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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贪指南-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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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启明说,那恐怕不妥,他毕竟身份不同。他有什么想法,可以贡献出来,让人家专案组去办,功劳还是他的嘛。
  刘秘书过一会儿又回来说,他认为这几处房产附近将来肯定有公共设施,公园、学校、医院、地铁出口什么的。如果开发商事先知道这个规划,那就闭着眼赚钱。而当领导的好处是,他能决定一个规划,也能推翻一个规划,这都是钱。
  王启明把桌子一拍:这家伙!
  刘秘书说,这家伙是个贪污专家。也难怪我们组到现在没什么进展,我们是碰上高手了。
  又有人讲,听说尼加拉瓜还有办小偷学校的,专门研究小偷心理小偷行为。干脆我们也办个贪污学校,请肖建国当教授得了。
  王启明安慰大家,也不能说我们没进展。能为别的组作出贡献,这本身就是进展。再说在没证据的情况下,他也就是一个嫌疑人。如果查清他没问题,那也是一个成绩。保护了一个干部嘛。实事求是总是没有错的。
  大家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心里总是别扭。
  王启明说,那怎么办?你以为我心里就舒服?
  我不想办一个大案?给这辈子画上漂亮的句号?你们怎么想的我都知道,亲手抓出一个巨贪,最好全国著名,然后立功受奖,回家跟老婆吹,没老婆的谈对象也多一点资本。谁都这么想,是人都一样。但这是个运气问题,你碰不上你就白搭几个月时间。这就好比打拖拉机,你摸不着好牌你手气背你就不玩儿啦?
  第十一章
  准确地说,南方是没有四季的,春天一晃就进入夏暑。两场雨一过,太阳就像被激怒的疯子,陡然跳到你面前。然后春草蔫头了,树叶翻卷了,空气也稀薄了,整座城市就像一条跑累的狗,趴在那儿呼呼喘气,把舌头拖得老长。往年,这是最繁忙的季节,自来水紧张,电力短缺,道路失修,每一处工地都在告急。于是你整日都在外面堵漏,各处都在向你求救,你在电视上频频亮相,你成了享受阳光最多的人。
  你喜欢戴宽边礼帽黑色墨镜,你一出现总有女孩子喊:哇,肖市长好酷哦!紧跟着台风也该到了,水库暴满,河床淤塞,而不合标准的广告牌总也消灭不完。于是你出现了,你拿着手提喇叭喊话,你的命令清晰而且坚决,没有一丝余地,这时你的每一个字都让某些人浑身发抖。有一次你愤怒了,一巴掌把雨伞打得满地乱滚,让大雨痛快淋漓地浇了个够。事后才知道,那个漂亮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为你激动得热泪盈眶,而且及时地出现在全市人民面前。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才过瘾。
  而现在,阳光不再热烈,空气令人焦躁不安,一切都不是从前那个样子。唯一的好处是,你不必去再晒太阳,不必流汗,不必关心外面的一切,享受空调就行了,而且是强制性的。
  现在,没有人再注意你了,连刘秘书都抽调到别的组帮忙去了。你一个人住着这个总统套房,实际上是你一个人享受着整个庄园。吃饭可以自己去,也可以叫他们送到房间里。星期六还允许你喝点酒,当然是记帐的。散步可以随处走,只要不出大门就行,站岗的武警不认识你。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你走出大门只是迟早的事。能怎么处理?安排工作?
  不可能,给个结论?好像也不可能。但不管怎么弄,你比那几个下场要好,安全着陆也说不定。
  “肖建国专案组”只剩下一个空壳,像一个用来指导办案的学术机构,一个反贪污的智囊团。老王有时还过来坐坐,有时自己来,有时还带几个人来。
  来了就聊些案情,他们不说人只说事,想听听他的看法。感觉上就像又回到了从前,又成为生活的中心,是他在出谋划策,是他在指挥一场超级反贪大行动。
  这帮人都幼稚狠了,讲起来都是大机关来的。
  说到某人家里搜到现金几百万,一个个都是大惊小怪,一百二十个不理解。有一个还把眼珠子鼓到眼镜片上:他要那么多干什么啊?他想过没有这是什么概念?啊?他连数都没时间数啊。
  这种情形下他也不好表示什么,只能作出很严肃的样子,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数字问题。他们永远不会理解,这时的钱已经变成了符号。
  老王说过一个意思,他为专案组立了功,专案组也不会亏待他。比方说可以安排家属来见一次面。
  老王是代表组织上表态的。老王凑近了看着他:你想不想见老婆?我可以安排。他摇头,心想许馥兰来了更麻烦。
  老王说,你要想见何娴我就没办法了。我总不能帮你会情人吧?
  他说,我想见儿子。
  老王说,行。
  他说,我儿子留学手续早就办了,就是赖着不走,这孩子太娇气了,大专都毕业了还不能自理。我得说说他。总不能因为我耽误儿子啊。
  老王说,行。想想又说,不过话得说明白,你们不能单独谈话,你毕竟在审查期间。这你也能理解。
  他哽着:那是那是。
  说着他就跪下了,给老王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老王往起一蹦,干吗干吗?你这是干吗?
  他哭出来了,说,我感谢你啊,老王。
  老王说,用不着用不着。要感谢就感谢组织信任吧。说着就往外走,边走边摇头说,你这是干什么。是人都一样嘛,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于是他就真的很用脑子帮他们分析琢磨,有些不起眼的细节恰恰是个扣子,他们不懂心理学,所以他们不重视。这些案情都是没有姓名的,也不连贯,可是他从中也能大体揣摩这是什么人,职务多高,有多少身家。从中他知道稀毛花皮乔夫肯定是完了,想保都保不住了。还有一个海关关长也死定了,蠢得跟猪一样,居然一手收钱一手放人。
  开头他还有点拘谨,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可聊着聊着就放松警惕了,跟他们争论起来。说他们不了解实际情况,不知道基层工作是怎么操作的。甚至还说他们都是猪脑子,根本不懂虾子从哪头放屁。
  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看看那几个红头涨脖的样子,心里也怯。好在老王厚道,都是他给圆了过去。
  有一次来几个人聊起了港商,说他们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港商说出话来都革命得很,比共产党还共产党。他忍不住就骂:你们连这个都不懂还办什么案子?
  那天酒是喝多了,有些话是根本不该说的,可还是冒了出来。他说对不起啊老王真是对不起。老王说没事,他们也是正派人,脾气谁没有?他说我真是因为在这住久了,心里急躁啊。老王说,我能理解我能理解。
  其实他在那种情形下说出来的还真是实话。他真是替他们着急。这些人讲起来是大学生研究生,其实狗屁不通。他们不知贿赂的奥妙,也不懂寻租是门学问,只知道帐面上那点价差。吃了多少回扣,造成多大损失,有什么证据,他们只知道这个。他们也不懂受贿者的心理,只知道这些人贪的是钱,图的是现金。其实那都是初级阶段的事。钱到了一定时候只是一堆花纸,一些数字。人到了一定时候这些东西已经满足不了了。
  有次一个老总拎一袋子港币放在沙发边上,说是书记也有一份。他没吭气,一脚就把袋子踢飞,钱散了一地。当时办公室也没人,留下不也就留下了?
  他要的不是这个,那几张港纸在哪弄不到?他是见不得狗眼。后来那座桥就是不给他,死活都不给。
  还有一次,一个香港佬约他在那边见面,是个政协委员,从前都是点头哈腰的,可见他进来居然指一指沙发,不肯站起来。大概以为拿了他的钱到了他的地面就成他的马仔了。他笑出声来,掉头就走。那小子立马瘫了,恨不能头朝下钻在他裤裆里。钱到这时已经不是钱了,是一根标尺,是你眼里有没有人,有多大的分量。那纯粹是精神上的,是至尊老大才能有的。这是一种操纵把玩的快乐,一种成功的窃喜,就像猫逮耗子并不见得是想吃它。
  那是一种境界,一种做人做到极致的感觉。
  他们不懂,他们哪懂这个?
  八月的一天下午,台风刚过,天灰着,雨还在玻璃上爬,太阳却出来了。就跟有只手突然掀开帐篷帘子,一道强光陡地刺在他脸上,让他往后一仰。他想,要有什么事了。他不知会出什么事,可他觉着,要出事。
  果然,晚上老王来了。老王眯眯笑,说,我们研究过了,可以奖励你一次。
  他说,是不是有了进展?
  老王说,重大突破。然后仰面倒在床上。
  他说,那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感谢组织上还信任我。
  那道强光刺过来了,刺得他心疼。他突然明白过来。
  第十二章
  又是一夜没睡。他不知能紧张成这样。刚宣布“两规”时没有这样,刚审讯时也没有这样,儿子来看他了,能紧张成这样。
  他把气功练了两遍,不行。又泡热水澡泡了两回,也不行。他知道这一夜是完了,干脆就在窗前站着,站着站着三星就偏过去了。
  想见儿子,不是很正常吗?
  机关里都知道他不怕老婆怕儿子,说肖市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儿子不说话。儿子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主,脸一天阴到黑。儿子跟他妈住,却常到他这来,一来就趴桌上打电脑。他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活泼呢,人家哪个小孩像你这样的?儿子就把眼睛冲他翻一翻,继续打电脑。见了人也不理来了客也不喊,工作很忙的样子。说你要喊人啊,他就说,嗯。
  说你要出去玩玩,多交点朋友,他还是,嗯。有一点很奇怪,他有话愿跟何娴说,学校有什么事,老师有什么话,都是何娴传过来的。后来跟何娴断了,这孩子没地方去了,就时常没来由地发火。一发火就不吃饭不回家一百个不吭声。他说,你想吃啥?你好歹吃一点嘛,你说话啊小老子哎?许馥兰气得猛煽自己耳光,说是前世造了孽,生出这么个讨债鬼。而他恰恰在这一点上跟儿子连着心。
  这不叫怕儿子,说怕是不对的,这叫连心。儿子从小身子弱,吃药打针多了把性子也打弱了。从小就被人欺负,上高中了还被人欺负。他知道被欺负是个什么滋味,这他有体会。欺负不是踢一脚打一拳,也不是挨白眼遭奚落,而是被作弄被戏耍,是从里到外透着心凉,从骨子里觉着矮人一头,是想巴结都觉着自己不配。
  儿子不缺钱花。他身边也有几个混吃混喝的主儿,成天张罗着让他过生日过平安夜,也就是让他买单。他知道这样不行,儿子也知道这样不行。他琢磨过让儿子出去打工,去干点体力活,把身子骨先强起来,儿子也答应了。可一个月不到就挺不住了,还捎带着把烟也吸上了。他说,你还有一点志气没有?
  儿子眼就翻白了,多少天不说话。他说,我真的希望你能站起来,站起来你懂不懂?
  儿子大专毕业了,有人就建议让他去国外读几年。他琢磨着也行,就是混不来博士硕士,能把外国话学会也行。再说去了国外,身后没了指靠,说不定就站起来了。护照办好了,那边的一切也都预备下了,儿子却不干了,说是没劲。你要怎么着才有劲?
  你能靠老子靠一辈子?现在,你还指靠谁去?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不是横着来,就是竖着来。儿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问题在于,他也无法把话说明白。身边有人站着,能说什么?就是身边没人,这种环境里谁能担保没有监控?就是真没监控,谁又知道儿子会怎么想?
  儿子会怎么做?说不定他以为他能救他老子呢。
  这是个决战时刻。一步棋走好了,一盘棋就活了。你只要到了那边,自然有律师找你。然后生活不愁,你安心上学。然后,这边的事一了,后边就跟上来了。你只要稍微聪明一点,你就知道这一天早就给安排妥了。但你要是不去,什么都可能泡汤。
  再过几年,什么都会变。那帮人能干得出来,他们不是什么好货。
  为这一天,等待了几个月。这一天真来了,他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十点来钟,老王把儿子带进来。老王吃了一惊,说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他把脸苦着说:昨晚没睡好。
  老王说,想儿子想成这样。行,你们聊吧,中午饭我来安排。
  屋里就安静下来,他看着儿子,儿子也看着他,两个人都有一点变化,很陌生的样子。他说,你还好吧?儿子也说,你还好吧?他说,还行。儿子也说还行。
  他说,你怎么还不走呢?儿子不吭。是钱没了?
  儿子摇头。是护照没了?儿子还是摇头。那你是为个啥呢?你说话啊?
  儿子就翻眼了,说不出话来。这种没出息的神态他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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