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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四点多钟,他可能是太疲劳了,竟开着拖拉机从大桥上撞进河里,把桥栏杆都撞断了,他自己也被砸断脊椎骨,动了两次手术还是不能动,这时候俺孩子刚三个月。
为了他的两次手术俺已经东凑西借的凑了三万块钱,可医生说还得做一次手术才有可能坐起来,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俺是实在没有法子可想了,可他躺在那儿,还在喘气,就不能不救他呀。
俺把孩子放在娘家,又四处借钱,可人家都知道他恐怕是瘫了,凭我将来怎么能还上这些钱,更何况那时候大家手里也没几个活钱。
俺爹又想让俺大妹。二妹退学嫁人说省下这笔学费,换点彩礼钱帮我,可俺说什么也不答应,俺已经毁了前程,不能让俺妹妹再为俺毁了。
没有办法俺让婆婆在家照顾丈夫,俺跑出来想找地方打工赚点钱。可是,干了几份工那点工资除了能让俺自己吃饱也剩不下多少。
这时俺遇上了俺村一个在北京打工的人,他说俺要是有胆子,他就带俺到北京找工作,说那里赚钱容易得很。
就这样俺回家亲了亲孩子,告诉俺那在床上还不能动弹的丈夫,俺要到北京打工赚钱为他凑第三次手术的钱。
俺走的时候,他哭了。他说:“是俺连累了你,俺这辈子都欠你的。”
我兑,“事情都这样了,啥也别说了,这个时候俺不豁出去谁豁出去,只是苦了只有三个月大的孩子。”
俺到了北京倒是没有真正找地方打工,俺村里的那个人教给了俺这个乞讨的办法。
他说只有这样钱来得才快,他说他从乡下带出十来个,都是在干这个,不过俺是最年轻的,就叫俺打扮成中学生的模样。
那个告示也是他给俺写成那样的。这样他每天从俺讨的钱中要抽点出来,算是交了保护费,他说那地盘都是要交钱的。
吕秀娟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她那个人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那是俺村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俺爹跟他熟,俺只知道他是从俺村出去的,听说在北京发了财,回村盖了三问瓦房,还买了摩托车,生了三个孩子,有一个被罚了四万。
“他这样不是等于在剥削你吗?”
“俺初来乍到的,没个人引路也不行呵,这不,虽然他也够狠的,每次拿走我三分之一的钱,可俺在北京呆了大半年了,倒也没出什么大事,俺心里还是挺感激他的。
那回儿在秀水街碰上了一个也是讨钱的同乡,那个60多岁的老头说也是他把他们带到北京的,听说,他这几年发的就是这种财。
“那你丈夫的手术做了吗?”
“唉,就别提那手术了,俺好歹连借带讨又凑了三万块钱回去,让医院给俺丈夫动手术,可钱是花了,俺丈夫还是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俺爹找到医院,大夫说,钱凑起来的太晚,象俺丈夫这种病早已过了动手术的最佳时机。所以,他们不敢保证手术会成功。
就这样俺又白扔了三万块钱,背了一身的债务。所以,俺还是回不了家,还要在街上去糊弄人,可俺实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大姐,你说俺才17岁,咋碰上这么些倒霉的事儿,这日子真觉得没头没尾难熬,有时候想想真不想再活下去,可又可怜俺那个还不到1岁的女娃。
前两天,俺那个同乡的大哥来拿钱,听说俺想孩子了,他还说,你把孩子接到北京来,一个女人带个孩子更好要钱,只是孩子受点罪。
可俺说什么也没答应他,俺想俺已经是没脸没皮的人了,不能让孩子再跟俺受些委屈。
现在家里的丈夫、孩子都指望俺养活,俺要是不干了,他们就得饿死,所以,俺没办法只得在北京呆下去。将来怎么办俺也不知道,只是这讨钱的事儿也越来越不好干了。
因为干的人太多了。
俺在动物园门口也受到了几次搔扰,没有办法,俺就尽量地常换腾地方,并且,主动提出多给那个同乡大哥点钱,让他帮俺摆平周围的环境,这样俺才平平安安地混了这么多的日子。
你看我们这些乞丐似乎是各干各的,其实,每个人都归属自己的帮派,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不打点好,一不留神踩了人家的地盘,就会招来莫名其妙的灾祸,这一点俺是深有体会的。
所以,这方面的事俺不能跟你多说,说多了等于砸自己的饭碗。大姐,你写的时候也别写上这些事,写多了,有人会找你的麻烦,大姐,你听我的没错。
刚开始上街俺还有些不好意思,生怕有人认出俺是谁,可时间一长,俺觉着也就是那么回子事。
“可是你将来……?”
尽管知道不该问,可我又犯了以前做记者时的毛病,问主人公将来的打算是我们采访结束时的惯常范例。
“将来,唉,我不敢想将来,我倒是老想过去,想我那扔在学校的一大堆书本。现在我大妹正读县一中呢,我已经说了,大妹上学的费用我帮她赚,只要她能考上大学。
我丈夫那个样子,这个家也不成个家了,我也不想回去,除了每个月寄钱给他们,我强迫自己忘了那个家。
孩子还大小,我也没太深印象,可我相信她不会再象我这样。也许,她是有将来的,而我也许赚点钱做个小生意,也许继续用这种方式生活,反正都无所谓。不过,我想,我不会再离开北京,这里的确是个能赚到钱的地方,更何况,我也熟了。
唉……
采访者思绪:
吕秀娟用一声长长的叹息结束了她的话,我却用长长的叹息号为我的采访告一段落。
到过农村的人也许都知道,在他们那里类似吕秀娟们的遭遇并不特别,可这段故事在二十世纪末的北京的天空下听来,似乎充满了愚昧与荒蛮的色彩。
一个女孩的青春就这样被葬送了。
这里面我已无法去指责谁,是非感在这样一段恩怨里并不特别重要。
只是一个做着大学梦的高一女生沦为街头靠谎言行乞的女丐,这其中的落差充满了人生的残忍。
对那个剥削了她的同乡大哥,吕秀娟充满了感激,连这种钱也有人赚的事实让我夜不成寐。
也许我们该为他给吕秀娟指点迷津,使她发现这种赚钱方式而感到庆幸,也许我们该送他们上法庭。对于这些人,我宁愿选择后一种方式。
天津市公安局不是已经在行动了吗?
他们抓起了五名类似这样的丐帮帮主,并要将他们绳之以法,这当然是大快人心事。
可问题是,现在社会上还有多少人在赚这样的黑心钱,发不义之财?
有时候,这已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这是一种黑暗的势力,它构成了社会底层的罪恶,衍生了犯罪与动荡。有时候,它便是邪恶产生的温床。
无论怎么说,这是个正在形成的事实,而我们的责任是如何消除这一事实。
我想我所有的只有我的笔。
它将让人们在悲凉的故事后面,触摸到一个真实而黑暗的世界,这便是我的责任所在。
第二章
在捡这个孩子之前,村里的人都叫我老陈家的,或者孩子他妈。可自从捡了这个孩子,我给他起名叫“福儿”以后,大家就都叫我福儿奶奶。我这个福儿奶奶却没有福享,你瞧,我80岁了,还得每天拉扯这个孩子出来,豁出我这张老脸,可要不这样,我们吃什么呀。
——收养了“福儿”却从此没有了老来福的八十女丐。
福儿奶奶、福儿,石景山人。在我半年多的采访中,在北京,我呆的最多的地方恐怕除了天桥便是地下通道了。
我住在亚运村,每天来来往往最先走过的便是邮局门前的那条地下通道。
通常那里会有一对唱歌的盲人夫妇出现,然后是两个年老的乞丐,再后来我发现了一位每天拖着个五、六岁男孩的老女丐。
她大概有七、八十岁了,但穿得很干净,头上还带着一顶手织的顶不错的绒线帽子。
她也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但常常是垫着一个棕色的棉垫。
孩子常常被她安排在斜对面。这是个目光呆滞的痴呆儿,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坐在一个棉垫上,手里拿着一个破茶缸,永远是仰着头,对着行人露出白白的牙,手上不停摇着,茶缸里的硬币也就不停地叮噹、叮噹响着。有时候在寒风里,特别的凄凉。
每当这时有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便会在孩子的茶缸里,放下一点零钱,孩子倒也会“嗡,嗡”的出声点头,表示感谢。
但更多的时候,人们走过时会用大衣包起耳朵,象是要摆脱那单调的“叮噹”,“叮噹”声。
孩子的手常常是紫黑色的,我知道那是冻坏了的颜色。可孩子的头上总是一顶带耳朵的厚棉帽,护着两颊,使他不至于脸也被冻坏。
有时候,中午走到那儿,还会看到他在吃盒饭,至少,这还是个有人疼的乞儿,我从心里这样想,不久,我就发现了对面的老女丐便是疼爱他的那个人。
为了接近他们,我每次都拿出5元钱或10元钱放在他们眼前,可有一次那个年纪大的女丐问我,“有烟吗?”
我觉得这是个契机,中午再路过那儿时,特意买了一盒“555”,听说这是最好的烟。
可老女丐拒绝了,她说,“我抽”时代“抽不了这鬼子烟。”
等我去买了“时代”回来,她们已经走了,听说是被巡警撵走的,我心里有些怅然。
采访乞丐有时就象是猎人发现目标,不紧盯不放,往往就会失去机会。
可我在第三天又遇上了她们,我递上了“时代”,提出我的请求:“听口音你不象外地人,我是搞写作的,跟我聊聊好吗?”
“噢,你是记者吧,前几天还有人说是记者,同我聊了半天,怎么,你们对我们这些人也感兴趣?”
“不仅仅是感兴趣的问题,我是在做一个调查采访,并且,很想帮助你们。”
“帮倒谈不上,我们这样活着挺好,只是,我那个孩子,你瞧,就是那边那个小小子,他才是真要人帮帮,要不,我这80岁的人了,说不定哪天一蹬腿儿,留下这孩子怎么办呢。”
我注意到她说那个痴呆男孩是她的孩子,而不是她的孙子或别的什么。
“你家里就没有别的人吗,那孩子是你的……?”
老女丐狠吸了几口烟:
“那个孩子是我在路边捡的,在捡到他之前,村里人叫我老陈家的,我的老头子姓陈,或者叫我三子他妈,三子是我三儿子的小名。
捡到这个孩子,我给他取了个名叫“福儿”。大家伙又开始叫我福儿奶奶,本来,在收养这个孩子之前,我是个有三儿一女的能享老来福的老太太,可“福儿”却没有给我带来福
为了他我现在成了要饭的,这要让我那死去的老头子知道了,他饶不了我那些不孝的儿子。
本来,1990年,我老头子去世以后,我就跟三儿子在一起搭灶过。家里的三间房是老头子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三个儿子吵着要一人分一间,我说,“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们再分也不迟。”
可碰巧那年冬天,我一大早出去遛弯,捡到这个孩子,当时,他可能也就是十来天吧,已经冻得快没气了。
我回家赶紧给他灌热米汤,又抱在怀里捂了一宿,小脸已经紫青的孩子才总算活过来。,
我看这个男孩长得也挺端正的,也不知是谁家给扔在外面,就把他留在身边,一口汤一口汤地喂。
等这孩子一岁多一点的时候,我那三个儿子不干了,说我这么大年纪再拉扯个孩子,将来,我死了,又多了个跟他们分家产的。
他们要我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去,拗不过他们三天两头的吵,我把孩子送到了福利院。
可才刚刚三天,人家又把他送了回来,说这个孩子是个傻子,没有正常手续,他们不能收。
我这时才发现“福儿”真的是有点痴呆,一岁多了连笑也不会,眼珠儿转得也比别的孩子慢,这样就更没有人肯收留他,只能放在了我这儿。
我对收养这个孩子并没有后悔,却为当时没有找个医生及时给孩子瞧病有些后悔。
发现这孩子是个傻子,我那三个儿子消停了一阵,大概他们知道这个傻孩子是不可能有心眼同他们分家产的。
我那嫁得远的女儿回来看了我一回儿,给我留下100块钱,给福儿买了一身衣服。
这孩子虽然傻,但特别安静不怎么闹人,我不知怎地就特别的疼他,生怕他冷了,饿了,受委屈。
我那些孙子孙女都已经上学读书,他们都知道不准动“福儿”一指头,否则,我是不客气的。
就这样在我宁愿自己少吃,也要给福儿吃饱的日子,我拉扯着他晃晃悠悠地过去了七八年。可由于大脑不发育,八岁的福儿看上去象五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