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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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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有钱要文化有文化的阔气样。小女孩提着西瓜大小的鸟笼迎面走来,我嬉皮笑脸拦住她问,提的什么鸟?女孩没退缩,她只是用老得像七十岁的声音回答我:画眉,画画的‘画’眉毛的‘眉’。这实在不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她是那么平稳,甚而有点略带沧桑,我不由诧异地多望了这个长得干干净净的女孩一眼。
  燕子坡住的全部是布依族。布依族人都有玩鸟的习。我揭开鸟宠上的黑布,里面果然有两只画眉,一只缩着两脚一动不动,另一只惊惊慌慌地上窜下跳。我的天呀,有一只已经死了,你还提着它疯跑。她拎回笼子,低沉地说,才不是,它睡着了。说完,她很落寞地看我一下,绕开我向山头上走去。
  尧爷作古,外婆去世,朱自清先生的父亲去买水果,沁儿转身离去——这些年,我是看够了许多背影,但都没有小女孩的背影这样令我失落。她瘦削的,由于手中提着鸟笼,一只肩显得比得另一只肩高,这样弱,这样软的肩,却莫明其妙地散发出强大的孤苦伶仃。
  我回头跟了上去。太阳正要落山,西边的天空特别发亮。小女孩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落山的太阳。你喜欢落山的太阳。我坐在她旁边,装模作样地扬着书问。是的,我经常来看太阳落山。在她不带感情色彩的话语面前,我显得手足无措。我的童年算得上苦难的,可我清楚极了,那种苦难,分分钟都可以忘却。我从来没有这种遥远的语调。我没再搭话,直到太阳落山,她站起来动手准备埋掉死去的那只画眉,我才回过神来赶紧跑过去帮忙。
  “我认得你,你住在马路边罗家。”女孩用树枝掘着土坑。看得出,她已经不再防备我。
  “对啊对啊,我就住在马路边罗家。你没上学?”
  “去年上的,妈妈走后。朱阿姨搬来我们家,朱阿姨就不让上学了。”
  “妈妈去哪儿呢?”
  “深圳。爸凶。打断她的左手。”
  “朱阿姨不喜欢你?”
  “嗯。我求她,她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爸不在。她捏死爸的画眉。”
  “所以,你来看太阳落山?”
  “是的,每天都来。叔叔,你说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
  “会的。”
  摸着黑回到红砖房,俄罗斯不在。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英子呼我的机也懒得回。我胡思乱想,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才起床。
  我是从童年直接进入青年的。少年时代像妓女的笑,一抹就不在了。站在青春的门槛上,我痛苦痛悲的是自己的爱情。当我跪在二中的月地里,听由心被一瓣一瓣摘走;当我坐在红砖房悠闲地看着胖胖的花溪河,我以为这世间所值得留恋的只是爱情。我远离战火,远离饥荒,远离疾病。我不缺少自由,不缺少母爱。怎样打发日子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我有头有尾地吃着豆豉鱼,在BBS 上呻吟着我的梦,我甚至因此而浪得虚名。没想过,也不会有等着太阳从西边出的滋味。
  英子光着腿坐到我面前。她说,脚板底生痛,回归自然真得付出代价。我是一个过小日子型的男人,对这种克隆出来的痛,有苟同的本能,况且对我这样说话的是英子,没有她,我也炮制不出爱情。而且步入大学学会的一个本领是容忍生活的多元性。我去把英子的皮鞋找来,扶她坐在我铺了《环球时报》的田坎上,对她接着讲先前没有说完的话。
  埋完画眉鸟,天也黑得一尘不染。笼中剩下的那只画眉乱扑乱叫。它想家了。小女孩说。你要听吗?我为它取了一个名字。
  我听。
  寒寒。
  英子摇摇头说,这女孩长大后肯定是个完美主义者。
  寒寒,英子你听,这名字取得多好。
  英子懒得理我。歪坐在田坎上看秋天的风吹春天的蝴蝶。风抱着一两只灰蝴蝶在草地上飘来荡去。
  星期天的草绿得远远的,带着一些倦色,密麻麻从燕子坡脚一直挤到山顶。
  九
  自从社会学系的同乡弄丢《Love Story》,不管谁,再也休想从红砖房借走磁带。不知出于哪种动机,同乡后来虽说送了一盘《美丽的罗丝玛莲》,但丝毫没扭转我的固执。
  傍晚散步回家,通常不去学校或别人家,也不用心做功课。躺在椅子里修指甲听音乐,成了整整一个秋天不变的嗜好。
  对流行音乐,俄罗斯和我一样迟笨。像《一封家书》一夜之间飞进了千家万户的现象,我们完全被支离被粉碎了。住在都市的边缘,我们也住在两个文化板块的空白带。这是我唯一的感受。
  我是一个善于调整自己来适应社会的人。可是听了一个多星期的流行金曲,越发感觉自家像只抛锚的船。在船长和水手们的大跳大闹中,慢慢地往下沉。中国好多的“金曲”的的确确是白写白唱了。我把我的态度告诉俄罗斯,她回过头,伏在写字桌上微微一笑。掩过去看她的稿子,她正在拿《十面埋伏》同美国乡村音乐作天才的比较。
  “少爷,中国需要的是市民音乐。”她留着脸上的笑容说。“虽说它的引导者通常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校园民谣淡出学校,俄罗斯到镇上买回一盒。我从头听到尾,单钟情于《同桌的你》。还替音乐界为那个被开除的兄弟高兴几天。后来索性洗掉其他歌曲。这件事,良心上做是做得对,但让俄罗斯产生嫌疑。导致她对我有藕断丝连之闲说。她一口咬定我还在沉浸在过去。这事我们最终都没有一致的看法。
  俄罗斯的朋友们都说我心宽体胖,几乎要垂双下巴了。我深深地知道,这全靠音乐的感化。找穷学生做男朋友,尤其是找不喜欢流行歌曲的穷学生做男朋友的好处,塞满我的脑袋。
  十
  “献来吧,送什么礼?年轻的姑娘,该不好意思两只肩膀抬张嘴来白吃吧。放明白点,我这里离共产主义还远着。听,鸡肉炖得香喷喷。”我在厨房里清点碗筷,听见俄罗斯外边叽叽呱呱。我跑出来一看,只见她把停美堵在院门边。
  “谁不晓得你又名铁母鸡?”停美说着,从棕色挎包掏出紫色音乐盒。拉开小抽屉,盒面上伸长脖子的两个瓷娃娃环绕着叮叮咚咚的《献给爱丽丝》狂吻。
  “我的乖歆儿。”俄罗斯眉开眼笑,“你让我回到童年,快谢谢楚阿姨。”她凑到娃娃嘴边淘气。
  “也没啥好谢。这是上学期的男朋友行贿的。人走茶凉。放着没啥意思,丢了似乎可惜。”停美焉兮兮。“怕你见怪,我把《花溪之夏》也送你。这个算添头。”
  “管它偷的骗的送的,到手就是财。”俄罗斯腾出左手接过画,一本正经。“你送双礼,倒让我有些不安。”
  《花溪之夏》花去停美一个多月的光阴,荣获过镇长颁发的奖。这礼是不是重了?但她是俄罗斯的朋友,我不管。
  英子来了。一双精妙绝伦的腿。一条精妙绝伦的短裙。俄罗斯笑哈哈地站在大门边迎接。不一会,朋友们几乎都到齐了。安子送一套亮光光的茶具,松松的是小提琴精品外搭一个玲珑透顶的外语系女孩。阿祥拿两枚雨花石,阿丹赠比她稍矮的男朋友和《奥赛罗》的电影对白。那顺乌日图进贡两只老牛角。波儿孝敬一只按摩器,据安子透露,摸奖摸来的,只用过半学期。
  俄罗斯一一收下礼物,风一样卷进红砖房抱来萨克斯交给那顺乌日图。敲着圆桌,风一样叫:萨克斯过后吹蜡烛。我要大家一起吹。静一静,安子!蛋糕不准抓敷脸,饭就那么一小锅儿。阿祥自弹自唱。然后吃火锅,啤酒随喝,吃饱喝足在院子里桑巴舞,不会跳的跟着会的跳。十二点各人回家,贪杯的自个儿留意,这儿没人扶送“
  “玩朋友马路上玩去。没着落的,不管卑男鄙女,都是今夜红砖房的主人。”安子抗议。
  “就是麻,十二点回哪个鸟家?”
  “是来祝你万寿无疆,又不是开会。”
  正闹得不可开交,牛高马大的肖魂闯进堂屋。
  “看得出,你们哪还记挂有我这兄弟?得了得了!喝酒喝酒,我陪不是。”
  “正念着呢。”俄罗斯笑咪咪挤过去敬烟。“大家都晓得政法学校那边路远,一直在等你。你看,蛋糕还圆圆溜溜的,谁说忘了?”
  “哟,茅台!不愧读的是政法学校。”松松摇头晃脑。“该不假吧?”
  “别乱讲,酒是从家里偷的,父亲在地方上大小占个位置。我本人穷得叮当响。”肖魂老实得跟高中时没啥区别。
  “也是,家里都奔小康,他还付不起出租车费。”小波儿感叹,“天王老子都是假的,自己身上的才是钱。”
  大家哄笑波儿奸诈,那顺乌日图抢着说:“别听他。先痛痛快快喝茶,酒你别沾了,你看你脸色黄黄的。”
  我把肖魂引到窗子边。
  “肖魂仔细听,小姐停美。学梵高的。有本事泡她。”
  肖魂欠欠身,伸手过去。只听停美说:“谁给你这么肉麻的名字?”
  “原本叫肖庆德。十二岁那年,我们农转非。妈妈号召全家的名字也要合上城市味,硬给改的。”肖魂摆出他那张老实巴交的农民脸,我暗自摇头。名字漂亮,就是说话不漂亮。
  突然间,我们的眼皮底下穿过低沉雄厚的萨克斯声,《Take My Breath Away 》,镰刀一样抹过众人的脖子,堂屋里只剩下微笑和呼吸,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我压根儿不相信圆腮牛眼的那顺乌日图有这般能耐。
  我轻脚轻手移走茶几,轻脚轻手撕开蛋糕盒。松松帮着点蜡烛,紫色、红色的小蜡烛,小人国臣民般谦卑地站着,若他有手。定然掌声拍得震天响。
  “哎。大哥送什么礼不给我们看?可别混进来吃共产主义。”阿丹三下两下吮完奶油,在萨克斯声低落得几乎听不见的时候抬着蛋黄色的蛋糕问。
  “有没有礼物都还是个问题。”停美帮腔。“这年头的男生,感情应有尽有,提到钱”
  “她不要我的金不要我的银,阿丹歆儿别闭眼,看我赏她一串吻。”搜出陈佩斯遗落在舞台下的半点儿风趣,抢过去捧住俄罗斯的脸,不料她头一歪,我脸庞上留下腻乎乎的奶油印。正难堪,阿祥打颤的吉他声响起来了。不愧是艺专的高材生,只见他手指蛇滑,节奏转快,略带沙哑的歌声混合着奶油味,半点也不饶人——
  可以走了,抱着你的青春
  趁暮色轻轻
  忘了这些女孩吧
  迟早你会分不清真心假心
  不是乱世
  谁会稀罕永恒
  书上的人生是跪着的
  生命原本只需要
  半则爱情加半块面包
  或者半块面包加半则爱情
  可以走了
  趁暮色轻轻
  秋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时嘘声四起,停美尖着嗓子喊堕落,英子则宣布阿祥患了二十一世纪压抑症。我站在她们这边高一声低一声附合。因为我实在怕安子的阴谋得逞。
  十一
  “钱呢钱呢?妈的,人民币都哪去了?”
  还没有敲门就听见英语系的昱儿乱发牢骚,我和俄罗斯相视一笑,快快转身,踮着脚尖顺着长满苔藓的院墙回去。看见明年就要移居澳大利亚的研究生也像我一样受着人民币的折磨。心情怪怪平定下来,阳光挂在破旧的院墙上,青皮寡脸。院墙扭扭曲曲的,墙也以墙的方式贫穷。我为我的发现感到满意。停下来,跟闷闷不乐的俄罗斯打趣。
  “人,讲的是诗意地栖居。有钱人会住在这种地方?你想都不想。”
  “可他每次来红砖房抽烟都是万宝路。”俄罗斯打油诗那样从我面前晃过。“你不是常常教育我,一个成功的男人身上再少也少不了一包万宝路。我晓得?”
  看着俄罗斯让皮鞋的后跟巧妙地落空,一步步往石梯上抬,脚踝以上,细腰以下被蓝色的牛仔裤绷得原形毕露。如果单从欲念而不从文明的角度,女人的背影的确美丽。但是,认得真来,美丽得像什么呢?如果不像人民币。
  走到天一酒楼门口,我仍旧得不出个所以然。
  “你等等,我去试试香儿。”
  香儿在酒楼作调酒师,据说凭一杯“何日君再来”混上了总经理小秘的雅座,在美女如云的天一酒楼,也是有头有脸之辈。她跟俄罗斯并没多好的交住。如果不是实在揭不开锅,俄罗斯根本不会老了脸皮去打她的主意。谁都懂,借钱是一门高深学问。相知的深浅,彼此的地位、性情、能力无所不涉及。‘真没生活费了,香儿,下星期汇款一到就还你。’俄罗斯刚刚消失在外观据说是英格兰式的酒店大门,我差不多听到俄罗斯这样低三下四。
  “先生往后靠靠。我们经理的狗见不惯生。”白皮细肉的保安冲我咋呼。抬眼望花坛那边,香儿牵着狗慢悠悠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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