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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回合下来就知道难弄。说肖建国是块硬骨头并不确切,他不硬,态度好得出奇,很愿意配合专案组把问题搞清楚。问到每一项工程他都能从头说起,怎么设想,怎么立顶,怎么组织,怎么落实,甚至很多数据他都能一口报出来。就是在节骨眼上他自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他是个无名英雄,在需要表彰的时候悄然离去。还可以打个这样的比方,他们就像钻入一堵棉花墙,左冲右突都过不去,偶尔透过的一丝光亮,只要你想抓住它就消失,如果你不去理它它就一直亮着。
还有一层困难,是很难说明白的。他有点惧内。
老婆有点高干背景,心高气横,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从前特喜欢出差,一出家门就松了一大口气。现在虽说那背景不在了,可老婆的气势犹存。
一接到任务,老婆就说,知道为什么又起用你了吗?
王启明摇头说不知道,然后看着老婆。而老婆并不给答案,只给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似乎这事和老头子有关,还牵扯着一个核心机密。她分析这里头的伟大意义是:特区是个样板,中央直接抓的,它的一举一动都和上面连着,这样一级的干部绝对不是无根浮萍。这样的事也绝对不是小范围的影响,弄不好就是个国际性的。想想也是,他们这次行动涉及的几个人,地方党委都不能插手,是保密的。这样就有点柳暗花明的联想,似乎命运女神突然又向他微笑了。很多机遇其实就是这样来到的,尽管你还意识不到,但你抓住了就跟上一趟车,从此一顺百顺一路绿灯。抓不住也只好自认倒霉,永远在那儿傻等。
可是惟其如此,几个回合下来,他才又格外多了一层疑虑。肖建国为什么这样难弄?他搭拉下来的眼皮后面为什么总有一丝笑意?他在嘲弄什么?
跟老婆通电话,说几句家常话,老婆忽然高声说,你王启明算老几啊?你爬到天平上去称称!王启明说,你怎么搞的,忽然又变一张脸?老婆说,你弄好了未必是个功臣,弄砸了后半辈子都消停不了。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家里坐着谁,或者风向又有变化了?立马答道,行,行,我这就把自己的态度给端正端正。老婆说,我们不想你建功立业升官发财,就想你平平安安!
他50岁的人了,一惊一乍地折腾确实犯不着。
那几个小组的情况也都大体差不多,有进展,进展不大;有材料,材料也不多。所以他也不急。
碰头会碰完了,有人喊老王,周末,出去玩玩吧。
老钻牛角尖也不行。
老王说,我不去。这儿有山有水,还不够你玩吗?我打拖拉机。
现在时兴一种扑克玩法,叫拖拉机。玩着,就拖拉上了瘾。
第三章
姓名、年龄、职务,文化程度。差不多够一百次了吧?就是二百次也只能说这些。肖建国也办过案子,更参加过无数次案情分析的会议,知道出现这种情况就意味着僵局。换句话说,专案组手里没有多少货真价实的东西。他们只能依据推理,依据你的合法收入得出你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然后就指望你交代了,某日某地因某事接受某人贿赂多少。然后找到那人一关一诈一核对,然后签字按手印,这一条就成立了。如果那人不承认呢?他们还会回过头找你,说你不老实,让你继续交代。因为你想宽大,你就搜肠刮肚,拼命往头上扣屎盆子。其实这一套早就不灵了,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判个两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你死活不吭,鬼都头痛,最后只能存疑待查。万一将来上面有风吹草动,他们还要给你平反。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开头几天,他们还挺激动。八点钟不到就进来了。肖建国,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天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能说什么呢?你就说谢谢谢谢。
态度绝对要好。一定要让他们觉得你是想出去的,想活下去的,你是想彻底坦白争取宽大的。你痛心疾首,你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你决心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贡献出来。然而你的法律意识淡薄,你不知道自己在犯罪,现在你无比后悔,很愿意配合组织上把问题查清。如果组织上发现我不老实,怎么处理都没意见,枪毙都没意见。枪毙还可以教育其他同志嘛。
时间长了,跟他们也混熟了。组长老王,山西人,司局级干部,烟瘾特别大,一支没吸完另一支就掏出来等着了。烟都是孬烟,四、五块钱的那种。咳嗽起来头朝下插进裤裆里,脸涨得血紫,实在可怜。
要是从前认识他,早就让他吸上大中华了。也就是一个眼色的事。机关里个个都会弄这种事,机关里也没有这笔开支,他们知道到哪去弄。所以要查也是查不出来的。
每天,太阳从东头过来,光线落在他背后墙上。
然后一点一点从脚下爬过,爬到老王他们的背后,在天花板那儿拉长,变淡,消失。然后这一天就过去了,就好像又完成了一个工程。渐渐地,他就从这种时光流逝中品出了味道。这说明他现在是安全的,他们已经无法得到更多了。于是他决定开始温习一门功课。从前他出去疗养的时候,跟人学过几天气功,后来因为忙就丢掉了,现在正好可以拣起来。四肢放松,气存丹田,由前而后由上而下,几日下来小周天就打通了。于是这一天就过得更加充实,感觉到生命的的确确的存在,活着实在是美好。他想象自己飞上云端,身披彩霞,目光锐利,把这个世界看得通透明亮。这是一种艺术,一种境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把困境作审美处理的。
有一次,那个毛头小伙子冲过来要揍他。他抱着脑袋哇哇大叫,做出害怕的样子。其实心里更明白了,这说明自己判断是正确的。过后,他郑重其事地宣布:如果我受到虐待,我就可能胡说八道了,说了什么都不能负责任。然后他们的眼都大了,一屋子电灯泡要短路一样闪烁不定。然后那小伙子就再也没出现过。
开头饭是给他端到房间里来吃的。后来时间长了,他们也烦了,就让他跟着一起到饭堂里吃。伙食也不差,四菜一汤,他吃着饭量还见长。饭后是放风散步时间,他在前面走,专案组派两个人在后面跟着,怕他跑掉,或者怕他想不开。从前有个区委书记被审查的时候,因为几次自杀不成功,后来把裤带都收走,把玻璃窗都下掉,把一嘴牙齿都拔光,说是怕他咬舌头。故事多了去了。
其实哪能呢?他早就设想过各种可能的情况,尽管现在还无法知道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但决不选择逃跑自杀。现在,就更没有必要了。于是他就把散步当作在国外旅行,或者参加北戴河会议。
老王提出来要跟他谈心,说,老肖啊,你究竟怎么想的?组织上决定把你弄到这里来不是随随便便的,你真的不想好了?
他说,老王啊,我跟你说心里话,党的政策我明白,我想宽大,我不想找死。我要说我还想为党做些工作你可能认为我还有幻想,我说我不想死你总该信了吧?他真的不想死,干吗要死呢?说话时他眼珠红着,声音哽着,动的是真情。他说,请组织上查吧,查出什么我都认帐,这还不行吗?
老王把脸青着,看来你还是没想明白。我可以跟你透一句,从你老婆那儿查出来的现金就几十万,你老婆会生钞票?
他抽搐一下,叫道,我跟她分居五年多了,我早就交代过的!
你想说明什么?那些钞票跟你无关?人家有毛病?给不相干的人送钱玩?
查吧,你们查出来跟我有关系我都认帐,行了吧?
老王就把一口气分好几次吐出来。
第四章
他也不是一点反省没有。反省最多的是和许馥兰的关系。
他和许馥兰的头一个10年是节俭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抠门。那时工资少得可怜,就那么干巴巴的几张,数都不值得数,捏捏就清楚了。如果以分为单位数起来也许还有点意思。所以那时他接了工资袋是看也不看的,回家就打开五斗柜的第一格扔进去。
当时兴五斗柜,他和许馥兰去买家具时,许馥兰一眼就相中了这种在第一格里隐藏着一个暗屉的式样,说,这个可以装工资。这以后工资袋他看也不看就扔进去了。他不吸烟不喝酒,身上带着钱也没用。
虽然是个小人物,也用不着巴结谁去请客。偶然别人起哄,跟着干笑几声也就敷衍过去。倒也不是小气,是他根本就没长这根筋。或者说他这根筋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他和许馥兰结婚的时候,工会老大姐说:建国啊,事情成了你该有个表示,一来呢是向大家宣布的意思,二来呢大家伙都对你挺关心,都在凑份子给你道喜呢,你也应该有个表示。肖建国趴地下就给老大姐磕一个响头。老大姐脸红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要请大家吃一顿饭。他拍拍膝盖说好好,那就吃饺子,我特会包饺子。老大姐也认为不错,本来就是组织上关心的意思,也就是热闹热闹的意思,太铺张反而把那点意思搞得没意思了。
他是个孤儿,老大姐是坚决要把党的阳光雨露向他重点抛洒的。
那天全机关的人都来了,二十多个。一人凑20块钱在当时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老大姐把她认为必须的生活用品从暧瓶到痰盂都置办齐了以后,还剩下不少钱,就当场包了一个大红包。这些日用品花花绿绿堆了半堵墙那么高,预示着他以后的生活蒸蒸日上大红大紫。然后大家围着一块空床板热烈鼓掌,一屋子喜气洋洋。然后就吃饺子,热气腾腾的几大脸盆。吃着,大家就觉得饺子有点怪,看上去是肉馅,细细的嫩嫩的粉红粉红的,还有碧绿的葱花,可就是吃不出肉味来。女的不好意思开口,男的就憋不住,说建国啊你这饺子真够水平,什么馅的?
他知道他们中计了,心里头过电一样麻麻地舒坦。不过他不笑,相反还是一脸的惶恐和认真。说你们猜不出来吧?这是20斤鲜藕擦成的碎末,用五斤饺肉拌成馅儿。从前我们连一百多号人也就吃五斤肉呢。大伙哦地叫了一声。
他喜欢琢磨人,把人琢磨了还不能叫人看出来。
他从小讨饭,叫人作贱惯了,踢一脚骂几句是家常便饭,踢过了骂过了还得陪人家笑脸。但乞讨不等于没有自己的想头,他的想头就是让人家尝尝被作贱是个什么滋味。这是从小练就的本领,能随时随地给自己找到平衡。让踢他的人烂脚,让骂他的人舌头生疮。这也是一种精神生活,是他这样的人独有的精神享受。那感觉就跟电麻过一样,酥酥地,从心里往四肢散出去。
他还介绍说,部队里一百多人喝的汤只能用两只鸡蛋,一担水里隐藏着两只鸡蛋怎么吃?那蛋花花简直比阶级敌人还狡猾,怎么才能捞出来?这里面有个口诀:(汤勺)轻轻沉到底,慢慢往上提,心里不要慌,一慌尽是汤!他说完大笑,笑得两头勾到一头去。
大伙也都跟着笑,可渐渐地那笑就硬在了脸上。
然而并没有谁敢责怪他。他留心过,谁都没有交流过这件事。他是个孤儿,他在人情世故上差一点是很正常的。在这方面挑剔他反倒显出自己的不地道来,就好像秃子麻子对别人的长相特别在意一样。
那时他就相信,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在许多方面都不一样。这和日后的成功有没有必然联系呢?还说不清。那时,人们对他更多的是关心,担心这个有一点孤僻的小伙子日后与花枝招展的许馥兰不好相处。他们帮他出过好多讨好女人的主意。比方晚上要洗脚,早上要叠被,出门要打招呼,娘家来客要陪着说话,等等等等。然而人们又错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他总是估计不足,把他当成弱智儿童,或者是需要重点同情的人。
许馥兰是本地人,父亲是商业系统著名的铁算盘,所以许馥兰插队回城后很自然地就在百货大楼里做了售货员。许馥兰长得很漂亮,有点像电影里的林妹妹,故而对爱情的想象就丰富一些,也就因此有了高不成低不就的种种烦恼和一来二去的马路新闻。新闻多得老头脸上挂不住了,便把女儿全权托付给了工会。说起来也是个缘分,是上苍对苦心追求者的褒奖。工会安排他们第一次见面,许馥兰只看了肖建国一眼,就问你想什么时候办。这当然也可能理解成心灰意冷的意思,挑多了眼花了也就懒得再挑了。
今天的万般风华千种风情是她当时的想象力不可能到达的。
那时的许馥兰是沉下心来过日子。而过日子就需要肖建国这样的没有父母没有嗜好懂得节俭的好丈夫。在这方面她是一百个满意,连婚礼吃饺子这样的事件都没有留下阴影。那天她这方面没有一个人来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