白口中,却并没有说出。他只说,“这是男子很经过一些计划找出唯一的武器!”
  萝不承认的做了一个娇笑。她说出了她要说的话。“这是男子的谦卑,因为谦卑是男子对女人唯一的最好的手段。”
  “好象是那样的,但如象你这样人就不顶用了。”
  “我不是那种浅薄的人,用得着男子的谦卑,作为生活的食粮。”
  “为什么你就在别人说出口以前,先对自己来作一个不公平的估价?我想说,出你不会受这种抚熨,因为你是不平凡的。但你却声明,说自己不是浅薄的人,你这一声明,我倒为难了。”
  “为难吗?我看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至于为难。”这也是嘲笑也是实情,意思反面是,“只有一个女子,她的柔情,要顾全一切,才会为难。”陈白是明白这意义的。因为这是对于他的间接的一句奖语,身为男子的他,应在女子面前稍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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