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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无选择之中,有时会有奇迹出现。
医务卫生处的确派人来货仓查验,负责的帮办一板一眼,实斧实凿地工作了三天。回去写了报告,批准售卖伟特药厂成药的文件在两个礼拜之内,就放到我们工厂的办公桌上。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还是那句老话:“我要见你。”
“好。在哪儿?”
“都听你的。”
“我的办公室吧。”
他的办公室。
这是他指定的地点,当然只有赴会。
彼此都正襟危坐,谈论着正经公事。
我说:“多谢你的帮忙,我已经拿到了售卖伟特药厂成药的批文。”
“很好,恭喜你。”
“如何酬谢?”
我是有充足准备才发问的。
然而,似乎要失望了。
“我入股你的金氏企业。”
“占多少股份?”
“你说呢,让我拥有你的百分之四十九好不好?”说这话语,唐襄年望着我的眼神完全没有商业味道,他是温文的、矜持的、礼让而且期盼的。
他说他只愿占我的百分之四十九。
在以后的许许多多年,我们总是拿着这句话来开玩笑。
唐襄年很有幽默感,老是说:“我开错了盘口,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只占你的百分之四十九,换言之,自主权始终在你手上,叫自己吃亏。”
我就对他说:“襄年,你有机会控股的,不过你是真君子,自动放弃应有的权益而已。”
的确,在当年,唐襄年要求什么,我也只好答允。
就这样说定了,唐襄年立即拉开了抽屉,拿出支票簿来,写下了一个银码,然后把支票递给我,说:“这是我入股的投资,足够你支付金家大宅的首期有余。其余的按揭手续,黎秋生会替你办。剩下来的资金,我建议你好好地运用在药品的广告与宣传之上,有些支出是不能省的。记着,没有广告催谷的消费品,好比锦衣夜行,不会有人欣赏得到,那是白穿而已。”
唐襄年在我整个人生中起着一重非常决断性的效用,并不只在他给予我经济上的支援,更在于他对我的商业智慧之培育与灌输。
当然,最最重要的在于感触到男人私情的另一面。
人穷志短,财雄胆壮这两句话真是不错的。
我回到金家大宅去,在三姨奶奶的客厅内,由我召集了金家的人开家族会议。
我说:“旭晖,你熟悉哪一个律师楼可以代表你们的一方办理物业出售移交的手续?”
金旭晖与在场人等,包括了金耀晖在内,都瞪着我,屏息以待,认为好戏正在后头。
我没有再说话,等对方的回应。
金旭晖于是说:“大嫂,是你买还是你卖?”
“我已把订金交到代表我的罗律师事务所去,连银行都己联系好了,当然是我买。”
健如差不多尖叫:“大姐,你别开什么人的玩笑,你知道测量行对这幢楼宇的估价是多少?”
“知道,相当昂贵。当然,麦当奴道是半山区,既幽静又方便,来往中区才那一阵子功夫,单是地点已属独一无二。”
我气定神闲地说。
金旭晖于是答:“大嫂,你是说,你肯买,已经预备足够的款项了,是吧?”
“对。”
“你肯买是你的意思,我们是否肯卖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金旭晖,你企图食言反口?”
“没有什么所谓食言,所谓反口,譬方说你照这个价钱买,我可以再多给一个百分比跟你抢购,对不对?”
“金旭晖,你在欺负孤儿寡妇,太不近人情,也太伤天害理了。你要赢到什么地步才叫做满意,才会收手了?势必要把我撵出金家大门去,你才痛快,是吗?事实上,你大权早已在握,你怕什么了?”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金旭晖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
其后,我当然明了,他是太看得起我了,明知我不是池中物,也怕他的幼弟一届成年就会倒转枪头,站到我的一边来,故而要先下手为强。或者,他不是寸步不放松地予我压力,我不会反击得如此着力。
都是鸡与鸡蛋的问题。或者应该说是宿世的恩怨,金家是今生来向我讨债的一群恶鬼。
金旭晖看到我咆哮,反而安静下来,颇慢条斯理地答:“大嫂,你紧张些什么,你手上既有注码,就跟我一直抢购下去,价高者得。”
“金旭晖,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的血汗钱?”
“大姐,”惜如开口说话,“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不过是彼此商量议价的阶段,没有谁欺负谁。”
惜如这次是棋差一着了,她静坐在一旁隔岸观火也还罢了,偏偏要加入战团,我便抓着她来骂个痛快,好泄心头之恨。
“方惜如,你凭什么资格在这儿讲话了,告诉我,你是金家的什么人,抑或还是姓我娘家的姓?如果你要在我面前替金家人说话,先叫金旭晖给你一个半个名分。别说公道话人人有权讲,今时今日,我方心如的遭遇,叫我有权连公道话也不愿听,不要听。”
方惜如吓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她茫然无措地望着金旭晖,眼神发出求救讯号;可惜得很,有傅菁在,金旭晖只能拒绝接收任何讯息,他连企图反驳我的话也没有勇气。
方健如在一旁,除了挨近惜如,把手搭在她微微颤栗的肩膊以示支持之外,也显得如此地无能为力。
我在心内冷笑,想起了金信晖的母亲,在迎娶我为金家媳妇的一日对我说:“大嫂,你是明媒正娶进我们金家门的,自有矜贵的身分和地位,你不可漠视。”
太对了,这重身分就是被人踩在脚底下,也仍会闪闪发亮,触目依然。
这番风光还真有人跟我分享,我忽然听到有人说:“大嫂,且别生气,我当日说好了做这件事的见证人,自当履行诺言。”
我回望,只见傅菁微笑着对我说话。
然后她瞪着丈夫,道:“旭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们不宜冒欺侮孤儿寡妇的恶险,传扬出去,一样对你的名声有影响,且我父亲也不会高兴,是不是?”
金旭晖没有回应,正确点说,他没有反抗,不能反抗。
既是傅菁开了口,且抬出傅品强这个招牌来,金旭晖还能说什么!
“大嫂,价钱呢,讲好了由测量行估值,当然以此为准成交,这件事,我拿得了主意。至于成交之后,你要我们搬出的话,也得给予一个较宽松的日期。”
我原本打算回答,搬出去与否不成问题,只要大楼之中的一层腾空出来让我这新业主有个真正的家就好。
还没有把我这个意向说出来,傅菁便又补充:“找新房子对我们来说,不算困难,傅家放着的半山物业也不算少,随便装修一个单位就可以入住,但,正如大嫂你说的,是金旭晖名下的亲人,譬如三姨奶奶与耀晖,跟着我们一道搬可不费事,只是健如与惜如姑娘,就得她们费心另找住处,这可要多花时间了,相信大嫂你会体谅。”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差一点就忍不住鼓起掌来。
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我的那两个亲爱的妹子,这次是棋逢敌手了。
没想到傅菁的手段一流,连敲带打,就把方健如与方惜如刷出生活的范围之外。
想她嫁进金家来后,发现肉在砧板上,面对着这四层楼的住客,心知肚明其间的关系瓜葛,也叫没法子的事。如今借势把眼中之钉拔掉,打一场不用兵卒,不费粮饷的胜仗,真是太棒了。
我完完全全可以想象这最近的几天,方惜如会怎么样跟金旭晖算账。
金家大宅的转让手续全交由傅菁去处理,我们很畅顺地就成交了。
妯娌二人走出罗律师的办公室之后,我问傅菁:“二嫂,马己仙峡道的新居布置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人多好办事,娘家有装修公司,抽调人手给我赶一赶,不成问题。”
我们边走边谈,相当投契。
“待你们和三姨奶奶搬进去之后,我来探望你们。”
“欢迎,欢迎。只是,”傅菁稍停,才说,“你知道三姨奶奶昨儿个晚上给旭晖说些什么吗?”
“她说什么?”
“她要搬到大屿山的佛寺静室去住,说好了只在假期才回来看望我们。”
“嗯。”我没有答话,对于三姨奶奶的转变,我是比较明白的。既经巨劫忧患,看化世情,就真的无谓再卷入漩涡。
目睹骨肉相残而又无能为力,徒惹伤悲!
“听说她从前是个张牙舞爪的犀利人物,是吧?”
我微笑,道:“在别人的眼中,可能我和你都是厉害角色。人,尤其是女人,要生存,且活得痛快,没有半分机警半点霸道,怕是不行的。三姨奶奶年轻时,旭晖还没有出身,自觉有太多责任,因而造就了不少的情不得已。”
“如果三姨奶奶听到你这番话,她会感激。”
“会吗?”我问。
“会的。有人在人前自己如此辩护,我也会欣慰。”
“我记着你的这番心意了。”
“先谢谢你。我们原本就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应该守望相助。”
05
我望了傅菁一眼,很觉羞愧。
自己的妹子,一个偷自己的丈夫,一个偷别人的,这成何体统,是何世界了?
于是不自觉地说:“我们方家真有对不起你们金家的地方。”
“别这么说,如果同是受害人,你比我更凄凉。”
“二嫂,你是个明白人。”
“也相当厉害!”她自嘲道,“我不会像你,容忍到最后关头才反击,我一有机会就把对手逼到墙角去,让她自食其果。这一次,分明是方惜如联同方健如布下的陷阱,希望把你逼出金家去,结果,我是借力她将们摒出局外。”
傅菁冷笑,又道:“你知道她们现在要搬到哪儿去?”
“哪儿呢?”
“北角继园台。”
“嗯。”
那不是差劲的地方,然而跟山顶住宅区相比,就很有分别,一眼就能分出高下来。
金旭晖并没有把方惜如照顾得很周全,我忍不住透露了这个疑问。傅菁就说:“金旭晖不会为女人花费太多,这是他的个性,根本不会多花一元半分不需花用的钱。要他另营金屋,哪怕地点在筲箕湾柴湾,明知方惜如最终会就范的话,他就连让她住跑马地也觉不必,更何况山顶。”
“你这么清楚他的为人,你们才是新婚。”
“对他,是新婚。但,大嫂,我是从小在大家庭长大的孩子,人际关系再复杂,我都能看得通透。我父亲傅品强从上海到香港,不变其本色,一直都三妻四妾。我对自己的婚姻从没有抱厚望,天下间要找到一个情有独钟,矢誓相爱的男人,实属妄想了。毕竟,他们周围的诱惑也太多了。”
“那么,你跟旭晖的相处……”
“我们会相处得来,因为有互相利用的条件。旭晖很本事,他有办法争取到我父亲的信任,容他在傅品强的金融王国内占一席位,这一点,单靠我还真不行呢。”
傅菁稍停,继续说:“大嫂,不怕更率直地告诉你,我母亲在傅家的妻妾上排行第二,不上不下,又只生我一个女儿,如果没能找到一个本事高强的女婿,根本难于立足。现今情势不同,父亲很器重旭晖,他们臭味相投,在商业上联手,有很多方便。”
我们已经走在通衢大道之上,阳光从中区大厦折射下来,洒得我们一身的温热。
傅菁满脸酡红,不无激动的模样。
她回望我一眼,幽幽地说:“事实上,金旭晖是个很教人倾心的男人,这一点,我无可否认。”
为此,只有委屈自己,容纳其他女人的存在,包括方惜如在内。
或者,在惜如方面,情况也正好如此。
从来,有条件的男人都比有条件的女人更为上算。
世界上只要仍有男人,就没有男女平等这回事。
因为男人肯放女人在生命上的第一位者少,女人情愿为自己所爱的男人奉献一切者多。
奈何!
那是一个艳阳天,我跟三个孩子在二楼的露台,目睹着一辆货车把健如和惜如的行李运走。
她们姐妹俩未至于狼狈,但总难免有一份落泊,从神态上表露无遗。
牛嫂走到我身边来,说:“大少奶奶,你的誓言兑现了,只有他们搬出去的份儿。”
我点点头,没有回话。
我以为目睹金旭晖与方健如、方惜如搬离金家,我会欢腾雀跃,大快我心,原来并不如此。
心头有着的难堪与沉重,始料不及,难以言宣。
或者因为我是个基本上善良的人,不单是物伤其类,且是切肉不离皮,对这种为势所逼,人在江湖的骨肉相残并不热衷,反生难堪与不忍。
尤其是自牛嫂手上接过了母亲寄来的信件,心就更翳更重更闷更无奈。
母亲写