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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吃饭!”谢礼民大喝一声。
“好的——嗯……不,不坐了。”李乔林尴尬地朝刘正仙苦笑了一下,又掉过头去。“谢局长,我走了,打扰您了。”
谢局长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再坐一会。”刘正仙撒娇般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好大一阵子,李乔林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等他开始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快到电厂宿舍了。
“糟了,糟了!”李乔林气喘吁吁地朝床上一躺,“糟了——”他不理睬肚子的抗议,在床上躺了很久。他竭力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可是他的脑筋却一点都不管用,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糟了”两字,象风车一样地在脑膜上不停地旋转。转啊转的,这两个字忽然又变成了两个人的脸,一个是谢礼民那阴沉的脸,一个是刘正仙那微笑的脸。这两张脸轮流喊着“糟”和“了”两个字,前者是阴沉地喊出的,后者是热情地喊出来的。开始喊得较慢,此起彼落,犹如两部轮唱。后来越喊越快,象重唱一样。最后两个声音重叠到一块,变成先低沉后尖锐低沉中有尖锐的怪声,而且越拖越长,越叫越响,震得玻璃窗都发抖了。李乔林大吃一惊,一跃而起,直往外逃。一推开门,才发现原来是厂里换班的汽笛在响,一看天色,已经发暗了,这才感到又饿又乏,头昏、眼花、心跳、身软、口苦,好象发过一场寒热似的。
吃完饭,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他反复地回忆和推敲着谢礼民的每一句话。
“我一提起钱修德,他就说‘正在研究’,可见钱修德确实是跟他说过的,他也没有把门关死。‘正在研究’的意思就是尚未作出决定,也就是说,成败两种可能都有。对,他这话显然是在暗示我。暗示什么呢?远西人不是一向把当官的口头禅‘研究研究’解释为‘烟酒烟酒’吗?”
他站起来,踮着脚,在屋里团团转圈,两手不停地搓着,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这是他陶醉在某种愉快的思想里时的表现。
第二天上午,他提前溜出办公室,匆匆赶回厂,把装有炮弹的书包背上,直奔谢公馆,他把时间控制得很准:他必须趁谢礼民还未下班,先一步赶到谢公馆,把炮弹交给刘正仙。因为他看出,刘正仙要好说话些。这个战术果然成功了,刘正仙依然热情地笑着,一边做饭,一边哄女儿,看见李乔林把烟、酒掏出来堆在桌上,才说道:“咦,你这是干什么?”
不过看她的脸色,并没有拒绝的意思,李乔林放心了。
正在这时,谢礼民进来了。他先是朝女儿笑了笑,正要说句亲昵的话,一抬头看见李乔林站在那儿,小眼睛一下子藏到皱囊后面去了。及至他看清了桌上的东西,就不慌不忙地问:“这是什么?”仿佛他不认识这些东西似的。
“这是……一点小意思……请谢局长……”李乔林尴尬地笑着。
“拿回去,统统拿回去!”谢礼民依然平静地、然而却是无可变更地说。
“嗯,这个,这个……”李乔林的笑容化石似地僵住了,既没有能力把笑肌放松,也没办法把它收紧。
“听见没有?”谢礼民稍稍提高了音调,目光越发阴沉了:“拿回去,我们共产党从来不吃这一套!”
紧接着,是一长篇义正词严的豪言壮语。李乔林只觉得耳边轰轰地响,一句没听清。他忽然想起了八年前挂着黑牌在影剧院里坐喷气式的情景,也是这样低着头,凝视着地板上的裂缝,听着别人滔滔不绝的叱骂。他忽然觉得头颈发酸、发硬,非常难受,便用力转了一下脑袋,一眼看到那堆炮弹还在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瓶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瓶口的封皮红得耀眼,仿佛是在无情地嘲笑他。他的脸唰的一下子红了,急急忙忙把这堆罪证收起来,酒瓶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他刚装完、背上,谢礼民的话也完了。
“那我的调动问题?”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李乔林脱口而出他说出这句最不合适宜的话。
“你的问题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不料谢礼民直截了当地回答他,“地委最近有指示,对于技术人员,只进不出,你的调动不能批准!”
“可是,我有具体困难呀!”李乔林只觉得眼前一黑,声音不觉变了。他的两手伸成爪状,颤颤地向前伸去,好象乞丐在行乞。“我的……”“再大的困难也不顶用,谁也不准调走!”谢礼民冷笑一声,转脸看着刘正仙,大声喝道:“吃饭!”
李乔林咬了咬牙,突然为自己感到羞愧。于是,飞快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奔出去了。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求他们了!”李乔林气急败坏地奔回宿舍,把书包往床上一丢,就拔出拳头,死命地敲打自己的太阳穴。“宁可老死在这里,也不再去受这等奇耻大辱!”他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象笼中的饿狼一样在屋里来回疾走。“我,一个男子汉,大学生,为什么要这样卑躬屈膝地去奉承拍马,这样恬不知耻地去摇尾乞怜,这样不惜血本地去请客送礼?而且是向什么样的人去拍马、乞怜、送礼啊!是钱修德这样的贪官污吏,是谢礼民这样的伪君子!我还有一点人的尊严吗?不仅如此,我还害了韩小雯,伤了她的心!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应该立即到她那里去,跪在她面前,抱住她,求她惩罚我,求她饶恕我,然后,立即和她结婚……”他疯狂地冲出去,顺着岩石嶙峋的小路向化肥厂跑去,跌跌撞撞地跑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才改为急走。他好象看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他这个忏悔的情人就象屠格涅夫的《烟》里的里维诺夫一样,跪在他的泰雅娜面前,吻着她的裙裾——不,衣襟,吻着她的小手,嘴里反复地低语:“饶恕我吧,亲爱的!你要不饶恕我,我就死在你脚下!”而她始而惊慌失措、尖声大叫;继而失声痛哭地扑到他怀里,发誓要他相信,她早已饶恕了他;最后他们俩噙着幸福的泪花,把火热的嘴唇重新紧贴在一起……就这样,他沉醉在自己的激情中,被自己崇高的忏悔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当他走到化肥厂门口那一块坟地时,他的心情变了。他忽然畏缩起来:“她会接待我吗?她不会当我的面把门关上吗?她不会把我赶走吗?邻居看见了多难堪碍…”他不自觉地站住了。有一瞬间他很想拔腿就逃,可是他又强迫自己的双腿大步向前,径直向她的宿舍走去,同时心里又出现的新的矛盾:一方面希望韩小雯在家;另一方面,又怕她在家。只是,当他看到她门上果然挂着锁时,又不禁大失所望。“那么早就上班去啦?”他茫然四顾,忽然感到她的窗子有点怪。仔细观察,原来玻璃全被纸遮掉了,是在里面用报纸遮的,这说明她不是去上班了,而是出远门了。“她能到哪里去呢?”
邻家的门“呀”地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婆娘,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就笑着说:“是找小韩吗?她回家去了。”
“她回家啦?!”
“是罗,”她注意地看着他,“她妈打电报来,说是生了重病,她就请事假回去了,还哭了一场呢——进来坐会不?”
“碍…”他不知所措地摆摆手,飞快地转过身,竭力装出稳重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一转弯,立即改成了急步。
在归途上,他忽然想到,给韩小雯写封信去,表示忏悔和痛悟之意。可是,怎么写呢?如何解释他的突然转变呢?她会相信吗?面对面的时候,只消他真的跪下,一把抱住她,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或者可以便她心回意转。至少,可以把她弄得晕头转向,身不由己,理智和感情脱臼;然后,趁她感情冲动、理智麻痹的时候,再反复地吻她、求她,她就会招架不住,情不自禁地答应言归于好。可现在,你去写信吧!随你写得如何痛心疾首、动人心弦,也许看的时候会激动一下,但放下信纸就完了——说不定,她连看都不愿看。她虽然软弱,可绝对不傻。算了吧!这是老天对你的惩罚,你为了虚幻的调动,不惜抛弃这样好的姑娘,现在就让你两头落空,一无所有。你就一辈子在远西打光棍,象屠格涅夫许多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孤独终生吧,这就是你的命!
六
也许是李乔林实在太阴郁了吧,连王庆仙都忍不住问他:“小李,你怎么啦?看你垂头丧气的,象只瘟鸡一样。调动搞得怎么样啦?”
“调动?”李乔林苦笑一声,“早就泡汤罗。听说地委有指示,技术人员一个不放,也不晓得我是哪一号技术员?”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昨天我还在街上碰到金坡区农推站的杨新业,他们两口子也是和你一样的大学生,马上要调回四川老家去了,今天来县里办手续,笑得嘴都合不拢!”
“真的?是两口子一齐调?”李乔林眼前一亮。
“谁骗你?当然是全家一路调。不信,我带你去找他们。”
“他们怎么打通人事局的?”
“烧香呗!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搞得久罗,从一分来就开始搞了。这些年他们一直在乡下自家喂猪,年年杀一头大肥猪,我家老金都给他带过几回。(王庆仙的丈夫金永发是农业局的拖拉机驾驶员)只看到他把肉分作几十斤、几十斤的一包包,悄悄背进城来。我问他是不是去烧香的,他就对我笑笑,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啊!”李乔林又惊又喜。他这才明白自己的炮弹级别太低了,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
“你呀,烧香没找到菩萨!”王庆仙友善地笑了,“你请老钱帮你说了没有?”
“说了,可谢局长说地委有指示,一个也不放。”
“他是吓唬你的嘛!”王庆仙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来,我去帮你问问霍得发,看你的调动是哪里卡壳。”
“霍得发?霍得发是谁?”
“人事局的秘书呗!你都不认识啊?所以我说你是烧香没找到菩萨!我和他是一路参加工作的,老熟人罗,哎——你是要调哪里啊?江苏县?”
“苏南县。”李乔林努力不笑。
“苏南县?好难记的名字。干脆,你和我一路去问,你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中午下班后,王庆仙带着李乔林去霍得发家。一进门,王庆仙就大声嚷嚷:“小霍!饭熟了没有?我们来找饭吃!”
“早熟罗,快来吃!”“小霍”原来是个身材高大、相貌威严的中年汉子。他有一双极其灵活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个老练的官僚。
“这是我们局里的小李”,王庆仙介绍说:“上海来的大学生。”
“怎么,你也是要搞调动?”霍得发看了李乔林一眼。
“就是嘛,报告都送到你们局里去罗,”王庆仙说:“你去帮他问一下,早点发个函嘛!”
“好说好说,你我都不是外人,”霍得发同时对着两个人十分诚恳地说,然后把目光停在李乔林脸上,“不过你的报告我还没有看到,等我去查一下。”
“多谢你。”李乔林忙微笑点头,“真是太感谢了!”
“哪里哪里。”
“好,我们走了。”王庆仙站起来,“你要放在心上哦!过几天我要来盯你的!”
“好说好说,你我又不是外人。”霍得发满脸陪笑,起身送客。
李乔林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地等了四天。后两天里,他老是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王庆仙,可王庆仙仿佛忘记了这回事似的。第四天下午,李乔林终于熬不住了,便吱吱唔唔地问:“王姐,霍得发该帮我问出结果来了吧?”
“你还没有去问他啊?”王庆仙惊奇地问。
“没有,我想恐怕……”
“你只管去问他,”王庆仙把眼睛一瞪,“不要象个大姑娘似的——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对,我为什么不可以直接去找他?”李乔林恍然大悟:“真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被局长骂了一顿,就连秘书都不敢找啦?”
下了班,他急急忙忙赶到霍得发家。霍得发正一个人坐在窗前,悠然自得地喝酒。李乔林偷眼一看,那酒是江西名产四特酒,菜只是一盘侧耳根。
“霍秘书!”李乔林恭而且敬地叫道。
“你有什么事?”
“我的调动问题——”
“噢,哪个呀——”霍得发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功夫查。”
“听说你们最近忙得很?”李乔林勉强陪笑道。
“就是嘛!想调的人太多了,都是你们这批大学生。昨天有个老傣来找我,”霍得发仿佛无意识地朝那瓶酒扬了扬手,“要调回吉安去——你是调哪里啊?”
“江苏省苏南县。”李乔林忽然一阵冲动,“不是说上面有指示,技术人员一个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